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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开始思考怎样老去

YMCK1025 2016-10-02 17:59:24 ( reads)

从现在开始思考怎样老去

 

前阵子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教会外婆怎样开空调。在这个过程中,我隐约理解了老年大脑到底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之下。

外婆是一个一般意义上健康的老年人,受过高等教育,有充分的独立自主能力,即使年事已高,和同龄人相比她的认识水平下降得倒也不是特别严峻。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与她的交流十分艰难。我曾经试图让她改变一些习惯,比如出门多打车,但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弄得我们都很沮丧。

密友小舟是位精神病医生,有一天说起她轮转到老年病房的故事,我忍不住向她倾诉作为一个照料者的无力和无奈。她告诉我,照顾老年人和幼儿不同,他们的状况只会越来越差,以至于你会归责于他们不用心、愚蠢或者偏执。老年大脑的衰退毕竟是个不可逆的过程,他们不但很难学会新的知识,同时也在逐渐忘记已有的技能。你会逐渐发现,他们开始失去一些基本能力,而且很难再重新学会。但这不是什么难以避免的命运,对照料者而言,应当和被照料者达成一些基本的共识,而不是一刀切地限制他们的行动。这些共识包括:

1)你的大脑有些衰退,有些事你会出错,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责备你;2)但是你保留有充分的能力理解自己的局限,你需要知道你可能会遇到哪些困难;3)我们需要评估发生极端情况的可能性,可以经常就这些“坏事发生了怎么办”进行讨论,制定相应措施进行检查,比如列一张表来检查门窗电气。


小舟的中立建议不仅实用,它背后的支撑价值,是我们对现代生活的积极应对。她向我强调了一个常有的误区:我们往往因为老人在各方面能力的下降而失望或焦虑,有时也会用表现冷漠来回避这种痛苦。但是承担照料者的角色并不仅要求避免麻烦,还需要同时理解自己和被照料者的处境,这才是理性应对的基础。老人并不必然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无能无助,或者说他们的状况在许多时候是可控可理解的,只是身为照料者的我们自己没有找到正确的路径来改善双方的处境而已。

但是,对照顾者来说,他们往往无法想象(或者为了避免痛苦而不愿意去理解)一个逐渐衰退的大脑以及相应的慢慢丧失机能的身体,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不意味着什么。即使对于相对健康的老年人来说,年龄增长也意味着失去一部分能力,长久培养的爱、默契和理解在流失。但是它不意味着生命本身变成不可理解之物。

现在,许多人都至少有两个年迈的父母需要照料,偶尔听到他们抱怨老人们越来越偏执和难以自理。他们试图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父母,但却遭受了激烈的反抗或者格外任性的要求。他们会指责父母不为自己考虑,或者认为他们应该乖乖地顺应衰老,不再试图做任何产生威胁的活动——比如独自出门或者自己煮饭。我常常听到人们评论说:“TA(指需要照顾的老人)一直就是这样的人”;“TA是故意要让我不舒服”;等等。人们似乎有一个自相矛盾的假设,认为老人们既是睿智、有权力、且具有理想自控力的,同时,他们的非正常举止、糊涂乃至攻击性行为,他们的这种日益难以相处,即意味着衰老本身。人们要忍受的是死亡预兆笼罩中无可逃避的每况愈下,而这并非人力所能改善。

另一方面,老人们——或者说像我外婆那样清醒地评估和体验到自己老去的人们——好像有着更为强烈的控制自己生活、甚至外延到控制家人生活的意愿。我无法从他们那里问出他们真实的想法,或许和任何一个年轻强健的普通人一样,就是一种无意识的紧张。尽管外婆没有任何常见的老年精神疾病(而这其实被许多人认为是正常的衰老表现而置之不理),也没有极端的行为,并且保留了相当多的接受、理解新知的能力,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的灵魂保持明晰的时间在逐年缩短。而作为一个敏锐的、有知识的女性,她对年迈的认识,想必比任何旁观者都更痛切。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甚至怀疑“衰老”是一种创伤,当事人经历的是渐进的、与这个客观世界脱离关系的过程,在我的想象里,这大概就像大脑构筑的现实之幕在时光洪流中逐渐无法承载自身的重量,尽管他们双手紧握,仍然片片碎裂而去。


除非亲身经历,否则一个正当盛年的大脑,大概很难理解这种时不时掉线的感觉。除了大脑本身的衰退,或者同样常见,但被社会观念视为正常衰老一部分的老年性精神病变,我们这一代的年长者还面临更严峻的挑战:他们和年轻一代成长的环境太不相同,以至于他们对社会的变化、必要工具的普及非常不敏感。只要短短几年时间,技术和观念的急速进步,就足以使他们变成冥顽不化、难以沟通的一代人。

在和小伙伴讨论“为什么长辈这么容易被朋友圈谣言吸引”的时候,我们引出过这样的观点:我们这代城市年轻人的青少年时期,经历了聊天室、BBS、QQ空间、博客到校园网的网络社交进化之路。什么男默女泪不转不是人,都是十多年就看腻的病毒式传播手段了——而在外婆开始体验衰老的年代,大哥大都还是报纸上的一角奇谭。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并不是在逐渐地衰老,逐渐在一个平静的世界里越走越慢,最终落在了许多人后面,而是当他们天真地以为自己无需再追踪世界发展的某个时刻,当他们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人群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快走、小跑直到狂奔。

