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新怪谈丨我的狐狸朋友
翻新怪谈丨我的狐狸朋友
原创2017-05-13 宋燕 时拾史事
深林草间,一座被废弃的小庙前,跪着一个衣衫破旧的书生,正哭得伤心。
“读书至今,百无一用,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欠下一屁股债无力偿还,被债主屡屡羞辱,颜面扫地。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处?!”“昨天那个债主,竟然当着我的面说‘让你老婆去卖啊!’那一时刻,我真希望当场死了,不要接受这样的耻辱。”“小时候,先生嘱咐我们尊孔孟之道,我一直用这个来要求自己,可是为什么我活得这么窘迫?为什么根本得不到尊重?”
书生越哭越伤心,他抓起一块石头,哭了声:“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就举起石头,朝自己头上砸去。
手还没往下落,只听得一声微弱的“嗖——”声,一块小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打过来,正打中书生的肘关节。书生胳膊一抖,石头从手里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砸到了面前的地上。
小庙半坍塌的矮墙后面,走出来一个头戴儒巾的青年,左手上还抓着几颗石子,边走边耍弄着玩。
“这位仁兄,才遇到多大的事啊,就要寻死觅活的,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家人吗?对得起受业先师吗?”
书生止住哭泣,抹了把眼泪,警惕地问青年:“你是谁?”
“实不相瞒,我是狐。”青年俏皮地冲书生一笑,“我就住在这小庙后面,刚才被你吵得睡不着觉。”
狐变的青年在书生对面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盘腿坐了上去,把自己弄舒服,然后问:“说说吧,有什么难事儿啊?干嘛要寻死?”
书生有些扭捏,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小可姓柳,住在城内白家胡同4号,家里实在贫困,去年为先妣办丧事,欠了一大笔高利贷,现在债主天天上门催要,百般折辱,我又还不出。当初借贷时,以女儿为质,现在人家拿着文书,就要把女儿带走。小可万般算计,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就生了这种念想。让仁兄见笑了。”
“我就见不得你这寻死觅活的,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既然赶上了,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你这忙,我给你帮了。”狐狸豪爽地拍了下胸脯,“不就是个文书么?你放心好了,你女儿没这么容易被人拉走。”
书生喜出望外,爬起身来深深拜了下去,等他抬起头时,狐狸青年早已不知所踪。
书生充满忐忑,又怀着一线希望地回了家。债主刚走,屋里仅剩的盆碗也被砸了个干净,自己那些书本倒是还周全,妻子正搂着女儿在哭。书生叹了口气,收拾了地上杂乱的东西,安顿妻儿去睡了。他自己没有睡意,坐在有破洞的窗前,看着升起的月亮,担忧着未来。
入夜,一颗石子“啪”地打在窗户纸上,将打盹的书生惊醒。他站起身来,又听到“咚”的一声,这次是打在了窗棱上。书生打开门,走入院中,白天见的狐狸青年正蹲在院墙上,见他出来,“蹭”地一下跳进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折的整整齐齐的纸,抖了抖,把它摊开,拿在书生眼前:“你看看,是不是这张?”那纸正是去年书生画了押的质书。
书生接过质书,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他把它片片撕碎,扬手一扔,碎片飞了满天。书生又作一揖,起身后只说出一句:“大恩不言谢。”
狐狸一笑,没有搭腔。他左手一扬,扔给书生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有点散碎银子,不多,也凑合能解你一时之急了。把高利贷能还的还了,好好过日子吧。读书不容易,别糟蹋了这么多年的努力。”
