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美丽的日子 (作者:滕肖澜)
慧惠
2017-09-22 07:17:41
( reads)
一
吃饭时,卫老太发现,姚虹的手搭在卫兴国的大腿上。
桌子是正方形的,桌布四个角垂下来,刚刚好,垂到人的大腿那块,有些屏障的作用。可桌布到底不是屏风,又是纱质的,透光,卫老太一眼便看穿了那头的景象。卫兴国没事人似的,吃饭喝汤,只是一个劲地抿嘴,很不自然。姚虹真正是个小狐狸,面上还给卫老太舀汤呢,“姆妈,吃汤——”只一眨眼的工夫,手便到下面去了,像抹了油,动作都不带咯棱的。
卫老太的眼睛是把尺,一瞟,一测,便晓得那只手在儿子的膝关节上两公分处——倒也不算顶顶要紧的位置,离警戒线还有些距离。卫老太心里盘算,姚虹进门不到一个月,手就摆到这个位置了。前阵子卫兴国看见她,说话还舌头打结呢,她呢,也是端着举着,卫老太让她和他握个手,“就算是认识了”,她死活不肯把手拿出来,老实得跟黄花闺女似的。现在倒好,一步到位,手直接上大腿了。
卫老太咳嗽一声,那只手顿时松开了,又摆到桌面上来,给她舀汤,“姆妈,再吃一碗汤——”卫老太心里哼了一声。她自然不会说穿,但适当的警示还是要的。跟大人一桌吃饭,多少该收敛些。卫老太朝姚虹看,来上海没多久,已经晓得化妆了,可惜眉毛画成一边高一边低,搞得神情也跟着有些怪异,像有事想不通似的。卫老太想笑,又有些鄙夷。想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干脆清汤寡水倒也罢了,一打扮,就露了怯了。
姚虹是弄堂里张阿姨介绍来上海的。张阿姨是热心人,卫老太把意思跟她一说,她便张罗开了。卫老太不太喜欢北方人,说最好是江浙一带的。可江浙一带有点难度,模样周正的,瞧不上卫兴国,模样差的,卫老太也不要。张阿姨劝卫老太,不妨把范围扩大些。说到底人家还是图个上海户口,越是偏远的,越是把这个看得重,别的条件就上去了。好比做乘法,X乘上Y等于Z,Z是常量,不变的。X越是小,Y就越是大。这是个道理,卫老太想想也没错。
张阿姨动作也实在是快,没几天便把照片带来了,是江西上饶人。卫老太一看,模样还过得去,便问几岁。张阿姨说三十四。卫老太问,结过婚没?张阿姨说,结过。卫老太问,有小孩没?张阿姨说,没。卫老太又问,前面那个男的,是离了,还是没了?张阿姨回答,两年前病死的。
火车票的钱是卫老太出的,两下里一敲定,人就来了。卫老太关照张阿姨,别把话说死了,好不好还不知道呢。张阿姨晓得卫老太的顾忌,隔着几百里,火车都要开一整天呢,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好自然不用说,倘若不好,连个退路也没有。张阿姨想来想去,教了卫老太一招——先把她安置下,付她工资,让她做些家务,相中了当然最好,要是相不中,再让她走,只当是找个保姆,大家都不吃亏。卫老太觉得这法子蛮好,就怕人家不愿意,伤自尊。张阿姨说,外头找工作还有试用期呢,她不愿意,有的是人排队。再说了,你们家兴国要是腿不瘸,上海女人哪里寻不着了?提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她这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姚虹来的第二天,卫老太便带她去医院体检。这么做有些直白了,但别的可以马虎,唯独身体是头一桩,半点玩笑开不得。依着卫老太的想法,没有孩子自然是好,省得累赘,但又怕她生育有问题。卫老太是快七十的人了,做梦都想抱孙子,卫兴国也四十好几了,拖不得。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请她走人。
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卫老太放下心来,对着她只说是上海有这风气,定期要体检。
回去后,把朝北的小间腾出来给姚虹。说是小间,其实只是拿板隔出的一块豆腐干大地方,再拉道帘子。放个三尺的小床,连走路都累。卫兴国改睡阁楼。姚虹拿余光偷偷打量——改造过的老房子,小归小,厨卫倒是独立的。
姚虹整理东西时,卫老太一旁看着。一个旧的尼龙包,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旧得不能再旧的。胸罩是的确良的,那种没有钢托,最最原始的式样,洗得都出毛边了,连卫老太这个年纪都不戴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也没带全。卫老太找了两块新毛巾给她,让卫兴国去楼下小超市买了牙刷。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套真丝的睡衣睡裤给她。早些年买的,一直没穿,倒放旧了,也算是见面礼。
姚虹千恩万谢地接过,说,阿姨你真是好人。卫老太让她改叫“姆妈”——这里头有层意思,毕竟不是真的保姆,人家千里迢迢是来找婆家的,道理上不能太亏待。反正上海人“姆妈”也是混叫的,以前卫兴国的同学到家来,都叫她“姆妈”,并不见得真有什么。让人家叫一声“姆妈”,看着不拿她当外人,好歹也是份心意。
当然了,也因为不是真的保姆,卫老太有心理准备,不指望她能把家务干成一朵花来。姚虹是江西人,吃口重,卫老太特意关照她,不要放辣,不要放太多油和盐。也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姚虹做的头一顿饭像是直接从水里捞起来的,端上来时还说,姆妈,上海人吃得这么淡,怪不得皮肤好,水灵灵的。卫老太告诉她,上海人吃得淡是淡,但也不用这么淡,家里又没人得腰子病。于是第二顿,正宗的江西菜就上桌了,辣得母子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卫老太倒也不生气,晓得她还是太紧张,分寸把握不好,便亲自下厨示范。从菜场买菜,到择菜切菜配菜,再到烧菜,手把手地指导。一道水芹肉丝,水芹菜是最麻烦的,要一爿爿剥开,小心挑去里面的污泥,半斤水芹菜总得择个一阵子,洗个三五遍才行。而肉丝则必须配合水芹菜的宽度,切得极细,头发丝似的,否则装盘不好看。开油锅一炒,水芹菜里的水便出来了,滗去水,盛到盘里才半盘。却是极费功夫的。还有香煎小黄鱼,便宜东西,也是折腾人的,一条条鱼要开膛剖肚,把内脏拿掉,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拿盐腌了,晾个大半日,再放到滚油里煎,一条条进去,香味顿时便出来了。煎的时候不能急,一急受热不均,肉质就不是外脆里嫩了。火也不能太大,否则皮焦了,卖相便差了。卫老太故意烧这两道菜,像新学期给学生上的第一堂思想教育课,把主旨提到一个高度。上海人过日子的意思,精致的简朴,絮叨的讲究——全在里面了。
关于家务活,卫老太对姚虹说,以前在老家怎么干,现在就怎么干,不用有压力。姚虹记下了——但毕竟是不同的。单说拖地吧,姚虹倒是勤快,趴在地上擦,抹布太湿,像写毛笔字,一笔一画都在那儿呢。卫老太说,不用这样,拖把不就在旁边?干拖把上稍微蘸几滴水,拖起来又干净又省力。窗户每个月擦一遍,用报纸。冰箱每两个月除一次霜。阳台要每天打扫。还有洗衣服,内衣分开洗是不消说的了,还要分颜色深浅,不能一股脑全扔进洗衣机,串色。床单被套每两个礼拜洗一次,晒干后最好是熨一下,服帖。卫老太自己的衣服是不用熨的,反正老太婆一个,也不用见人。卫兴国的衬衫外套是必须熨的,虽说在工厂传达室上班,算不上什么好工作,但男人的衣服领子要是软塌塌的,精神也会跟着软塌塌,就不上台面了。
姚虹拿纸笔一字一句地记下来。这个动作让卫老太挺满意,好坏姑且不论,态度首先要端正。态度对了,接下去的事情才好办。卫老太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放到她面前。她微微一怔,迟疑了几秒钟,随即收下了,脸也跟着红了红。这个表情让卫老太有一丝内疚,多少是有些看轻人家了。倘若是上海女人,怕是早扭头走了。卫老太想到这里,话便软下来了:“也别有啥负担,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一”
姚虹叫卫兴国“阿哥”,卫兴国头次见到她,眼睛里什么东西一闪,倏忽便飘了过去,像道光。姚虹对着卫老太说话没啥,可对着卫兴国,鼻音就出来了,像重感冒。好多音在鼻子里转,每次都要转好几个圈才出来,不肯爽爽气气的。卫兴国被她一通鼻音搞得一愣一愣的,也传染上了,话在嘴里打转,半天才出一个字。卫老太看在眼里,有些不爽,但再一想也好,儿子喜欢是第一条,否则她老太婆再张罗也没用,到底不是包办婚姻。
弄堂是通风的,还是穿堂风,藏不住事的。几天工夫,谁见了卫老太,都要关切地问一句:“人来了是吧?”