谁也不真正知道世界会以什么样的速度和方向改变。某一天,也许我也会因为某个选择——“智能手机有什么意思”,“生物技术跟我有什么关系”,甚至“我不需要理解少数族裔权益问题”——而使这个意义上的衰老进程启动乃至加速。有一天,我会发现自己终结于一个破房间,里面塞满了来自过去的被遗忘之物,而所有人都说着我不再理解的语言,仿佛衰老的孤独只降临在我自己头上——而这种情况下,我可能都没有勇气假装自己是个失落文明的遗民。

这可能是所有的时代亲历者都要面对的历史。活在一个有facebook/twitter/google/tumblr/...的世界里而不想错过什么关键历史事实(或者正相反,完全233LOL的病毒式谜因),简直是用拖鞋捞干红海。历史万花筒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彩色碎纸片巨浪把我们灭顶,把已经老去的人们无情地卷入现代性的异邦。


不过,这可能只是个半杯水满不满的问题。我并不是想说,我们这个时代比以往面临更多的问题,或者属于过去的人们比现代人更难以接受现代。照料者的无奈、年龄本身带来的不便和现代历史的复杂性,是我们所有人都在面临所有这些问题。而对现代人来说,可能也只有在现代,我们才有了更多时间和手段,来理解和改善自己的处境。

春天的某个上午,外婆约了朋友去郊区看樱花,我难免有些担忧,事先画了路线图,又和她商议了很久各种突发状况的应对。她回家之后说,“地铁很方便,车上全程有人给我让座,出站以后的标识也很清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把外婆视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是多么荒诞。尽管身体状况不再处于巅峰,但她从未放弃过积极的学习和生活,而世界对她也远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冷酷。也许她根本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老。也许,家人的过度保护和责备的态度,才是她老年生活中最拖后腿的因素。

和现代生活提供的便利和文明相比,随之而来的问题,也许就像夏日从空调房走出去遇到的一阵恼人的微风。长久以来,我们所学习的知识或者教训,仿佛都是关于如何去理解历史,发展判断力,做正确的决策来控制和干预生活。而生活经验则是在告诉我们,在这场日渐漫长的生命里,要如何与历史共生。

所有这些和老龄有关的现象——生理素质和能力下降,社会发展带来的焦虑,以及看起来是好事,事实上也可能的确是好事的人均寿命增长(根据统计局的数字,2010年全国女性期望寿命是77岁,另一篇报道指出,上海女性的期望寿命已经达到84岁)——会让人们忧虑,一方面是现实的医疗和照料负担,但另一方面,人们多少还把暮年视作死亡的前奏:他们忍受的不仅仅是照料者的精神负担,其中也往往混杂着某种关于确定性的怜悯和痛苦,并且因此认为这种状况是无力改变的,任何试图改变现状的努力似乎都在提醒自己某种惨痛结局。他们决定将自己和他人的衰老视作一个物化的过程,仿佛避免进行积极、有目的的活动,就能回避走向死亡或者目击衰老的痛苦。

然而,现在那个确定的休止符被延后了。把老年视为走向死亡的确定路径,这种观点的背景开始变得模糊,或者说实际上我们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都在确定地走向死亡,一般意义上(越来越普遍的)健康的老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关键之处。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再处于巅峰期——也许仅此而已。


我有一个女同学叫Jill,她和我一起上许多哲学和理论课程。读硕士课程的时候她58岁,白发蓬乱,一只眼睛蒙着一层白翳。她总是穿着古怪松垮的毛线衫,戴着很大而夸张的塑料耳环。她上课时面色惨白,睡思昏沉,反应比我这个外国人更迟缓。最后一门课程出成绩的那个上午,我遇到她在晒太阳,我们聊了一会。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按照别人的要求生活,工作、结婚。后来她生了慢性病,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她意识到自己有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全力申请到了世界前100名校的part-time研究生课程。尽管毕业没有那么容易,她说,根本听不懂老师和同学们在说什么,而且还有一份一周五天的全职工作,这个课程让她精疲力竭,但还是成功地毕业了并且明年打算全职读一门公共管理。

她没有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只说,永远不要让别人告诉你该怎样活着。

一开始我只是把这句话当做鸡汤,后来我开始意识到,这是来自一个年长女性的重要经验。她并不是教唆我刻意对抗循规蹈矩,而是在告诉我,无论在人生的哪个阶段,处于何等处境,都不要轻易以为自己走上了必然性的道路,除此路外再无其他可为应为之事。

在衰老这个问题上,生理上的困顿确实是无可避免的。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保守地认为,衰老所通向的必然性,在今日已经被人类理性和选择的力量所削弱和延迟。如果我们认为死亡是与世界脱离关系,那么这个意义上的衰老实际上并非出现在某个确定的年龄,或者由某些病痛所代表,而是发生在我们放弃追寻自己和他人的社会可能性的时刻。那些把年迈亲人视作毫无希望的负担的照料者们,那些拒绝教父母使用手机的年轻人,那些逼迫孩子结婚生子的家长,在这个意义上,已经在衰老(并拖着别人一起衰老)的道路上走出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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