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禎弟子之一》
《宇禎弟子之一》
出洋前夕
一八八五年的春節,村口鞭炮未散,巡城馬黃先生已自遠道而來。他肩背粗布包,腳上沾著半乾的泥,彷彿連途中的風聲也一併帶進祠堂。他是鄉親仰賴的郵差,更是南洋天地會在故里的眼與耳。
黃先生奉總舵主之命,帶來二十張豬仔紙——薄如蟬翼、卻沉如鐵的契約書。這些紙,將決定二十個少年未來的流徙生涯。他將契約交給佛山武館的黃麒麟。三位黃氏,本就同屬天地會,情義深如根脈交纏的老樹。
兩年前,黃先生便從宇禎祖祠帶來二十名德字輩少年——那些眼眸清亮、骨骼尚未長成的孩子——送入武館。白日苦練拳腳,夜裡聽黃麒麟說天地會前輩的義烈事跡。少年們在燈火搖曳的廳堂裡長大,從青澀到初具棱角。
如今時限已到,黃先生要將這群弟子帶往南洋,為天地會增添新血,也為他們在未來混沌的大潮裡尋一條活路。
黃麒麟見他到來,眉眼含笑,語中多了幾分驕傲:「這批弟子,不負所托。品行端正,心裡都藏著點憂國之想。尤其大哥德仁——不光身高六尺五,氣度也明日可期。他穩得住人心。」
他將契約與信件交予黃先生,讓他帶回宇禎族長。春節過後,族長批准。二十名少年收拾行囊,站在祠堂前,風把他們的辮子吹得輕輕擺動,那不是普通的髮辮,而是故鄉、家族與規矩的象徵。
德仁、德議兄弟的母親守在門邊,眉眼裡藏著倔強的淚光。德輝年紀最小,才十四歲,卻偏偏最鬧,家境富裕的父親攔不住,只得叮囑德仁:「幫我照顧好這孩子。」德仁胸口像被塞進一塊熱石,沉甸甸的。他叩首應諾,深知這一跪,是對族長、對母親、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承擔。
少年們跪別祖祠,磕頭叩得亙古的土地微微顫了一下。他們踏上未知的南洋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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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試煉
離開佛山後,隊伍越走越荒、越走越高。廣西的密林像不肯讓路,樹影交疊得像一張張不透光的巨網。
黃先生走在最前,竹笠壓低,步伐沉穩。他為弟子們準備竹背籮、草藥、綁腿布、蓑衣與齊眉棍,並指著山路說:「記住,這一路上,天與地都會考你們。」
那日,林中突然傳來沉重到令人心悸的呼吸聲。風停了,鳥也啞了。
「掩護弟子後退!」黃先生喝聲如雷。
德議抱起德輝就跑,可德禮、德盛與德彬三人愣在原地,眼中空白。下一瞬——虎吼震裂林間。
巨虎破枝而出,虎紋在光影間閃動,如山霧化形。黃先生單腳後撤,馬步紮得如釘入泥,臂膀一擋,竟把猛虎震翻,但他的手臂瞬間血光乍現。
富家三兄弟痛哭失聲,慌亂奔逃,更引得猛虎再度暴起。就在虎影撲落的刹那——
德仁已衝上前,齊眉棍如怒龍破風。德俊重棍攻虎眼,虎嘶如裂雷,咆哮猛跳;德仁抓準空隙,棍尖猛力頂穿虎下顎。猛虎帶棍撞地,鮮血四濺。德仁因用力過猛,也險些跌倒,被德俊扶起。
世界像停了半拍。然後弟子們亂棍齊下,虎身終於倒地,震得泥土晃動。
後來,他們將虎抬入鎮上售出,換得難得的大餐。少年們在熱湯與笑聲中忘了恐懼,但心底明白——這只是第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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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氣之地
再往前行,一個多月後,天地彷彿突然變色——雲南深處瘴氣彌漫,濕腐的氣味鑽進鼻腔,像有萬千細針刺入。
德禮最先倒下,接著德盛。德輝昏迷如泥,德彬、紹德、德祥嘔吐不止。
德仁心慌如被拽裂,卻不能露出絲毫動搖。他抬眼看向黃先生,像抓住沉舟唯一能握的木片。
黃先生沉聲道:「穩住。你是大哥,他們看著你。」
德仁咬緊牙關,指揮德淳、德耀等大弟子扶起病者往前走,自己背起德輝,聲音沉得像石:「走——跟著我!」
三刻鐘的奔逃像三日之長。他腳步沉重,汗與淚混成一條線滑下臉。直到跨出瘴氣,天地的空氣突然變得清澈,如重獲新生。
在天地會的駐點,他們被暫時安置。病人被隔離趟在樓下,由天地會老者與德仁、德淳倍伴。黃先生匆匆趕往騰衝求醫。
第二天,數上又有弟子倒下,急忙搬下樓。少年們開始恐慌,背地商量逃回家鄉。德仁聽聞後,胸口的石頭更沉。他知道——此刻只要他倒,全隊必散。
他上樓,語氣平穩卻堅定:「黃先生必會回來。天地會的老者在照料弟子們,你們不必怕。我在——不會讓任何人倒下。」
他像一根柱子,那些搖動的心便慢慢靜了。
第三夜,黃先生帶醫生趕返。艾灸、湯藥、藥熏……折騰整夜。當第一個弟子醒來,全屋人都紅了眼。
少年們明白——往南洋的路,不是血汗能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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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陽之下