卫老太点着头,嘴里解释,“先看看,先看看一”那些人还要细问,卫老太已快步走了过去。八字还没一撇,她不想多谈。那些人的嘴,说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卫老太最怕这样。
姚虹倒是比想象中大方得多,见了人,总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既不多话,也不装聋作哑。碰到楼上楼下,搭把手帮个忙,买个小菜晾个衣裳,也是没二话的。时间一长,卫老太慢慢看出这小女人的好来——没有小地方人的扭捏,待人接物还是蛮得体的。原先担心那层不上不下的关系,怕彼此尴尬,倒也没有。姚虹嘴上叫她“姆妈”,却也拎得清,并不真把自己当儿媳,还是试用期呢,是学徒。媳妇也要学的呀,学会了,才能真的上岗。人家管吃管住,还给钱,比老家的师傅不晓得好多少倍呢。姚虹这么想着,心里便舒坦些。
临来之前,姚虹把卫家的情况问了又问,大大小小的事,查户口似的。她晓得介绍人是有些烦了,可嫌烦也没办法,这是大事。她问,卫兴国是生出来就瘸,还是咋的?介绍人说,生出来不瘸,得小儿麻痹症瘸的。姚虹问,传达室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介绍人说,千把块吧,也就上海最低工资线。姚虹又问,他家那套房子是自己的吗?有多大?介绍人说,弄堂晓得吧,就是电视里那种上海老弄堂,东家一个阁楼,西家一个亭子间,你自己想吧。这介绍人是张阿姨的一个远亲,撮合这事时并不十分热情,而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手底握着十来个女人,扑克牌似的,让谁去不让谁去,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要是四肢健全,长得像许文强,家里住别墅,一个月赚几万块——他吃饱了撑的,找你?”介绍人最后这么说。姚虹并不生气,停了停,从桌底下递了个红包过去,“您多关照——”
到上海那天,卫老太母子去火车站接她。人群中,卫兴国举了块牌子——“江西上饶,姚虹”,很醒目。姚虹看到卫老太,第一印象便是,这老太把自己拾掇得挺干净。稍稍放了些心,怕就怕碰到那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再看卫兴国,原地站着看不出腿瘸,鼻子很大,眼睛有些眯缝,不是那种很有男人味的长相,但也不太丑——姚虹又放了些心。火车站离家不太远,回去时叫了辆出租。卫兴国坐前排,她和卫老太坐后排。她是第一次坐出租,有些局促,一路上都紧贴车门,生怕碰着卫老太。卫老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端坐着不看她,也不说话。她听介绍人说过,卫老太退休前是会计,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她只得朝前看。卫兴国后脑勺有些秃,顶上白花花的一小块,泛着光。姚虹想,这男人原来还是个癞痢头。
母子俩专程来接她,这个细节让她觉得挺窝心。后来向卫老太讲起这事时,姚虹用了非常夸张的语气,“感动啊,姆妈这么大年纪,阿哥腿也不方便——真是很感动的。”卫老太还要客气,“你大老远地跑来上海,总归要接的。这是道理。”姚虹说:“所以呀,所以真的是很感动,感动极了。”她一连用了四个“感动”,说到后面,眼圈还红了红——三分好说成十分好,人家听了开心,自己也不吃亏,皆大欢喜——这也是道理。姚虹给家里人写信时,说她叫卫兴国“阿哥”,那边人听了都笑,说,怎么叫阿哥呢?是男人呀,不是阿哥。
她便解释,“阿哥”其实就是男人,是“情哥哥”的意思。叫“阿哥”也好,不生分也不尴尬,朴朴素素的,是个好称呼。
姚虹到的第二个礼拜,卫兴国就邀她去看电影了。是上午场,半价。走进去,整个场子就他们两个人。电影刚开场,灯一关,卫兴国的手就活动开了。起初像搔痒,不经意似的,蜻蜓点水,是在试探。姚虹朝旁边让,可再让也只有那么点地方,总不能离开座位。让到不能让的时候,姚虹就不再让了。于是卫兴国动作幅度更大了。姚虹朝他看,见他眼睛盯着电影屏幕,煞有介事的,手却很不老实。姚虹忽然想笑了。但这个时候不能笑,一笑就臊了,没意思了。
关键还是家里房子小,倘若只有两个人倒也罢了,可多了个卫老太,就相当不方便了。这一带的旧房子,老早就说要拆了,可雷声大雨点小,拖到现在都没动静。看早场电影这个法子,卫兴国还是跟厂里几个小青工学的,花几十块钱,坐上两小时。外面点杯咖啡都不止这个数。附近那家电影院搞噱头,每天早上十点场只要十元钱,很划算。
再划算,总归也是笔开销,卫兴国向母亲要钱。他的工资,还有残疾人补贴,都是卫老太替他收着。他不抽烟不喝酒,平常没啥花销,最多是剃个头,买张DVD片子什么的。卫老太掏了一百块给他。卫兴国说:“妈,再多给点。”卫老太又加了一百,卫兴国还是嫌少。
卫老太朝他看,问:“要这么多钱干吗?”卫兴国说:“用呀。”卫老太问:“干什么用?”卫兴国红着脸,说:“看电影。”卫老太其实是明知故问,当着姚虹的面,给他们个钉子碰。隔三岔五便往电影院跑,卫老太看不惯。可儿子这么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卫老太又有些不忍了。到底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也作孽。卫老太又多添了一百,如果再嫌少,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卫老太说儿子,“公园里坐坐不也一样?电影院里坐还要花钱,公园里坐上一天,也没人问你收钱——”卫兴国嘴巴咕哝一下,没说话。姚虹插嘴说:“姆妈讲的有道理,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卫老太斜她一眼,心想,你倒会充好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数目越要越多,周期越来越短。卫老太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卫兴国索性提出——由自己保管工资。厂里工资一千三百块,加上残疾人补贴两百多,总共一千五出头。“我又不是小孩,老是伸手要钱,傻兮兮的。”
卫老太一口回绝。理由很简单,“没结婚就是小孩,钱放在我这里,要用的时候问我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卫兴国说:“不是不放心,是没必要多此一举——姆妈年纪大了,管钱也老辛苦的。”卫老太嘿的一声:“管钱有啥辛苦?多动脑筋,不会得老年痴呆症,多点钞票,手也不容易生冻疮。”卫兴国吃瘪,下意识地朝厨房看。姚虹在厨房烧饭,关着门。房里只有母子俩。卫老太晓得姚虹是避嫌疑,可越是这样,越是露了痕迹。
一会儿,姚虹端着饭菜出来,招呼两人吃饭。她厨艺最近有所长进,一道葱烤鲫鱼有模有样,只是味精还是放得多,吃的时候还行,吃完便不停喝水。卫老太前年腰椎间盘突出那阵,请过一个保姆,也喜欢放味精一其实这是保姆的通病,毕竟不是大厨,怕东家嫌自己手艺差,只好使劲放味精,吊鲜。卫老太跟姚虹说过几次,她答应了,可临到装盘又是一把味精撒下去,习惯性动作。
卫老太说:“味精不好多吃的,要得肾结石的。”卫兴国说:“姆妈帮帮忙,哪有这么吓人,味精呀,又不是毒药。”卫老太白儿子一眼,说:“凡事都要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算是仙丹也要吃死人。”姚虹不吭声,心里晓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卫兴国三天两头要钱,现在又提出自己管账,在老人家眼里,是过了这个“度”了。
收拾完碗筷,姚虹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卫老太拆一件旧毛衣,让她帮着撑线。姚虹问:“姆妈,织毛线啊?”卫老太说:“给兴国织条围巾。”姚虹说:“姆妈眼睛不好,还是我来弄吧。”卫老太嗯了一声,将绕好的线头给她。姚虹把毛线缠在膝盖上,一边绕,一边看电视。是韩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看着看着,卫老太冒出一句,“还是韩国好啊,有规矩,老人说一句话,小辈连个屁都不敢放,哪里像中国,都反过来了。”姚虹忙说:“中国也是一样的。”
卫老太叹了口气,道:“上海有句俗话,叫‘若要好,老做小’,我现在就是老做小。小的都爬到老的头上去了。”
卫兴国在一旁看报纸,像是没听见。卫老太讲得激动,呛了一口,顿时咳嗽起来。姚虹放下毛线,到厨房倒了杯茶过来,“姆妈,喝茶。”卫老太接过,瞥见她诚惶诚恐的神情,想,搞得跟童养媳似的,扮猪吃老虎。卫老太又朝儿子看,痴痴懑懑的模样,跟那小女人相比,真是有些马大哈的。卫老太想到这儿,更觉得不能把钞票交给儿子,交给儿子便是交给那小女人。好还罢了,倘若不好,那是要出事情的。
卫兴国放下报纸,用塑料袋包了一堆竹片上阁楼了——卫老太晓得他又要搞那些花样了,到外面捡些破竹片,编些小篮头、小车、小人什么的。房里堆得到处都是。卫老太不懂儿子怎么会喜欢这些名堂,劝过几次都没用,只得由他去了。说也奇怪,卫兴国对别的事不上心,唯独对这个例外,中了魔似的,一弄就是大半天。卫老太原先还以为有了姚虹,他会收敛些,谁晓得还是老样子。一次卫老太向儿子提起这事,说男人整天搞这些没用的,女人要看不起的。卫兴国笑起来:“说,怎么会呢,她很支持的。”卫老太倒有些意外了。
“姚虹说了,”卫兴国有些兴奋地告诉母亲,“这是艺术,她老崇拜我的。”
卫老太把“崇拜”这两个字琢磨了半天,觉得这小女人门槛太精,专挑儿子喜欢的话讲,是个厉害角色。卫老太把这层顾虑说给张阿姨听,张阿姨倒是不以为然,“小两口自己开心就好,你想这么多做啥?再说了,她捧着你儿子不好吗?难道你希望他们整天吵架?”
卫老太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是还没到手呢,所以捧着顺着,等将来到了手,谁晓得会怎样?”张阿姨听了直笑,“你儿子是人又不是东西,什么叫到手?你啊,想得太多,自己累,人家也跟着累。她要真有这种手段,又何必——”
张阿姨说到这里笑笑,停住了。卫老太晓得她后半句是什么。想想也是,现在这个世道,上海户口也不像过去那么吃香了,全国上下遍地是黄金,哪里挣不到钱了,何况小女人长得也不难看。卫老太想到这里,稍稍放了些心,可又有些不甘。想儿子又哪里差了,要不是幼时那场病落了残疾,现在怕是小孩都读中学了,唉。
一次闲聊时,卫老太问姚虹,上饶是什么样子?她道:“就是个小地方,没上海这么多高楼大厦,马路要窄一点,车子也没上海多。”卫老太有些惊讶了,说:“那里还有车子?”姚虹也惊讶了,随即笑道:“姆妈,上海人是不是都这样,以为除了上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农村?”卫老太给她说得挺不好意思,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姚虹说:“上饶是个地级市,还没有上海一半大,不过绿化挺好的,空气也好,这两年房价涨得很快,市区那块也要一万一平米了。”卫老太啧啧道:“那不是比上海好?绿化好空气好,房价也便宜。”姚虹笑了笑,说:“不一样的,总归还是上海好,有外滩、东方明珠,还有金茂大厦,多漂亮啊——哪里也比不上上海。”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姆妈,‘上饶’和‘上海’只差一个字,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卫老太朝她看,半晌,也叹了口气,道:“其实都一样。上海睡大马路的人也多的是呢。外滩和东方明珠又不能当饭吃。小老百姓过日子,其实都差不多的。”
姚虹动作很快,一天工夫便把围巾织好了。交到卫老太手里。卫老太戴上老花镜,看了一遍,让她去给卫兴国。姚虹说:“这是姆妈的心意,姆妈自己给他吧。”卫老太说:“你给我给不是一样?我给又不会多块肉出来。”姚虹便拿去给卫兴国。一会儿,卫兴国戴着围巾出来,兴冲冲地向卫老太打招呼:“姆妈,围巾老漂亮的,谢谢哦。”
卫老太晓得儿子平常大大咧咧,才不会这么讨喜,必定是姚虹关照的。心里不自禁地暖了一下,嘴上却道:“谢什么,把你养这么大都没说过一声谢谢,一条围巾有啥好谢的!”
