《母殤》之風雨路(原載《香港文學》)

来源: 黎玉萍 2022-11-21 11:19:1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190 bytes)

母殤——風雨路

 

八月是母親辭世之月,暑假回國,我專門去了一趟廣東清遠興福隆古寺祭母。

 

(图片采自网络)

上午七點多,幾乎在我們鑽進小轎車的同時,雨下了起來,彷彿它早有準備要和我們同行,車窗上的水珠,很快地從星點匯成了細流。雨,像水箭從天上飛射而下,義無反顧地沒入泥土;風,裹挾濃雲漫卷大地;眼前天湮地滅山影難覓。似乎暴風雨已把天地再次合一。小轎車像掉進混沌中的螞蟻,艱難地一點點向前爬。車頭燈瞪著一雙疲憊的朦朧眼努力覓路。雨,你是否存心給我們發難?午夜時分還是星光燦爛,怎麼此刻天地竟如陰陽倒錯?你是上天的特使,特地引我細細領悟母親艱苦一生的嗎?

說母親必須從外公外婆說起。

外公1905年出生在粵西小鄉村。那時中國大地風雲變幻驚雷疊起: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等變革,猶如狂濤巨瀾席卷神州,掀起的漣漪也蕩進了小鄉村。讀過一年私熟的外公,當年肯定是一位意氣青年。二十歲時,他毅然決然離開家,去報業發達的汕頭做印刷工作。開放媒體帶來的各種新思想,令他敢領風氣之先而罔顧母命,置鄉下的婚約不顧,與一汕頭姑娘私定終身,不久生下我母親。他大概很為自己驕傲,特意給女兒取名為“建輝”。

然而,正如魯迅在《傷逝》中所言:“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艱苦的生活就像一根巨大的擀麵杖,無情地橫在他們頭上日夜滾壓,更加上戰亂及傳統意識的圍剿,最終他們不得不回鄉。畢竟,為愛敢當壚賣酒無所畏懼者,千百年來只有相如文君!

回鄉不久,外公便和早有婚約的姑娘完婚。母親很快有了一對同父異母的弟妹。大約五歲時,她的生母不堪忍受悄然出走,之後生死無音。

不能想像:一個由無名份、無媒妁的婚姻帶來的生命,會承受怎樣的屈辱?逃難、遭鄙視、挨餓挨打……國與家的厄運,像一頓頓亂棍,劈頭蓋臉打下,母親只能含淚咬牙苦忍。我小時候常跟母親回娘家,宗親姐妹見面總要閒話家常。每當談及各自的媽媽時,那些人的臉都生出傲氣,而母親只能頷首低眉。她生命的來由就像一塊醜陋的胎記長在臉上。然而這出身之苦,只是劫難之始,是大難的前奏,為人妻母後的劫難,才是巨劫!

車在蝸行。司機不時緊張道:“好恐怖的雨,我看不到路了。”副駕坐前的擋風玻璃下,立著一隻飾物葡國雞,雞腳是一根細長彈簧。那彈簧就像極度敏感的神經,把路面的顛簸誇張地放大,使彩雞神經質地不斷狂顛亂搖。擋風玻璃外的雨刮急速擺動,像在奮力擺脫那根本無可擺脫的纏身困頓,但雨總叫它徒勞,我越看越覺得像母親當年的境況——弱小、無助、四面受困。

五十年代初,母親嫁給了紅得發紫的父親。母親剛嘗到新婚的甜蜜,苦難便像一串黑色的念珠落在頸項,撥不盡、數不完。婚後不久,父親就被降職、撤職、審查、開除公職、入獄、遣送回鄉,一步步由紅得發紫到黑得發暗、發霉。他的政治生命猶如高臺跳水運動員,從萬目仰視的頂端一縱而下,瞬間沉進水底不再冒頭。他跌落時帶起的颶風招來的暴雨,全打在母親身上,足足三分之一世紀!饑餓勞苦猶如一面枷,牢牢枷著她的脖子;鄙視的冷眼、挖心的惡語,就像奪命的緊箍咒,咒得她心寒膽顫;五個小孩子的養育重擔,更是無法還清的沉重債務!堅強的母親獨力背負一切,在苦難的煎熬中倉惶人生。

往事,像一部黑白電影,隨便定格,畫面一定雷雨交加。那個年代,整個民族的道德文化和宗教被摧毀殆盡,多少人喪失天良,變成嗜殺成性的魔鬼。邪惡的教育,別有用心地將獸性標榜為高尚,把仁愛善良糟踏誣蔑成騙人、吃人的東西,以致人與人之間只存鬥爭關係,没日没夜地鬥爭廝殺。夫妻互揭、父子反目、母女火拼、兄弟相殘乃家常便飯;民眾對別人的死亡都已無動於衷,没有人為任何不公扼腕、思考、吶喊。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的境況不言而喻!那比帶血的刀劍還恐怖的逼迫,隨時向我們襲來,首當其衝的必定是母親。