书生拿着银子包,眼眶湿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拱了拱手。狐狸拍了拍他的肩,一个纵身又跃上了院墙,抛下一句“后会有期”,消失在夜色中。
书生和狐狸从此成了朋友。他的生活依然困顿,但不再负债使得压抑的情绪舒缓了许多。日子过得艰难的时候,狐狸总会搞到点东西接济一下他;日子过得好一点的时候,他总会带上些酒食去小庙找狐狸聊聊天。书生喜欢狐狸的洒脱,狐狸喜欢书生的正经,两个人彼此欣赏,关系越来越亲密。书生的家人没有见过狐狸,但都听书生讲过这位恩人,久而久之,对他也相当熟悉。
一天书生又来到小庙,却没见到狐狸的踪迹。看看庙后面,窝口还有钻进钻出的痕迹,像是离开不久,应是有事出门。书生坐在庙前等着,从午后等到了黄昏,眼看天色要黑了,书生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正在此时,狐狸回来了。
见了书生,狐狸也不客气,他打了声招呼,就扯开书生刚收拾好的包袱,把酒肉拿出来狼吞虎咽。
“狐兄,你一下午去哪儿了?”书生问。狐狸摆摆手,顾不上回答他,直吃到肉下去大半,一壶酒喝干,才不无遗憾地摇摇酒壶,放了回去,拍拍肚子,说:“我喜欢上个姑娘。”
狐狸看了眼书生,灵光一现,“哎,我带你去见见吧。她可美了,我想让她认识认识你。”
不等书生拒绝,狐狸拉起书生,让他抱紧自己的腰,一下窜了出去。书生只觉耳边风声呼呼响,身体如腾云驾雾一般,他吓得紧紧地抱住狐狸,眼睛也不敢睁,直到速度慢下来,停在一个地方为止。他睁开眼睛,自己已置身一个深宅大院中,三边都有进出的月亮门,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通往外边的路。面前一排青瓦红窗的房子,房前还有廊檐,窗里透出温暖的烛光。
狐狸抛下书生,轻手轻脚地探到一间侧房的窗下,听了一会儿,伸出手在窗上“笃笃笃”敲了三下,片刻后,窗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女郎现身窗后,向外张望。狐狸看到狐狸,一阵惊喜,轻声招呼了下,便关上窗户,开门把他们让了进去。
狐狸热情地介绍说:“这是我兄弟,读书人。”书生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不知道往哪里站好。虽然早已成家,但进一个陌生女性的闺房,还是第一次,他只觉唐突至极。
女郎却比书生大方多了,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书生,娇俏一笑,说:“早听狐郎念叨你好多次啦,原来你长这样……”
从女郎家出来,狐狸带着他翻墙越垣,回到了街上。书生这才看到大宅院的外面,大门高大,是镇上张大户的家。那个女郎,想必就是张大户尚未出阁的千金了。早听说张大户视其如掌上明珠,一般人提亲根本看不上,指望着嫁给个官宦人家呢,却没想到让这位狐兄得了手。
回到家里,书生禁不住跟妻子一阵感慨,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张大户有朝一日知情,不知道会不会给气死。
没过多久,张大户就知情了。他把女儿严加看管起来,派了很多家丁四下里巡视,严防女儿再跟狐狸见面。同时找了媒婆去四处说和,寻找门当户对的亲家。女儿却全然不管他这套,在家里寻死觅活,非狐郎不嫁。而狐狸也总有办法,出入大户家门如入无人之境,令张大户烦恼至极。张大户的家丑成了镇里的一桩笑话,全镇的人看着他家一天到晚地忙乎,请了一个又一个和尚道士来驱狐,三天两头有和尚道士狼狈地逃出来。张家女儿的亲事眼看是谈不成了,没人敢娶一个狐狸的女人,但张大户依然在奋战。
书生在忙着为人抄书,这活儿挣得不多,但多少是个体面事,最近一段时间,他都闷在房中做这个。不知不觉忙到日头西斜,妻子回到家,买了米做饭。她还带回来一个消息:张大户贴了悬赏告示,谁能治狐,赏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够自己家好几年的开销了,有钱人真是任性。书生摇了摇头,稍微感慨了下,就接着忙自己的了。
吃过晚饭,一家人在屋里坐着,书生拿着一本书就着油灯光看,女儿帮着妻子绕麻线,留着以后换钱。妻子又提起了张大户那个事,书生一声轻笑:“可笑!狐兄多大的本事,已经请了那么多和尚道士都收不了,加钱就行了?钱要是这么管用,世上没难事了。”
妻子轻声说:“和尚道士没这本事,你可有这本事啊。”
书生哂笑:“别扯了,我哪儿有那个本事,我又没学过。”
妻子放下活计,抬起头看着书生:“你用不着学。你跟他不是朋友么?”