卫老太带姚虹去剪头发。姚虹一头长发毛毛糙糙,扎起辫子来像把扫帚,还是那种老式的笤帚,硬邦邦的。卫老太建议她剪成短发,清爽些。理发店的人说姚虹这种脸型,剪个BOBO头倒蛮合适——就是那种厚厚的一刀平。等剪完了,卫老太一看,说:“这不就是蘑菇头嘛。”理发店的人笑起来,说:“阿婆,你老懂经的,BOBO头就是蘑菇头,是改良过的蘑菇头。”姚虹照镜子,自己觉得蛮好。理发店的人又说:“阿婆,你们家阿姨这么一剪,最起码年轻五岁。”
上海人统称保姆为“阿姨”。卫老太听了,忍不住朝姚虹看去,见她抚着刘海在研究,应该是没听见,便问多少钱。回答是四十块。卫老太一边掏钱,一边啧啧道:“剪个头可以买三斤大排骨了。”那人笑道:“我们这里还算便宜的,外面找个什么沙宣专门店,手艺还不见得比我们好呢,几刀下去,十斤大排骨就没了。”
回去时经过菜场,卫老太说顺便买点小菜,问姚虹想吃什么。姚虹说:“随便。”卫老太便开玩笑,说:“那就买点大排骨。”姚虹也笑,说:“好啊。”卫老太说:“兴国喜欢吃油煎大排,味道好是好,就是胆固醇太高。”姚虹说:“偶尔吃一顿,没事的。”
小贩拿了几块大排,放在秤上,“一斤半多一点,二十块。”卫老太正要拿皮夹,姚虹已抢着付了,“姆妈,我来。”给了小贩二十,又给卫老太二十,“剪头发的钱。”
卫老太一愣,“这是做啥?”
“我自己剪头发,不能让姆妈出钱。”姚虹说着,拿了排骨便走。卫老太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跟上去,“计较这个干啥,你出钱我出钱不是一样——”姚虹回头笑道:“所以呀,我出钱不也一样?”卫老太要把钱还给她,她让开了,“姆妈你先走吧,我找老乡聊聊天,一会儿就回来。”
姚虹的老乡叫杜琴,三十来岁,在隔壁弄堂做保姆。姚虹空闲的时候,会去找她,两个女人一起说家乡话,聊聊心事。杜琴的东家是个孤老,无儿无女的,脾气很古怪,不好伺候。杜琴常向姚虹倒苦水,说死老头子又怎么了怎么了。姚虹劝她,干得不开心就换个人家,哪里不是赚钱。杜琴很羡慕姚虹,说天上掉馅饼,恰恰就砸中了她。姚虹撇嘴道:“什么馅饼,你看卫兴国那满脸麻子,倒像个麻饼。”说着忍不住笑。
杜琴说姚虹新剪的发型很不错,“这下真的像上海人了,卫老太要定你了。”
又问:“老太婆啥时候给你们办事情?”姚虹说:“谁晓得,八字还没一撇呢。”杜琴道:“都好几个月了,还没一撇?”姚虹叹道:“不是‘八’字没一撇,弄不好连我这个‘姚’字都没一撇。”杜琴忍不住道:“老太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房子比鸽子笼还小,儿子还是个瘸子,她就这么吊起来卖?”姚虹嘿的一声。
回家时,在弄堂口见到卫兴国,在跟面粉摊头的小英聊天,眉飞色舞的。小英两只手上都是面粉,聊到兴头上,就往卫兴国脸上一刮,两道白花花的印子。卫兴国笑得牙龈肉都出来了。姚虹待在角落里,等他走了,才跟着上楼。卫老太看到儿子脸上的印子,问怎么回事。卫兴国说是不小心沾了石灰。姚虹拿毛巾给他擦拭。他说:“谢谢哦。”姚虹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幽幽地说:“又不在工地上班,怎么沾的石灰?”卫兴国道:“就是说啊,奇怪了。”
第二天,卫兴国又说要去看早场电影。姚虹没答应,说要洗被单。卫兴国道:“被单什么时候不能洗?明天再洗吧。”姚虹道:“天气预报说了,明天是阴天。”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卫老太听见了,过来说:“去吧去吧,今天天气不错。”姚虹说:“就是因为天气不错,才要洗被单啊。”转向卫兴国说:“等哪天下雨再去看吧。”卫兴国哑然失笑,说:“哪有专挑下雨天去看电影的?”姚虹不理,拆了被单去阳台了。卫老太本来还想做好人,没想到竟吃了个软钉子,有些胸闷,想这小女人怪得很。问儿子:“你们吵架了?”卫兴国说:“谁吵架了,莫名其妙的。”
姚虹洗被单时,想着刚才的情景——是杜琴教她的,说也别太低眉顺眼了,有时候也得稍稍摆些谱,耍些小脾气,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你自己要摆正位置,你是他们家的媳妇,不是保姆。保姆要事事顺着东家,媳妇不用这样。时不时要对男人发发飙,给婆婆点脸色看,这才像是媳妇了——”姚虹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说:“你懂得倒多。”
姚虹把卫兴国叫到阳台上,让他帮着绞被单,“我没力气,你帮个忙。”卫兴国一边绞被单,一边问她,“好处费呢?”姚虹朝他白眼,“是你家的被单哎,还要好处费?”
卫兴国说:“这条是我姆妈的被单,不是我的。”姚虹说:“那你问你妈要好处费去。”卫兴国嘿的一声,见旁边没人,凑上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啵!”姚虹忙不迭地躲开,卫兴国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胸上抓了一把。“下流!”姚虹骂道。
卫兴国笑得贼忒兮兮。姚虹从盆里湿淋淋地捞起一条枕巾,用力一抖,水花溅了他满头满身。趁他睁不开眼时,姚虹抓住他顶上一撮头发,用力一拉。他痛得大叫。与此同时,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天气预报说了,明天会下雨。”
二
居委会组织市内观光一日游。卫老太早早地便去报了名,一人八十块,包午餐和东方明珠的门票。她问姚虹想不想去——其实也是随口一问,钱都交了,哪有不去的理?姚虹来上海这些日子,除了去南京路逛过一圈,还没怎么出过门,卫老太觉得不妥当。姚虹时常写信回家,猜想亲家那边必然会问——城隍庙去了吗,东方明珠去了吗,金茂大厦去了吗——来了大半年了,统统没去,总归讲不通。现在好了,一次性搞定,虽说是走马观花,但胜在效率高,短短一天工夫,上海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
八点钟准时集合,在小区门口的空地。卫兴国原先也想去,被卫老太拒绝了,“都是女人家,你一个男人挤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姚虹说卫兴国,“你要是真想去,我把名额让给你好了。”卫老太道:“他要想去才怪——这些地方啊,只有你们外地人才感兴趣——”卫老太说溜了嘴,瞥见姚虹一副干巴巴的神情,忙掩饰道:“这个,其实好多地方,上海人自己都没去过,现在外地人一个个混得都比上海人好,有钱的都是外地人——”自己讲着都觉得不伦不类。
姚虹晕车,车子开出不久便说想吐。卫老太问司机要了个塑料袋,一会儿,姚虹便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又说胃疼。前排两个女人扇着鼻翼,作厌恶状。卫老太本来也嫌姚虹麻烦,可看她们这样,又不免帮着自己人,“晕车呀,有啥大不了的,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又不是神仙。”那两个女人嘴里还“啧啧”做声。卫老太促狭,趁着一个急刹车,把那袋秽物往她们面前一晃,两个女人咿里呀啦地尖叫起来,“做啥啦做啥啦——”卫老太忍着笑,“不好意思哦,刹车实在是太猛——”
午饭是在城隍庙吃小笼。姚虹说吃不下,卫老太硬塞到她碗里,“你吃吃看,这边小笼很正宗的,来一趟城隍庙不吃小笼说不过去——”又倒了些醋在她碟里,“多吃点醋,胃会舒服些。”姚虹勉强吃了两个。卫老太去找领队,说:“我们小姚不舒服,吃完饭就不玩了,直接回去了。”领队提醒她,不玩门票钱也不退的。卫老太说:“我晓得,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办法。”
两人坐地铁回去。路上,姚虹抱歉道:“姆妈,对不起哦,害你也不能玩。”卫老太嘿的一声,说:“不能玩就不能玩,有啥要紧的。”姚虹还是第一次坐地铁,启动时没拉好扶手,被巨大的惯性冲得后退几步,亏得卫老太一把抓住她,“小心点。”姚虹拍拍胸口,不好意思地笑笑。
出站时,姚虹的票找不到了,上下口袋掏了个遍,像长翅膀飞了似的,没影了。卫老太摸出三块钱,又给她补了张票。姚虹跟着卫老太出站,窘得脸都红了。卫老太看在眼里,本来还要嘀咕两句,想想算了。只是告诉她,地铁不像公共汽车,票子一定得好好留着,出站还要查票呢。姚虹说:“就跟坐火车差不多。”卫老太说:“可不是,地铁说到底也是火车,在地下开的火车。”
回到家,卫老太让姚虹在床上躺着,烧了水,给她冲了个热水袋。又下了碗面条,热气腾腾地端过去,“怕你胃吃不消,也不敢放浇头——多少吃一点。”姚虹心里一暖,说声“谢谢姆妈”,接过。卫老太在床边坐下来,问她:“胃是偶尔疼呢,还是一直不好?”姚虹回答:“冷天容易疼,或者吃了辣的也会疼。”卫老太又问:“到医院查过没有?”她说:“没有。”卫老太说:“那不行,要查一查。胃病这东西,可大可小的。”
卫老太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便拉着姚虹去医院做了个胃镜。结果是胃里幽门螺杆菌超标,还有轻微的十二指肠炎。医生说,幽门螺杆菌会传染,中国人不实行分餐制,很容易得这个病,没啥大事,不过还是要吃药。配了三种药,连吃半个月。
晚饭时,卫老太在每个菜盘里都放了把勺子,“我们也来学外国人,先用公勺把菜舀到自己碗里,再吃。”卫兴国嫌麻烦,照样拿筷子夹菜。半空中被卫老太的筷子拦下了,两只筷子短兵相接。“说了用公勺,”卫老太强调道,“现在不像过去,要讲究些。对大家都好。”
姚虹在一旁不吭声,拿公勺舀了些青菜,就着把整碗饭都吃了。心想,卫老太是怕她传染给她母子俩呢。姚虹读书不多,听医生说幽门螺杆菌超标,一颗心便沉了下去,想胃里有细菌,那还了得。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洗完碗出来,见卫老太在小声跟卫兴国讲话。卫兴国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姚虹猜想必定是说自己。
果然,一会儿,卫老太先洗脚睡觉了,只剩下她和卫兴国两人。卫兴国照例又往她身边蹭,上下其手——只是却不与她亲嘴。姚虹心里哼了一声,把他推开,说:“我累了,要睡觉。”卫兴国说:“才几点啊,你又不是老太婆。”姚虹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老太婆,难道还是青春少女?”卫兴国嘿的一声,拿白天编的小玩意儿给她看——是辆小轿车,用极细的竹片编成,染上颜色,车尾上居然还有个“奔驰”的标志,十分逼真。姚虹原不想睬他的,见了也忍不住拿过来看,“啧啧,手倒是巧一”