小時候,我和弟弟没人照顧,大多是東遊西蕩,偶然會跟媽媽去上班。一天傍晚,下班鈴響了,媽媽和大家一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忽然,組長過來指著媽媽說:“你留下。搞好衛生再走。”

“能不能大家一起做,我還要趕去菜場排隊買菜呢?”母親哀哀而說。

“不想做嗎?別給臉不要臉,叫你做是給你立功機會,誰叫你有個坐牢的男人?監犯家屬黑七類!不努力改造你也要去坐牢……”我看到母親臉色蒼白神態淒涼,在聲嘶力竭剔骨挖心的搶白中,放下手裡的東西,身體輕飄飄地移到牆邊拿起掃帚。

那時,我家住的是排房。一座約200平方米的長形平房,用一片片約半指厚的纖維板均分為六間,每間一戶,人丁從三口之家到三代同堂不等。各家的秘密全賴薄薄的夾板障去保守。倘若某家有人傷風感冒,其抽鼻子打噴嚏的聲音便在幾戶人家裏回蕩。誰人愛說夢話半夜磨牙街坊都知道。這種環境,和睦鄰里鮮見;冤家倒是與日俱增。和鄰居吵架是我最害怕卻又避無可避的事。我至今還清楚記得,隔壁鄰居全家出動氣勢洶洶的叫罵陣勢。言語之惡毒,相貌之兇狠,特別是那兩個大男孩,每次總會站在前頭,一邊咬牙切齒血脈噴張,唾沫橫飛揮拳踢腳地瘋狂嚎叫,一邊競相模仿我父親被抽鬥的模樣,那解恨的神色,無可名狀的得意和難以竭止的亢奮溢滿身心,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我們往往只能憤怒地招架幾句便落荒而逃、關門避戰。

在那個連打撲克、下象棋都被批判的年月,市民吵架成了大眾娛樂。圍觀者不但能津津有味地聽著一家家的私隱糗事,還可以搭臺起哄藉機宣洩。吵架中獲勝的一方通常很快樂,並迅速總結經驗,蓄勢謀劃、時刻準備再把對頭冤家數臭罵翻。我們處在弱勢,每次被欺負後,母親只能緊咬牙關強忍悲淚。但她很快就像没事人一樣起勁幹活。竈冷糧缺家徒四壁,她没時間哭泣,甚至没資格悲哀!與被侮辱相比,日夜勞作根本不算什麼!

在那瘋狂的歲月裡,不知多少人因不堪政治逼迫和生活重壓而自殺。母親多次和好友說到死:“死對我是一了百了,但我不能!這群孩子是我帶來的,假如爸爸坐牢、媽媽自殺,我不敢想他們會遭怎樣的罪。他們還要生活還要做人,不管怎樣,我都要撐下去,看著他們長大……”每到這裏,她總會舒一口氣,擡起眼皮、深懷嚮往地說:“我就找個地方修行,贖我一切罪孽。打小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寺廟庵堂。在那裏,人和佛像都一樣的慈眉善目,没有打罵爭鬥。”

我初聞此語心中惶恐,後來慢慢聽多了,不滿替代了惶恐。讀中學時更心懷怨怒出言不遜:“現在的社會不斷開放進步,你怎麼還這樣落後?宗教是鴉片,你不知道嗎?你有没有替我們著想?你做尼姑我怎麼見人?你不能這樣自私,只顧你自己!”

母親每次總是神色淒然、沉默無聲。

我滿以為一番大道理,一定能讓母親“改邪歸正”。然而,母親不爭辯,其實是強忍著。得不到子女的理解支持,她只好繼續忍耐,待五個孩子基本自立便悄然離家。這令我對她憎恨有加,竟然希望:永遠不再見到她。

大雨仍在滂沱。我隔著雨水汩汩的玻璃朝外看,青山輪廓模糊,恰似一幅泡進水裏的水墨畫,黛青正慢慢地融化。風雨也在我內心翻騰:真想求母親顯靈平息風雨,可母親已操勞一生,我們還有顏面要她繼續為我們辛勞下去嗎?

1991年8月中旬,母親走了,永遠的走了!這幾年來,我的腦海,時常出現她邊走路邊吃早飯趕去上班的背影,她忙碌不停的雙手,她愁苦中含著堅韌仁厚的眼神。她如同一頭瘦老牛,拖著一輛轅殘輪破的超載大車,在漆黑的雨夜遠行。頂頭淒風迎面冷雨,山斜坡滑路難尋她全不畏縮,只任淚水、汗水和雨水劈臉打衣。母親的一生印證了大文豪雨果的話:“母性是最堅強的。”我驟然明白:這雨,是上天專為啟發我,叫我領悟母親當年在風雨中艱苦掙紮的感受,令我自省而來的。母親:我已在雨中看到了你!雨,盡情下吧!再大,我也會照樣向母親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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