书生惊讶地看着妻子,良久,他慢慢明白过来了。一股巨大的惊慌攥住了他,脑子里涌过无数个想法,一个生出,马上被另一个覆盖,他的内心纠结着,缠绕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狐兄……我们是好朋友……那是……咱家的恩人……”书生语无伦次地说。
“他毕竟是个狐狸,狐狸天性就是魅惑人的。你别看他现在对你好,谁知道哪天他会不会天性迸发,为害咱家?他能迷张大户的女儿,难道就不会迷咱们的女儿?你看他三天两头地给咱女儿买东西,他安的什么心?现在女儿还小,他没动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吧?再过两年女儿长大了,你难道愿意像今天的张大户一样着急抓瞎?”
“人家最起码现在没有害过咱们,还帮了咱们很多。咱们不能恩将仇报。”书生说。
“没害是因为还没逮着机会!非吾族类,其心必异,狐狸就是狐狸,怎么也成不了人!”妻子斩钉截铁地说。“何况一百两银子呢,你多少年才能挣到一百两?就凭你这抄书?你把眼睛抄瞎了也挣不下来。”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了,什么好日子都没过过,反而是整天担惊受怕,怕债主讨债,怕为人所害,你拍拍良心,你好意思吗?”妻子说着,抹起眼泪,哭了起来。
书生心乱如麻,一百两银子的诱惑确实难抵御,但他毕竟自幼受孔孟之道的教育,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自己怎能做这样的小人。可是妻子的话也有道理,毕竟妻子才是跟自己更亲近的人,这些年让妻子跟着自己受穷,也是很对不起……
第二天,书生提了一壶酒、几斤卤肉,又去了小庙。狐狸还是没在,书生想得出他去做什么了,就耐心地等着。傍晚时分,狐狸回来了,他仍是戴着儒巾,穿着长衫,长衫的下半截挽在腰间,看上去像是屠户穿了读书人的衣服。他也不以为然,笑嘻嘻地走过来,盘腿往石头上一坐。
“今天又跟张大户家的家丁周旋了一回。”狐狸边说,边打开书生的包袱,扯出一块卤肉塞进嘴里,“张大户这些狗腿子里添了硬家伙,有个新来的小子功夫还挺厉害,我差点没跑出来。”
“夜里我还去,我耗死他们,倒要看看是他们厉害还是我厉害。”狐狸一边嚼,一边说。
“你为个姑娘这样犯险,真的值得吗?”书生不禁问。
“怎么不值得。不为姑娘冒险,还有什么事值得冒险?”狐狸斜了书生一眼,“我又不想仕途发达,又不想人前显贵。我喜欢这姑娘,就跟她在一块儿,这有什么不应该的吗?”
“再说了,姑娘也喜欢我。”狐狸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书生语塞了,狐狸这番话跟他接受的教育不同,他觉得他应该反驳,但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狐狸吃了两口肉,又把酒壶掏出来,从庙里翻出来两个酒杯,一人倒了一杯。他举起杯来往嘴里送,书生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别喝!”
狐狸的动作骤然停下,他把举起的胳膊放下,看着书生:“怎么了?”