卫兴国得意地说:“那当然,你老公嘛。”
姚虹鼻里出气,哼道:“老公?算了吧,我可高攀不上。”卫兴国道:“不是你老公,难道是别人老公?”姚虹道:“早早晚晓的事。”卫兴国讪笑着,又去搭她的肩膀。她皱眉,往旁边躲。他又去搭。来来回回好几趟,卫兴国说她,“怎么跟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卫老太其实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外面两人的说话声都落在她耳里。她一听姚虹的口气,便晓得这人多心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再老糊涂,也不会计较这个。卫老太打个哈欠,忽听卫兴国“啊”的一声,似是吃痛,嘴里咝着气,直嚷“手断了断了——”又听姚虹压低了声音说“看你还敢不敢——”跟着,脚步声也有些纷乱了。应该是一个追一个逃,扶梯吱嘎吱嘎直响。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笑。卫老太晓得两人在耍花枪呢,想,男人天生都是贱骨头,给小女人这么打打骂骂,服帖得不得了。
又想到自己年轻时,和死鬼老头也有过甜蜜的光景,几十年过去了,还会像放电影那样在眼前绕来绕去。卫兴国长得像他爸,尤其是鼻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说儿子像妈才有福气,他要是长得像自己,大概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得了那该死的病,五岁不到便瘸了腿。又碰上男人工伤丧了命,三十来岁年纪,便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地带一个瘸儿子。那时卫老太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硬生生挺了过去,脑子里只存一个念头——“别人怎么活,我便也怎么活”。孤儿寡母,好不容易撑到了今天。伤口早止了血,结了疤,厚厚硬硬的一块,倒比旁人还结实些。卫老太其实也没啥苛求——儿子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子,安安生生地过下辈子,那便足够了。
张阿姨几次来问消息,卫老太都说“不急,再看看”。张阿姨道:“怎么不急,你们兴国都四十好几了。”卫老太说:“那也急不得啊,又不是挑大白菜——是挑媳妇,是大事,要谨慎些。”张阿姨说:“我晓得是大事,可再大的事情,早晚也得拿个主意不是?我倒觉得小姚这人不错。”卫老太笑笑。姚虹隔三岔五便去张阿姨家,跑娘家似的,洗衣拖地做饭,还用自己的工钱给她买脆麻花和生煎馒头—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卫老太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妥,将心比心,换了谁都会这样,可以理解。再想想,找个有点心计的媳妇也好,儿子那样的傻瓜,是该有个能干些的女人撑着才行。卫老太是想自己说服自己。如今这世道,寻个好媳妇实在不是件易事。卫老太真想两手一摊,答应下来算了。大家省心,自己也省心。
外面一点点静下来,应该是睡去了。卫老太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外面。小间的布帘没有拉严,留道缝,透出些光来。她停下来,朝里瞥了一眼——见姚虹坐在床上写信。被子有些软,她拿本台历垫在下面,微蹙着眉,写得很慢,一笔一画的,纸上密密麻麻已写满了大半。她握笔的姿势有些奇怪,中指抵着笔杆,倒像在写毛笔字,很用力,额头上隐隐都有汗珠了。卫老太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她写信,她白天做家务时是那样,原来写信时是这个模样。有些好奇了。灯光在她头上镀了一层澄澄的暖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卫老太看了会儿,正要走开,手肘不留神在墙上碰了一记。“砰!”姚虹顿时察觉了,霍地抬起头,看见她。
两个女人一里一外,对望着。
“姆妈,我、我已经好了,马上关灯——”姚虹很快反应过来,慌乱地把信放在一边,躺下来,伸手去关台灯。
卫老太晓得她误会了,连忙摇手,“不要紧,你写你的,我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见那道布帘已完全敞开了,灯关了,漆黑一片,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已睡着了——卫老太一怔,在门口站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有些心酸。慢慢地走回房间,心想,要是哪天真的讨了她做媳妇,一定要让儿子好好待她。
元旦时,卫兴国给母亲买了件羊绒衫,原价两千,打六折。姚虹帮着她换上新衣,在镜子前晃了一圈。卫老太觉得挺满意,嘴上还唠唠叨叨,“啧啧,老太婆一个,花这个钱干啥——”卫兴国说:“老太婆就不用打扮了?你儿子又不是没钱。”卫老太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忽想起这阵子他竟不问自己要钱了,早场电影还是照看,逛过两次淮海路,上周还去了锦江乐园。工资和奖金好端端在抽屉里藏着——他哪来的钱?
卫老太反复想了两遍,竟有些担心了。怕他学弄堂口那些痞子——斗地主、二十一点、拨眼子、棱哈,没日没夜地赌。那可是要命的,弄得不好一家一当都要送进去的。卫兴国骨子里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东西,读初中时跟一群坏孩子偷工厂的废铜烂铁去卖,那些人腿脚利索倒也罢了,可怜他瘸着腿,被人轻轻松松逮个正着。卫老太气坏了,也吓坏了,把他吊在房梁上,拿皮带往死里抽,一边抽一边抹眼泪,心想,要是真的走歪路,干脆打死干净,也省得操心了——总算是悬崖勒马,生生给扭了回来。
卫老太想到这些,汗毛都竖起来了。当着姚虹的面,不好开口,待她去阳台收衣服,才做贼似的问了。人家来上海是想找个本分男人,要是卫兴国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别说上饶女人,就是非洲女人,也不见得肯跟他。卫老太问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谁知卫兴国听了大笑,“姆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哎哟,真是天晓得了!”
卫兴国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他摆弄的那些小玩意儿。小车、小人、小动物一“哗”的一下,倒得满地都是。
“姆妈,艺术也可以挣钱的。懂吗?”卫兴国得意洋洋地说。
他说姚虹在网上办了个小店,专卖这些小玩意儿。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谁晓得还真有人买。客人的意思是,东西做得不错,就是包装太老实,不上档次。姚虹便买来大红色的硬板纸,自己动手做成一只只红盒子,把玩意儿装进去,外面绑上金色的丝绸,再添上“喜”字——现在婚礼上都流行小游戏,拿这个当奖品最合适不过,价格不贵,又别致。事实证明姚虹的思路完全正确。这么包装一下,销路顿时上去不少,每周至少能卖出十来件。
“再这样下去啊,存货就不够了,非得再接着做不可。姆妈你老说我不务正业,还说要统统扔掉,嘿,亏得我们小姚识货——”卫兴国口沫横飞地说。
姚虹从厨房走出来,听见了,接着话头说:“我也是随便试试,谁晓得真的行——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卫兴国加上一句,“关键还是你老公手艺好。”姚虹朝他白了一眼,“少自吹自擂。”
卫老太本已放下心来,但瞥见两人极有默契的模样,不免又有些酸溜溜的,“做生意啊,”她慢腾腾地道,“好是好,不过也有风险,又不是包赚不赔。”卫兴国说:“有啥风险,我们这是智力投资,不用本钱的。”卫老太嘿的一声,“怎么不用本钱?硬板纸不是本钱啊,上网的电费不是本钱啊,脑细胞不是本钱啊,那些小竹片不是本钱啊?”
卫兴国蹬了蹬脚:“哎哟,姆妈真是搞来——”
卫老太存心触他们霉头,说完了,心满意足地去厕所了。说到底心底还是高兴的,不偷不抢,坐在家里便能赚钱。那些搞七捻三的小名堂居然也有人要,这世道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卫老太想,忘记问他们挣多少了,想来应该也不会太少,又是看电影又是逛街的,偶尔还要喝杯咖啡上个馆子。谈恋爱就要花销。没有比谈恋爱更让人快乐的花销了。儿子今年四十出头,比旁人整整晚了二十年才享受到这种快乐——总算是也享受到了。卫老太坐在马桶上,浑身轻松。
卫老太问姚虹:“怎么想到在网上卖这个?”姚虹回答:“三楼的阿美教的。”阿美在百货公司卖化妆品,碰到商家搞活动送试用装,便悄悄把试用装藏下,对着顾客只说派发完了,然后再拿到网上卖——这已是行业里公开的秘密了。卫老太平常很看不惯阿美,好好一个女孩,头发偏要染成五颜六色,指甲却是乌黑。“那样妖里妖气的人,能教出什么好名堂?”姚虹说,一开始是借她的店做的生意,后来渐渐做大了,自己便也注册了一个小店,“网上做这种生意的人不少,竞争激烈得很,亏得兴国手艺好,才做得下去。”卫兴国飞她一眼,得意道:“你才晓得啊。”
卫兴国提议晚上去外面吃饭,“庆祝你儿子发大财。”卫老太不肯,说钱要省着花,又说外面不卫生,家里烧几个小菜,干净又实惠。卫兴国说姆妈是死脑筋,“你当然无所谓了,反正也不用你烧——”卫老太听这话不顺耳,想,还没结婚呢,就已经向着她了。
“我烧也行啊,”卫老太淡淡地说,“让她歇着吧,我来。”
母子俩还在嘀咕,姚虹已飞奔着出去买了菜,回到家开始拾掇,晚饭时摆了满满一桌。香煎带鱼、糖醋排条、蚝油西兰花、咸菜干丝,都是卫老太喜欢的。卫兴国拿起筷子便吃,大赞美味,“我老婆的厨艺真是没话说。”火上煨着鸡汤,姚虹过去盛了一小碗过来,给卫老太,“姆妈替我尝尝咸淡。”卫老太尝了一口,说“还好”。姚虹道:“我放了点干贝,好像有点腥气。”卫老太便教她。干贝要先拿黄酒发一会儿,再一爿爿撕开,不能这么直接扔进去。“你当是大蒜头啊?”卫老太嘲笑她一句,姚虹笑笑,说:“就是,又向姆妈学了一招。”