呂宋島的日光像火一樣灼著大地。
簽下三年契約的那天,弟子們像把名字刻進命運。黎明一響,老闆催促聲如鬼哭,德輝在後頭扮鬼臉:「催命鬼來了!」逗得眾人偷笑。
烈日黃土,汗落泥地。十二小時以上的勞作讓每個人都像被烈陽抽打,但少年們明白——這是通往未來的唯一路。
最熱的時候,德輝仰天嚎:「父親啊——你兒子好辛苦!你要省著花錢啊!」滿山笑聲四散如花。
德禮接道:「你父親不怕你賺少,只怕你在這裡淘氣,被德仁大哥揍你屁股!」笑聲更盛。
德輝年少氣盛,被激得跳腳大罵;德禮也不讓,轉眼鬧翻。德盛、德彬加入戰局;紹德、德祥火爆,立刻揮拳助陣;德雄、德健、德昌起鬨助威;德忠、德良、德炎、德儒索性坐著看熱鬧。
山頭另一邊,德仁、德淳、德耀、德俊、培德仍在勞作,未聞喧鬧。德議、衛德急忙跑來報告:「大哥——他們打起來了!」
吵架如烈土中的火苗,時常有,但這次火勢特大。
德仁趕到,一把扯住德輝衣領,大喝:「夠了!」天地像瞬間安靜。
他替坐在地上的弟子拭淚,語氣不再如喝斥,而像溫柔而不可違的鐵:「兄弟出門在外,若不團結,怎站得住?今日幸無工頭看到。以後,不准再鬧。」
那一刻,弟子們心中像被鑿入一道規矩——
他們不是各自為戰的少年,他們是宇禎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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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會之名
每六個月的休息日,是少年們心中的節日。
黃先生來時,帶信、帶話、帶家鄉氣息。德輝想家成癮,竹棚上刻滿記號。每天清晨,他第一個起來練拳,拳風呼呼,是他壓住思鄉的方法。
那日,他忽然大喊:「黃先生來了——還帶了人!」竹棚立刻騷動。
站在黃先生身旁的,是步伐沉穩、笑聲如銅鐘的中年男子——馬來西亞天地會總舵主。他來,是為正式收弟子入天地會。
少年們忽然想起佛山武館的燈影、黃麒麟的叮囑、祖祠的香火——於是,他們在烈日與遠海之間,重新找到身為中國人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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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拉碼頭
三年如煙般過去。
黃先生在馬尼拉替少年們租下「宇禎公所」,讓他們在碼頭做起搬運工。每天清晨六點,漁船靠港,少年們扛魚、分魚、學語言,一步步把異鄉的土地踩成自己的立足之處。
為避免工作出錯,德仁買來魚類圖譜與拼字表給弟子認字,並在每籮魚上貼標籤。被一些外族工人恥笑,稱他們「長辮子」。
德輝、紹德、德祥拳頭已握緊,被德仁一眼瞄住。
收工後,德仁語氣如鐵打的鐘:「在他鄉,沒本事前,忍耐比拳頭更值錢。你能做得越多,人看你越重。」
那一夜,碼頭風大,浪聲深沉。少年們默默記住每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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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禎海味
一八九四年十一月,碼頭風暖如春。一艘風帆船緩緩靠岸,德輝一眼認出,跳著喊:「黃先生——!」
那夜的宇禎公所熱鬧如節慶。酒巡三回後,黃總舵主談起孫中山先生新立的興中會,語氣沉重又帶憧憬。
「孫先生胸懷天下,但缺的是資金。如今香港人口漸增,海味市場興旺。若你們能在馬尼拉創業,我可幫助開啓香港與內地市場。既可自立,也能助國事。」
少年們互望,火光照著彼此眼底的躍動。德仁沉吟良久,終於道:
「我們熟魚貨,有經驗,只需摸清乾貨道理。或許……做得到。」
探詢後證實可行,「宇禎海味公司」於是誕生。
組織如下:
• 總裁:德仁
• 副總裁:德淳、德耀
• 策劃部:德俊(兼文職秘書)、培德
• 外事部:衛德、德議、德輝、德盛
• 出納部:德禮、德忠
• 會計部:德儒、德炎
• 採購部:紹德、德祥、德雄、德健、德昌、德良、德彬
醒獅高走,鑼鼓震天——那是少年們第一次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裡。
首季大賺,眾人歡欣。然而第二日清晨,噩耗傳來——大批貨物發霉。
德耀怒火中燒,要追責。德仁卻搖頭:「兄弟間的事,先給彼此退一步。」
會議上沉默良久,德輝終於站起:「查貨時,我們只看貨,不看人,被人設局。以後要查清賣家品性。」
如同那年在瘴地邊緣,他又一次站出來。採購部眾弟子相繼檢討,表示以後認真檢查收貨工作。
從此之後,公司運轉漸入佳境。貨船一批批駛向香港與內地,弟子們的日子好了起來,天地會也有了支援革命的穩定來源。
烈陽未曾改變,但少年已長成大人。
南洋的土地上,他們播下的不只是海味生意,更是一代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