“没,没什么。”书生慌乱地转头张望,然后神色恢复常态,举起酒杯,说:“狐兄说得对,我敬你一杯。”
狐狸捕捉到书生脸上不正常的表情,他举起酒杯,跟书生碰了一下,缓缓举到嘴边。书生碰了杯,但并没有喝,他专心地看着狐狸的动作。狐狸的酒杯举到嘴边,却停下了,他又把胳膊放了下来:“贤弟你怎么不喝?”
书生征了一下,他过于专注于狐狸的动作,自己忘记了保持常态。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嗫嚅着说:“哦,我,狐兄你先喝。”
狐狸盯着他看着,眼神由疑虑转为讥诮。他把酒杯放到了地上,两手抱在胸前,说:“说吧,你撒不了谎。你做了什么?谁教你的?”
书生感觉眼前轰轰响,事情就这样简单地被戳穿了,他无地自容,张口结舌,他语无伦次地蹦了几个字,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哭了一会儿,他断断续续地把情况和盘托出,说了张大户的悬赏,说了妻子的逼问,说了自己的犹豫。他没有说听到这个主意时心里突然产生的一丝赞许,没有说自己想到一百两银子时的不舍,他觉得太羞愧了,自己都不敢面对心里钻出的这个恶魔。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原来,自己终究是个小人。
狐狸静静地看着他哭,如同第一次见面时同样的姿势。他叹了口气,说:“也罢,兄弟一场,今日到头儿了。我不是不能原谅你,但生过这心,以后注定异路,你面对不了我,更面对不了你自己,早早晚晚,你还是会下狠心了了这段心事。”
“我没什么朋友,这世上的人都看我是异类,而你当初没有。跟你结交这一段,是我自愿的。周济你,也没想过要回报。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狐狸长身站起,回到小庙后面,拿出一包东西,回来递给书生:“天气渐冷,我看你女儿还没有寒衣,特地给她备下了这个,本来也是打算这几天给你的,今天正好。”
狐狸又叹了一口气:“你不用再回来找我了,明天我就打算搬走了,以后估计也不会有机会见面。青山依旧,绿水长流,以后的人生,咱们各自好自为之吧。”说完,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天色中。
书生仍是哭泣不止,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不义,还是在哭失去。狐狸说得对,他自己面对不了自己,一生斯文,一朝扫地,原来恶念,竟不是圣贤书可以压制得住。
书生很晚才回到家,第二天妻子离家的时候,他没有抄书。他把自己多年省吃俭用攒钱存下的那些书拿到当院,一把火烧掉了,火光熊熊照着他麻木的脸,他只觉得,自己和什么东西告别了。张大户家当天又闹腾了起来,家丁狗腿四出,满镇找女儿。女儿不见了,狐狸也消失了,他们两个就这样私奔了。
原故事来自《阅微草堂笔记》柳某友狐
舅氏安公介然言:有柳某者,与一狐友,甚昵。柳故贫,狐恒周其衣食。又负巨室钱,欲质其女。狐为盗其券,事乃已。时来其家,妻子皆与相问答,但惟柳见其形耳。狐媚一富室女,符箓不能遣,募能劾治者予百金。柳夫妇素知其事。妇利多金,怂恿柳伺隙杀狐。柳以负心为歉。妇谇曰:“彼能媚某家女,不能媚汝女耶?昨以五金为汝女制冬衣,其意恐有在。此患不可不除也。”柳乃阴市砒霜,沽酒以待。狐已知之。会柳与乡邻数人坐,狐于檐际呼柳名,先叙相契之深,次陈相周之久,次乃一一发其阴谋曰:“吾非不能为尔祸,然周旋已久,宁忍便作寇仇?”又以布一匹、棉一束自檐掷下,曰:“昨尔幼儿号寒苦,许为作被,不可失信于孺子矣。”众意不平,咸消让柳。狐曰:“交不择人,亦吾之过。世情如是,亦何足深尤?吾姑使知之耳。”太息而去。柳自是不齿于乡党,亦无肯资济升斗者。挈家夜遁,竟莫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