私底下,卫老太问儿子:“到底能赚多少?”卫兴国还要卖关子,道:“反正不少。”卫老太追问:“不少是多少?”卫兴国说:“不一定,要看货色,差不多一两百元上下吧。”卫老太吓了一跳,问:“一件吗?”卫兴国嘿了一声,说:“当然是一件,难不成还是一麻袋?你以为是卖给废品收购站?这是艺术,姆妈,你养了个艺术家儿子。呵呵。”
卫老太是真的有些吃惊了。一件一两百元,每星期卖十来件,那要多少钱啊?卫老太不禁感慨,自己在上海住了一辈子,都不晓得还有这种赚钱的门道。姚虹才来了几个月,已摸得清清楚楚,变废为宝。儿子原来还是个摇钱树。卫老太想到这儿,忍不住好笑。半是炫耀半是担心地说给张阿姨听。张阿姨趁势又说姚虹的好,“多机灵的一个人啊,你挖到宝了——”
卫老太说:“就怕是太机灵了,你看,小两口闷声大发财,就把我老太婆蒙在鼓里。”张阿姨说:“低调点也好,过日子嘛。”卫老太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话,“兴国是马大哈,怕是弄不过她。”
张阿姨劝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那么多呢。再说了,兴国是璞玉,要没有她,你还不是把他当石头?门卫一个月能赚多少钱?现在可好,收入都赶上小白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事啊,都是配好的。你们家兴国拖到这么晚没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
卫老太活到这把年纪,也是越来越信命了。张阿姨后面那句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本来嘛,好不好都是相对的,只要对儿子好,那便是真的好。儿子自己喜欢,她又是实心实意为儿子打算——那还有什么话说?卫老太心底里舒了口气,嘴上却对着张阿姨叹道:“早晓得兴国有这本事,又何必大老远从外面物色呢,上海女人哪里找不到了?唉。”
张阿姨听了摇头,说她:“一把年纪了,还要‘作’。”
姚虹怀孕了。连着几天都吐得一塌糊涂,起初还当又是胃病,卫兴国陪她到医院一查,欢天喜地地告诉卫老太,“姆妈,有了。”
卫老太高兴得一颗心像刚酿好的果酒,甜汁都快满溢出来了。面上还要装老派,板着脸,“这个,还没结婚呢,你们两个小孩也真是胡闹——”瞥见姚虹羞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忙又道:“算了算了,有都有了,总不能把它再变回去,对吧——都是你这个坏小子呀。”卫老太喜滋滋地在儿子身上捶了一下,“这下要命了,出事了,出事了。”
好运气似乎是接踵而来的。没几天,便传出消息,老房子要拆了。这次是千真万确,居委会告示都贴出来了,预计在明年四月,让各家各户积极配合,做好拆迁工作。卫老太心里算了笔账,要是年前给儿子办了婚事,户口迁过来,那就是三个户口两个家,起码能多分十几个平方,折成现金就是好几十万。老天爷帮忙,时机掐得刚刚好。好事成双。
亲自去江西拜访是来不及了,卫老太预备先跟亲家通个电话,或是写封信,商量一下婚事。外地有外地的规矩,时间再紧,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不能让人家觉得上海人不懂道理。卫老太问姚虹:“你们那里是不是流行给聘礼?”姚虹说不用,“我爹妈都不看重这些,只要我自己过得好就行。”卫老太想这是客气话,总归要意思意思的。还有金银首饰,也得赶紧备好了。
卫老太带姚虹逛了趟金店,挑了一副手链,24K足金。又买了一枚钻戒,戒心是用碎钻拼成的,价格不算贵,看着倒也熠熠闪光。姚虹的手指肥肥白白,手寸快赶上男人的了。售货员夸赞说这是天生的贵妇手,有福气。卫老太想,有没有福气还不晓得,买个戒指倒是多用不少铂金,开销上去了——想归想,心里还是开心的。快七十岁的人了,总算等到给媳妇买首饰了。
穿堂风一刮,左邻右里都晓得卫家要办喜事了。卫老太不怕别人背后议论,说跛脚儿子找了个外地来的保姆媳妇。无所谓,反正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冷暖自知。将来的事情谁晓得呢,四肢健全找个上海老婆,也不见得能白头到老。卫老太是吃过苦头的人,晓得天底下顶顶要紧的,不过是“实惠”两字。兴国爸爸去世那阵,为了多得些抚恤金,卫老太也不是没豁出去过。面子是要紧,但敌不过孤儿寡母两张吃饭的嘴。倘若那时稍有犹豫,只怕就没这个家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隔了这么久,不提了。
卫老太让姚虹给兴国爸爸上炷香。死鬼老头的遗像从抽屉里请了出来,抹了灰,摆在五斗橱上。姚虹点了炷香,鞠了三个躬。卫老太在一旁说:“这是你媳妇,现在肚子里已经有小的了,你在下面要多多保佑他们——”姚虹对着遗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爸”。卫老太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家务是不能再让姚虹做了,姚虹还要坚持,说多活动有好处。卫老太说:“等将来孩子生下来,有你动的时候,现在先歇歇。”朝北的小间阴冷潮湿,卫老太把她挪到大间,宽敞,阳光也好。卫兴国直说“姆妈偏心”,说有了媳妇就忘了儿子。卫老太冲他一句:“那好,今天起你睡下面,让我老太婆爬扶梯睡阁楼——”卫兴国还要摆弄那些小玩意儿,卫老太不许,说竹头木头都有碎屑,吸到气管里,要咳嗽的。“孕妇又不能吃药,万一生病了要吃大苦头。”
闲暇时,卫老太教姚虹说上海话。两个女人待在厨房里,一边剥毛豆,一边进行嘴形和发声的训练。上海话在方言里算是易懂的,入门快。但越是这样,越是难说得正宗。上海话其实是一门学问,掺杂着许多东西在里面,经年累月,像冲了几道后的茶,水浅浅绿绿,清冽得能照见人影,茶叶稳稳地落在杯底,很扎实很干净。卫老太让姚虹先别急着开口,多听别人说。听得久了,厚积薄发,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正宗的上海话,呱啦松脆,像一口咬开的小核桃,听得人浑身惬意。上海人说上海话,“人”与“话”是合二为一的。听见洋泾浜的上海话,就像看见西装下面穿球鞋那么别扭。
姚虹道:“姆妈,上海话有点像日本话。”卫老太道:“是吗,我可不觉得,小日本的话哪有我们上海话好听。”姚虹又道:“上海的‘吃饭’和上饶话差不多呢,姆妈我说给你听——”她用上饶话说了一遍,“是吧?”卫老太听了,也觉得像,“怪道‘上海’和‘上饶’只差一个字,原来还真有些讲究。”
姚虹说要教卫老太上饶话。卫老太连忙摇头,“我这把年纪,脑子都生锈了,记不住。”姚虹不依,说:“怎么会记不住,从今天开始,姆妈教我上海话,我教姆妈上饶话,大家一起学习。”她带着鼻音,这么撒娇似的说来,卫老太心里一动,想,嗲啊嗲啊,儿子应该就是这么被她勾了魂,所以连小把戏都勾了出来。
卫老太有些甜蜜地摇了摇头,伸手在姚虹头上轻轻抚了一下。两人还是第一次这么亲昵。姚虹条件反射似的,差点要弹开——总算是忍住了,受了未来婆婆的这一抚,有着里程碑式的特殊意义,划时代的。姚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心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溢,一股接着一股,直冲到头上,先是脸颊,再是眼睛,都微红了一片。慢慢漾开来,浑身上下都是暖的。
除了上海话,卫老太还教姚虹怎么打扮、怎么穿衣——去书报亭买那些时尚杂志,《ELLE》、《秀》、《瑞丽》……让姚虹当成教科书看。看那些模特儿怎么搭配衣服,怎么摆弄发型。这比学说上海话还难得多,要靠天赋,不能生搬硬套。卫老太一门心思要把姚虹培养成一个上海媳妇,倒不是为了自己,老太婆了,不在乎那些虚头。这纯粹是为卫兴国。儿子年纪不大,将来的路还长。上海这个地方,有些讲不清。宽容的时候很宽容,刻薄的时候又很刻薄。许多根深蒂固的东西,像轮船靠岸时抛下的锚,牢牢在海底扎着;又似奶糖外的那层饴纸,看着无关紧要,可真要没了它,又觉得怪——这就是“体面”,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儿子体面了,卫老太才能安心。说到底,好像也不全是“体面”,还应该牵涉到“尊严”,是自尊心的意思。
卫老太的自尊心,蛰伏在体内几十年,平常没声没息,现在一点点苏醒了,像冬眠的蛇。真正是春天到了,暖意融融的。卫老太本来话不多,现在慢慢放开了。几十年的话匣子,厚实得像本日记,一页页翻过去,都能闻到淡淡的纸香了。详写还是略写,全凭卫老太的心,但到底是写了,开心的,不开心的。话题由近到远,渐渐拉长开去,那些早就淡却的岁月,像暗室里新洗的照片,景物一点点浮现出来,清晰了。
姚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原来上海的“日子”是那样的,和姚虹想象中完全不同呢。倒真有些“过日子”的意思了。原先姚虹以为,上海的“日子”是闪着光的,摆在橱窗里的那种,现在看来,好像也是落在实处的。撇去表面那层亮晶晶的东西,上海的“日子”其实是咖啡色的,沉甸甸的颜色,沉甸甸的质地,让人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上海的“日子”,初尝是有些苦涩的,可慢慢地,有香甜从里面一点点渗出来。这香甜,也是要尝过苦才能觉出的。苦涩落在舌根,香甜源自心底。苦是甜的先导,没有苦,又怎会有甜呢——这道理,其实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两个女人在天井里晒太阳,一个缠线,一个绕团。冬日的阳光落在两人脸上,洋洋洒洒的,很美很温柔。
领证那天,也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卫兴国和姚虹早早地便出了门。卫老太叮嘱他们,办完事就早点回家,孕妇不能多操劳。晚饭在外面吃,已订了座,就在附近新开的本帮菜馆。
卫老太把家里整理了一遍,出去倒垃圾。还没走几步,在拐角处踩到一块香蕉皮,差点滑一跤。垃圾袋脱手飞出,掉在地上。卫老太骂声“要死”,正要去捡,忽地,看到垃圾袋掉出一小包东西——是块卷起的卫生巾,散开了,上面殷红一片。
卫老太一怔,下意识地,又骂了声“要死”。停了停,再去翻那袋垃圾——又发现了两小包同样的东西。卫老太站在原地,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像是研究。心直直地沉了下去,秤砣似的,随即把东西捡起来。
卫兴国在民政局接到母亲的电话。
“证领了没有?”
“没,还在拍照呢。有事?”
“那就好——别领了,回家。”卫老太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姚虹收拾东西。衣服,裤子、鞋子,一件件地往旅行包里塞。头垂得很低,动作却很快。卫兴国在一旁看着,两人都不说话。卫老太出去散步了,临行前叮嘱儿子,把姚虹送到公交车站,也算是尽了情分。卫兴国嘟着嘴,像小孩那样不情不愿。卫老太晓得他心里疙疙瘩瘩,是舍不得小女人走。卫老太装作没看见,想,要是连这种事都不分轻重,那儿子也算白养了——故意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出了门。
姚虹收拾完东西,朝卫兴国看。眼神像猫咪看主人,泪水在眶里一圈圈打转。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搏,其实也不抱希望。果然,卫兴国避开了她的目光,拿起地上的包,“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公交车站,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这是卫老太的意思,说晚上走,人少,免得大家尴尬。卫兴国干咳一声,摸摸鼻子,很不自然的模样。姚虹想,又何必让他为难。上前接过他的包,“谢谢你送我,你回去吧。”卫兴国嗯的一声,脚下却不动。
姚虹在旁边长凳坐下,把包放在膝盖上,朝车来的方向看。卫兴国愣了半晌,“其实——”才说了两个字,便又闭上嘴。姚虹只当没听见,想,这是个没用的男人。心里忽地有些气苦,这样的男人,到头来自己竟也抓不住。难堪得都想哭了。
她又道:“你先走吧。”他说:“我等你上车再走。”她道:“你走吧,你在这里,我反而不自在。”话说到这个地步,卫兴国只有走了。本来就瘸,加上犹犹豫豫,走得一步三顾,艰难无比。好不容易转了弯,看不见人了。姚虹把头别过来。看表,快九点了。等车的人很少,路灯暗得要命,影子模模糊糊的,像鬼。
姚虹没等车来,折回去敲杜琴的门。杜琴的东家老头已睡下了,杜琴在看电视,把声音调得很轻,做贼似的。她说老头子不许她一个人看电视,费电。
她看见姚虹的旅行包,愕然,“穿帮了?”姚虹点头,随即一屁股倒在沙发上。
假怀孕的办法,是杜琴传授的。“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托你一把。”她说卫老太这把年纪了,没有比抱孙子更能让她兴奋的事了。老太婆一高兴,事就成了。姚虹还要犹豫,说肚子里没货让我怎么生。杜琴骂她笨,“怀孕要十个月呢,谁能保证当中没个磕磕碰碰?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结婚证一开,她能拿你怎样?”姚虹想想也是。她不是黄花闺女,青春谈不上多么值钱,可到底也是个女人,禁不起这么拖拖拉拉。索性搏一把,成了便是一步到位,上饶人变上海人。输了也得个痛快,回老家找个本地男人,好歹总是一辈子。
杜琴内疚得要命。“早晓得就不出这个馊主意——”姚虹手一挥,“没啥大不了的,日子照样过,地球照样转。”她说先不回上饶,再待几天看看。杜琴明白她的意思,不走还有希望,走了就等于彻底放弃。
夜里,两个女人挤一张小床睡。怕吵着隔壁的老头,说话轻得像蚊子叫。姚虹说:“家里人本来都欢天喜地的,现在搞成这样,还不知道失望成啥样呢。”杜琴说:“先别告诉他们。”姚虹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晚会知道。”杜琴说:“拖一阵是一阵——还没到绝望的地步。”姚虹听了不吭声,半晌,又道:“老太婆受了骗,肯定恨死我了。”杜琴说:“她要是个女人,恨归恨,恨完应该会明白的。”姚虹叹道:“女人跟女人也是不一样的,只怕她未必明白。”
杜琴又说起自己的事,东家老头查出有尿毒症,情况不大好,医生说要换肾。“肾是多么要紧的东西,平白无故的,你说谁会给他捐肾——居委会干部都找我谈话了,让我无论如何要挨过这个年,又夸我脾气好能干,我要是不干了,这么‘作’的老头子,哪里再去找保姆服侍他?嘿,再给我戴高帽也没用,过年我肯定是要回家的,都几年没回家了——”
姚虹说:“没儿没女的,也可怜。”杜琴说:“可怜的人多着呢,我们不可怜吗?一个个可怜过来,老天爷都来不及。”又说:“本来还想着沾你的光,也搭个上海亲戚,现在没戏了,转了一个圈,还是江西老表。”姚虹叹道:“没这个命。”杜琴也叹了口气,说:“就是,没这个命。”
这天晚上姚虹一直没睡着。床很小,躺两个人连转身都难。杜琴倒是睡得挺香,还打着小呼。她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夫妻俩咬紧牙关,连着几年没回老家。女儿都快读小学了,一出生便由外公外婆带着,还没见过几回亲爹妈。她男人勤劳肯干,这次升了个小工头,工资翻了倍,好心情也跟着翻倍——夫妻俩预备过年回家,再把女儿接过来,上海的房子贵是贵,可租间小屋,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划得来。杜琴说她女儿小名叫月牙儿,因为出生时一弯月亮挂在半空中,眉毛似的,很俏皮很漂亮。“月牙儿过年就七岁了,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她。”
姚虹朝杜琴看,见她熟睡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应该真是梦见了女儿。
卫老太早起锻炼时在弄堂口撞见姚虹,小女人笑吟吟地叫了声“姆妈”,卫老太吃了一惊,像撞见了鬼。“你——没走?”姚虹没直接回答,说了句“天有点灰,大概快下雨了”。卫老太没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锻炼完回到家,还没进门,便闻到一股香味,再一看,姚虹在灶台上煎荷包蛋。卫兴国坐着吃泡饭,面前放着一碟生煎,应该是她买来的。卫老太在原地愣了足有十来秒。卫兴国见了母亲,不敢说话,埋头吃东西。姚虹倒是很热情,招呼卫老太:“姆妈,吃生煎,味道不错的。”卫老太看看儿子,再看看她,心里哼了一声,依然是个不理不睬。上了厕所出来,见她还在擦拭灶台。
卫兴国吃完早饭,说:“我上班去了。”姚虹从抽屉里拿了把伞给他,“一会儿怕是要下雨,带上伞。”卫兴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又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糖醋排骨好不好?”这回卫兴国无论如何不敢应声了,支吾两下,开门出去了。卫老太冷眼旁观,想这个小女人也忒皮厚。耐着性子,等她把灶台擦完,说:“你可以走了。”姚虹叫了声“姆妈”,要说话,她手一摆,挡住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卫老太道,“走吧,别再来了。”
姚虹嘴一扁,两行眼泪齐刷刷地落下来,“姆妈——我晓得我做错了,你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一生一世对你和兴国好。”卫老太摇头,“不用对我们好,你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姚虹眼泪没命地流,“姆妈,我承认我有私心,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我真的没恶意的,我是想早点结婚,好来服侍您老人家——”卫老太打断她,“不敢当,我没这个福气,也别说什么‘飞上枝头当凤凰’,是我们高攀不上,配不起你。我们兴国是草包,你才是凤凰。”
卫老太说到这里,忽想起那天张阿姨的话——“兴国是璞玉,要没有她,你还不是把他当石头?你们家兴国拖到这么晚没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不禁有些感慨起来。心口那里被什么揪了一下,唉,可惜了——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转过身,把个脊背留给她。
姚虹倚着墙,手指在墙上画啊画,眼睛瞧着地上,眼圈红通通的。不说话,也不走。卫老太等了半晌,见她没动静,心里也有些急了,又不能拿扫帚把她赶出去,左邻右舍都看着呢,卫老太丢不起这个人。可拖着也不像话,这算怎么回事。两人暗地里较着劲,安静得都能听见挂钟的嘀嗒声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卫老太坐下来,打开电视。姚虹顿时也活动开来,转身便去拿拖把。卫老太坐着,见她这样,头皮都麻了。姚虹认认真真地拖地,拖到卫老太那块,还说“姆妈,麻烦你抬抬脚”。卫老太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索性站起来,到厨房择菜。一会儿,姚虹也来了,摆个小凳子在她旁边坐下,陪她一起择菜。卫老太朝她瞪眼,脸色难看得要命。姚虹笑笑,说:“两个人干快些。”卫老太心里“哎哟”一声,想真是碰到赤佬了,又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齐齐择完了菜,卫老太打开房门,努努嘴,示意她离开。姚虹便是有这耐性,只当没看见,笑笑,又拿鸡毛掸子去掸灰。卫老太怔了半晌,只得关上门。姚虹整理房间时看见卫兴国换下的内裤,拿到水龙头下洗。卫老太一把抢过,说:“让他自己洗。”姚虹笑吟吟地抢回来,“男人哪会洗衣服,再说他下班那么晚,姆妈就别折腾他了。”三下两下便把内裤洗了。卫老太不禁好笑,看情形自己倒像后妈,眼前这位才是亲妈。
晚上卫兴国回到家,看见姚虹还在,大喜过望,也不敢多问,瞥见卫老太脸色不差,更是放下心来。晚饭是姚虹做的,味道没变,吃饭的人也没变,依然是三个人。姚虹本来不敢上桌,犹犹豫豫的,卫老太开口说“一起吃吧”,才坐下了。吃完又抢着洗碗,比之前还要殷勤三分。
洗碗时,卫兴国凑在姚虹身边,问她:“好啦?”姚虹笑笑,不置可否。卫兴国又道:“姆妈好像心情不错。”姚虹还是笑笑。一会儿,卫老太过来拍她肩膀,说:“走,我们出去聊聊。”
姚虹嘴里应着,眼睛却朝卫兴国看,希望他能拦下。谁晓得这个马大哈兴高采烈,“出去散散步蛮好,外头空气好——”姚虹只得苦笑,披上外衣,跟着卫老太出了门。
两人走下楼来。遇见几个邻居,打招呼,“散步啊”,卫老太便笑一笑,点头。姚虹也跟着笑,心里又多了些底气,晓得卫老太还未把那事说开。两人缓缓走着,路灯把人影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橡皮筋似的。风不大,却刺骨的冷,脸和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都木了。
“待会儿我一个人回去,你别跟着。大家都是成年人,要晓得分寸,别做过头了。”
卫老太边走边说,并不看她。姚虹勉强笑着,脚下不停,紧跟着。
“跟着也没用,我老太婆说话算话。你知趣点,别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姚虹迟疑了一下,顿时与卫老太拉开一段距离。她咬咬牙,又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卫老太像是没看见。走了一段,到了街心花园,姚虹陡地停下来。
“姆妈,我做错事情,应该要受罚。我罚自己在这里反思。姆妈你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坐一辈子。”她飞快地说完,一屁股在旁边的长凳坐下,两手抱胸。
卫老太愣了愣,“你别这样,我这人不受威胁。”
“我这不是威胁,”姚虹摇头,“姆妈,我是真的想好好反思。我要是想威胁你,也不会坐在这里,直接搬张凳子坐到弄堂口了。”
卫老太嘿的一声,心想,说来说去,你这还是威胁。“随你的便。”说完转身便走。回到家,卫兴国凑上来问:“姚虹怎么没回来?”卫老太积了大半天的闷气,一股脑在儿子身上发泄出来,“人家养儿是防老,我养儿是受气。标标准准养了个憨大儿子。我看你生出来的时候一定少了根筋,那种女人你还念念不忘,我真是白养你了,真正气煞——”卫老太捶胸顿足。
卫兴国悻悻地离开。卫老太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坐下来。越是不顺的时候,越要保持清醒。这是卫老太几十年总结下来的道理。这当口倘若沉不下气,那就乱了。
一会儿,窗外沙沙下起雨来,雨点密密麻麻——竟真的下雨了。
卫老太猜想姚虹未必真会那样硬气,做戏罢了,怕是一会儿便回家睡大觉了。无非是心理战,谁先撑不住谁便输了。
卫老太想起当年那个晚上——也是个下雨天,她抱着才五岁的卫兴国,去了安徽芜湖,刚下船便直奔厂长家。男人在船上做了一辈子,被一场台风夺了性命。抚恤金是多是少,厂长说了算。轻轻巧巧报了个数目,卫老太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虽说人命不能拿钱衡量,可除了钱,又有什么能弥补失去亲人的伤痛呢?卫老太把这话翻来覆去地同厂长讲,厂长听惯了类似的话,耳朵像长了茧,刀枪不入。卫老太也是绝,抱着儿子,在厂长家门口“扑通”跪下了。雨哗哗下个不停,她给儿子穿上雨衣,自己无遮无拦地在雨里淋了一夜。厂长倒是无所谓,厂长女人看不下去了,对她男人说:“就多给些吧,孤儿寡母也不容易,这么跪着像什么样子。”厂长说:“我要是答应她了,以后人人都给我下跪,你叫我还怎么当这个家?”后来还是警察把卫老太给带走了。卫老太倒没指望这一跪便能让厂长回心转意——是场持久战,她有思想准备,不指望一次成功。关键要在气势上先发制人,免得厂长不把她一个女人家当回事。卫老太来之前都关照过家里人了,“这一去少说一个礼拜,弄不好两三个月也是有可能的——”她公公还算明理,说:“你就放心去吧。”婆婆承受不了丧子之痛,就有些拎不清,说她是“掉到钱眼里去了,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卫老太不怕被人戳脊梁骨骂“赚死人钱”,嘴长在人家脸上,想骂便骂。天底下最讨嫌的东西便是嘴,骂人的是嘴,吃饭的也是嘴,骂人的时候很痛快,吃饭时却又半分耽搁不得。卫老太也想骂人,骂那场百年不遇的台风,还有铁石心肠的厂长。可她晓得不能骂——男人死了,家里老老少少,都是吃饭的嘴。
卫老太一跪便是好几天。到后来警察都烦了,一个女人加一个孩子,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通。警察也帮着卫老太劝厂长,说差不多就算了,跟个寡妇计较什么。厂长有自己的原则,不为所动。他女人倒是给卫老太送了几次水,还给了卫兴国两块糖。厂长女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和卫兴国差不多大。她劝过卫老太几回,晓得没什么用,便也不劝了。又把过年拜祖宗的垫子拿出来,让卫老太垫在膝盖下,“地板硬,小心关节跪坏了。”她也替自己的男人讲话,说:“那么大的单位,一样样得照着规矩来,你要体谅他,他也是没法子,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卫老太说:“我体谅他,谁体谅我?我也不是存心跟他过不去,实在是没法子。”两个女人绕口令似的说话,絮絮叨叨的,一句又一句。那几天,卫老太跟厂长女人要好得像亲姐妹似的,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后来,厂长女人索性也搬张凳子出来陪她,替她抱会儿孩子,聊会儿天,夜深了才进屋。卫老太晓得她是个善人,打心底里感激她。有垫子垫着,到底是舒服多了,否则只怕不到两日膝盖便磨碎了。
卫老太想起往事,便忍不住叹气。眼睛一眨,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竟也轮到自己受人威胁了。她想去街心花园看,犹豫着,还是忍住了。不能中小女人的计,她是存心要让自己睡不好。卫老太倒了盆热水,坐下来洗脚。卫兴国在一旁削竹片,削得歪歪斜斜。卫老太晓得他心思不在这上头,魂都掉了。“她在她老乡那里,”卫老太故意道,“就是隔壁弄堂做保姆的那个。”
卫兴国没说话。卫老太嘿的一声,“要是舍不得,就去看看她好了。”说完进房了。躺在床上,听他在外面看电视,半晌都没动静,便有些奇怪,想他倒也忍得住。又过了许久,听电视声依然不停,卫老太按捺不住,爬起来,走到外面——电视机开着,竟然没人。电视是掩护,人早走了。卫老太一怔,竟又有些好笑,想这个傻儿子原来也会使诈。关掉电视,重又回去睡觉。
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吃早饭时,卫兴国都不敢与母亲目光相接。卫老太问他:“见到了?”卫兴国讪讪地应了声“没见着”。卫老太瞥他一眼,晓得不是说谎。心里咯噔一下,想那小女人别真在花园里坐了一夜。这么大的雨,淋出病来,又是她的罪过。“大概死心了,回上饶了。”卫老太说。
买菜时,卫老太故意绕了个圈,到街心花园。远远瞥见姚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僧入定般。不敢停留,快步走开了——这才担心起来。想,要命,来真的了。
姚虹其实并没有在花园里过夜。卫老太前脚走,她后脚便去了杜琴那里。她猜卫老太会过来查看,果然一会儿卫兴国便来了。杜琴挡在门口,说:“我又不是她妈,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姚虹躲在里屋,听卫兴国嗫嗫嚅嚅了半天,想这个男人对自己毕竟还是有些留恋的。等人走了,姚虹便铺床睡觉。养精蓄锐,日子还长着呢。杜琴担心卫老太会去花园。姚虹有把握,“今晚不会,明晚倒是有可能。”
杜琴问:“你料得准?”姚虹笑笑。
卫老太买菜回家后,一颗心七上八下,想,这下真是麻烦了,当年厂长还能报警,她连报警都不能,人家好好在花园坐着,碍着你什么事?心里存着万一的希望——小女人在耍花样。晚上,趁儿子睡熟后,卫老太悄悄去了街心花园。
路灯下,见姚虹端坐在长凳上,眼睛微闭,神情恬然,像尊菩萨。
卫老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弄堂里的人都晓得姚虹的事了。聪明人一想便明白了,有几个拎不清的,还要问卫老太——你们家小姚天天在花园里晒太阳,倒是蛮惬意。卫老太晓得这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逗自己玩呢。索性说开了,“她现在不是我家的人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着。”
张阿姨没料到事情会成这样,“聪明人做傻事,唉,真可惜了。”卫老太说:“我家庙小,这尊佛太厉害,留不住。”张阿姨说:“也怪你,早点定下来不就好了?”卫老太心里嘿的一声,想,不是你自己找儿媳妇,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
“现在怎么办?”张阿姨问,“那尊佛天天在花园里晒太阳,也不像样啊。”
“她喜欢晒,就让她晒去。”
卫老太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抖豁的。好在姚虹只是坐坐,倒也不来烦她。街心花园离得近是近,但到底隔了几条马路。卫老太气是气的,气她把自己当猢狲耍,骗人时连眼都不眨一下,可平心静气的时候,又觉得这小女人其实还不算太过分,倘若她也在自家门口扑通一跪,那便真是糟了。
又想,她给卫家留了面子,等于也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到底不是上门逼债,真做绝了,吃亏的是她自己。卫老太想通这点,稍稍放下些心来。
卫兴国瞒着母亲,悄悄给姚虹送了几次饭,街头买的面包、熟菜之类。姚虹说:“你越是对我好,我就越内疚。阿哥你是好人,姆妈也是好人。我骗了你们两个好人,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卫兴国满不在乎,“不叫骗,也就是耍点小手段,没啥。你要是不喜欢我,也不会这么做。”
姚虹叹了口气,“阿哥你真是太善良了,怪不得姆妈不放心你。我跟你讲,以后别老是把人往好处想,会吃亏的。唉,也不晓得将来哪个小姑娘有福气,能嫁给你——”
卫兴国说:“我不要小姑娘,我只要你。”姚虹低下头,眼圈都红了。卫兴国望着她,心疼得一塌糊涂,“你真要在这里坐一辈子?”姚虹摇头,“过几天我就走了。其实我也想通了,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福气,强求不来。等我回去以后,阿哥你要好好过日子——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卫兴国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你真的要走?”姚虹说:“我家又不在这里,不走还能怎的?”
卫兴国跺了跺脚,说:“我不让你走。”姚虹笑笑,“别像个小孩似的。阿哥我跟你讲,你人好,又会手艺会赚钱,到哪里都过得了日子,不用靠人——姆妈也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顺她。”
卫兴国回到家,见到卫老太第一句话便是:“我这辈子不结婚了!”卫老太怔了怔。卫兴国说下去,“你要是让姚虹走,我这辈子就打光棍,死也不结婚。”卫老太听了心里一松,“走?她自己说的?”卫兴国重重地哼了一声,“她说的又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卫老太有些好笑,“你不让她走?那你把她留下来,你们两个自己买房子单过。这套房子我要留着养老,不会给你们。”卫兴国赌气说:“不给就不给,我跟她回江西。”卫老太更加好笑,“回江西?也好,好儿女志在四方——只要你们过得下去就行。”
“有啥过不下去的?”卫兴国想起杜琴的话,胸膛一挺,“我有手艺,会赚钱,走到哪里都过得了日子。不用靠人。”
卫老太一愣,瞥见他的神情,不像说笑。这才有些紧张起来,“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姚虹教你的,是吧?”
卫兴国替姚虹说话,“小姚真的是个好女人。你对她这样,她还让我好好孝顺你,一口一个姆妈,叫得比自己亲妈还亲。”卫老太忍不住了,“我对她怎么样了?她假装怀孕骗我,我是请她吃耳光了还是跪搓衣板了?我一句重话也没说,好声好气地送她走,你还想让我怎样?我叫她姆妈,跪在她面前,八抬大轿把她请回来,好不好?”卫老太越说越激动,重重地一拍桌子,啪!
卫兴国吃瘪,只有闭嘴。
杜琴给姚虹送饭。姚虹挺不好意思,杜琴这阵子家里出了大事——工地老板拖着几百号工人的薪水不发,她男人是热心人,跑去与老板理论,说快过年了,大家都等着钱回家,不作兴造这个孽。却被老板雇的人打成重伤,几天起不了床。杜琴也是急性子,口口声声要上法院。可老板有人证,说是她男人先动手,最多判个防卫过当,打发叫化子般,扔了几千块钱当医药费。杜琴把钱狠狠摔到他脸上,说这事没完——找了律师正在谈。姚虹劝她算了,拿鸡蛋碰石头,吃亏的是自己。杜琴不依,说争的就是这口气。鸡蛋就算粉身碎骨,拼了命也要在石头上砸道印子出来。
医药费是钱。律师费也是钱。积蓄掏了个尽,连置办下的年货都拿到二手市场卖了,给老爹的烟和酒,老娘的羊毛衫,还有女儿的文具,统统卖了,还是不够花。
杜琴告诉姚虹——她预备把肾卖给东家老头,“老头子缺儿缺女缺个好肾,就是不缺钱。这是笔好买卖。”姚虹吓了一跳,“别瞎说!”杜琴笑笑:“谁瞎说了?都去医院验过了,在排日子。”
姚虹劝她考虑清楚,“你自己也说过,肾是多么要紧的东西,你以为是头发啊,没了还能再长出来。”杜琴说:“我晓得肾是要紧,可这口气更要紧。我要让那王八崽子明白,老娘不是好欺负的。”她停了停,反过来安慰姚虹,“人有两个肾呢,少一个没啥,照样活得好好的。”
卫兴国又来找姚虹,说要和她私奔。“我妈不认你没关系,我跟你回上饶。”姚虹反对,“姆妈把你当成宝,你怎么能这样做?会伤她的心的。”卫兴国坚持道:“我不管,反正我只要你一个。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要是没有你,我宁可去当和尚——我陪你回上饶过年。”
当天下午,卫老太来花园看姚虹。姚虹有准备,连擦眼泪的纸巾都拿好了。卫老太还没说话,她眼泪便扑簌扑簌掉下来。是那种有些委屈的哭法,三分夸张七分发嗲,只有对着亲妈才会这样,“姆妈!”卫老太被她叫得汗毛倒竖,忍不住朝旁边看去——好几个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卫老太叹了口气,想,方圆十里就数我老太婆最出风头了。正要开口说话,姚虹又是一声“姆妈”,眼泪下雨似的,止都止不住。卫老太愣了愣,从口袋里拿了块手绢给她。姚虹不接,指指手里的纸巾,“姆妈,我有。”卫老太又是一愣,“哎哟”一声,把手绢硬塞在她手里。
“用这个,环保些。”卫老太话一出口,晓得这个回合是自己输了。
“谢谢姆妈。”姚虹趁抹眼泪的当口,偷偷瞥了一眼卫老太,见她也在看自己——两个女人目光相对,都停顿了一下。那瞬间完全是赤裸裸的,把外在的东西都抹去了。是互通的,直落到对方心底。姚虹稍一迟疑,愧疚从心底直逼上来,抹眼泪的动作便有些不自然,少了连贯性。卫老太看在眼里,想,你这个小女人是要我的命哩。两人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卫老太先开口:“你吃定我儿子了,对吧?”姚虹想,是你儿子吃定我才对。“姆妈,不是吃定,是喜欢——”卫老太一摆手,打断她,“好了,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肉麻的话,我老太婆吃不消。”姚虹便闭嘴不说。停了停,卫老太又道:“我儿子吵着闹着要跟你去上饶,这下你开心了吧?”说完便骂自己是傻子,沉不住气。果然,姚虹很委屈地说:“姆妈,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劝过阿哥的呀——”卫老太嘿的一声:“是呀,你是好人,天底下顶顶好的就是你了。”
姚虹撇了撇嘴。卫老太刹车,不说了。
片刻的沉默。
半晌,姚虹轻声道:“姆妈,我不想回上饶——你应该晓得的。”
卫老太想,这倒是句实话。停了停,姚虹又道:“姆妈你要是没发现那件事,现在我和阿哥已经领了证了,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对你不好。你开心,我也开心,大家都开心。所以姆妈,有时候晓得真相未必是好事。”卫老太沉吟着,想,这也是句实话。
姚虹问:“姆妈,你可不可以当那件事没发生过?”卫老太板着脸,没理她。姚虹说下去:“我看电视剧里那些人,当皇帝之前做了许多坏事,可当了皇帝之后,照样是个好皇帝,对老百姓好得不得了。姆妈,我承认我错了,错得很厉害,可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当你的媳妇。等我当上了你的媳妇,我会对你好,对阿哥好,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当当的。我会成为全上海滩最好的媳妇。”姚虹说到这里,胸口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漾,心跳也跟着快了,眼圈也红了。
卫老太朝她看。后面这两句话讲得有些煽情了。她没想到她这么会说话,还拿皇帝来比喻。卫老太故意大声哼了一声,显得很不屑。“太阳还不错,坐着吧。”说完,转身便走。
卫老太的背影渐渐远去,转了弯,不见了。姚虹站起来捶了捶背,坐得太久,腰酸背疼,浑身都麻了。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倒真是不错,不刺眼,柔柔和和地落在身上,像披了条很轻很薄的毯子。太阳的味道,细细闻来,竟透着些许肉呷气。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非常亲切,连随风飘来的尘屑都变得很温柔,像情人的手轻轻拂过。
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卫兴国的短信:“晚上好像要下雨。我们去看电影。”
姚虹忍不住笑了笑。下雨了才能看电影,是两人之间的玩笑话。她拿出一个保温杯,打开盖子便喝——是中药,一个老中医开的方子,能提高怀孕几率。都喝了一段时间了。姚虹掐手指算日子——今天真是个很适合的日子呢。很适合看电影。杜琴跟她说过一些男女间的偏方,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有些还涉及到姿势,很露骨了。都是为她好。谁让女人每个月只有那一两天才能怀孕呢,错过了就要再等一个月。本来等等也没什么,可姚虹等不起。都说时间是金钱,姚虹觉得,时间更像是支票,不能在限期里兑现,便是一张废纸。支票上的数字,倘若不能兑现,看着更像是煎熬了,是讨命的符。
中药还是一如既往的苦。好在喝下去,落到心里,便成了满满当当的希望,一层又一层的。姚虹收好保温杯,长长吐出一口气。给卫兴国回了条短信:
“我听过天气预报了,今天晚上肯定下雨。”
尾声
过完年没多久,杜琴的官司总算有了眉目。上法庭那天,她男人坐着轮椅去的。黑心老板站在被告席里,看杜琴的眼神都要冒出火来。初审没定下来,但律师说情况不坏,值得再打下去。姚虹对杜琴说:“律师是为了赚钱,撺掇你一直打下去,别上当。”杜琴满不在乎,说:“打就打,让那王八蛋难受难受也是好的。”又说:“到上海这么多年,也没长什么见识,现在好歹上了趟法院,回江西都能跟老乡炫耀了。”姚虹说她冒傻气。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我这个人什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欺负,要是受了欺负,肯定没完没了。我男人说了,这场官司就算打赢了,在上海也呆不下去了。他吃工地饭的,这一行里谁还敢收他?只好换个地方试试。”
姚虹问她:“准备去哪里?”她说:“还没定,不是北京就是广州。”姚虹说:“都是大城市啊。”她点头,“嗯,在上海待了这么久,都养娇了,非得是大城市不可。”两人都笑。
拆迁小组决定分给卫老太一套两室户,在浦东三林。卫老太不依,说我在浦西住了几十年了,有感情了,浦东住不惯。拆迁小组说再多给她五万块钱补偿。卫老太还是不依。
于是双方陷入僵持阶段——姚虹每天搬个小板凳去拆迁小组门口坐着。一天三餐由卫老太送。原本的计划是,卫老太静坐,姚虹送饭。姚虹觉得,还是由她坐比较合适,“我一个大肚子,谁敢碰我?谁碰我就是自找麻烦。”卫老太一想不错。相比老太婆,怀孕的妇女显然更有优势。
姚虹的肚子一天天显山露水起来。居委会的人都找过卫老太几次了,说这样下去对孕妇没好处。卫老太说不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肚子不作兴一天到晚待在家里的,外面空气好,晒晒太阳还能补钙,连钙片也省下来了,多灵光。”居委会的人又说她年纪大了,一天到晚出来送饭太辛苦。卫老太说一点也不辛苦,“年纪大的人最怕懒得动,一懒骨头就僵了,散了。你们别看我年纪大,筋骨还是老好的,一天跑个七八趟不成问题一谢谢领导关心。”
补偿金都加到十万了,卫老太眼皮也不翻一下。十万块钱光吃喝是够花一阵了,可放在房子上,只能算是个屁。就算三林那样的地段,十万块也只够买个厕所。卫老太的目标是——再加一套两居室,也就勉强过得去了。卫兴国嫌麻烦,劝姆妈差不多就算了,别折腾了。姚虹坚决与卫老太站在同一战线,“姆妈,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卫老太心里骂儿子没出息,房子是多好的东西啊,钞票存在银行里会贬值,可房子不会。房价一天天疯涨,那势头猛得吓人。多争一平方,差不多就是辛苦一年的工资。要是连这个都懒得折腾,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干脆别活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姚虹挑个树阴坐着,手里拿个竹片做的小车,在上颜料。卫兴国把雏形做好,她加工——纯手工转向流水线操作,能省下不少时间。网上的订单越来越多,卫兴国都利用上班空当赶工了,被值班长抓到过两回,弄了个警告处分。卫兴国有些抖豁,姚虹却说:“怕个鬼,大不了不做了,你问问你们值班长一个月拿多少钱,我们翻他个四五倍都不止!”卫兴国得了鼓励,顿时豪情万丈,说:“有手艺就是好啊,老子什么都不怕。”姚虹说:“可不是,马克思都说了,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卫兴国说:“乖乖,你连马克思说的话都知道?”姚虹白他一眼,说:“你以为我是你啊,除了看电影什么都不晓得。”卫兴国哧的一声,便去搂她,说:“晚上好像要下雨——”姚虹一把躲开,啐道:“你看看我这么大的肚子,就是下冰雹也没戏——”
姚虹静坐的姿势很笃定,一动不动,又是极有威慑力的。卫老太给她送饭的时候,想起几月前,她坐在街心花园里的情景。“那时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是一致对外。”姚虹开玩笑。卫老太想,也好,大家都见识过这个小女人的难缠。谁都不会不当真。
那天,卫老太在花园里亲手扶起她——她的手,搭上她的手背。这一幕是有历史性意义的。扶她之前,她是江西的小女人;扶她之后,她便是上海的小媳妇了。姚虹竭力保持着平静,但也难掩心头的激动,声音都发抖了。卫老太竟也有些激动。
那一瞬,她眼前晃动的,是厂长女人的那只手——亲亲热热地搀起她来,“好了好了,这下好了,都解决了。”厂长终究还是拗不过她,抚恤金足足加了一倍。她在厂长家门前跪了三个星期。站起来时,眼睛都发黑了,脚一软,差点又要跪下去。厂长女人扶住了她。这个好心肠的女人,竟似比她还要开心,欢天喜地的,“好了好了,解决了——”翻来覆去地说着,真心地替她庆幸。卫老太——那时还是个少妇,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皮肤很白皙,一头乌黑的头发。厂长女人不会晓得,她带着孩子回娘家的那个晚上,卫老太从地上爬起来,敲了门,趁势上了厂长的床。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厂长女人偏偏那晚回娘家,厂长偏偏又是那晚多喝了几杯,醉了。卫老太不是没有犹豫过,可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她不会让机会白白浪费。她把儿子放在地板上,盘起头发,一条蛇似的进了房间。片刻后,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知道自己完全跨过那条分水岭了。分水岭这边,还是个羞羞怯怯的少妇;到了那边,便成了坚强的女人,比男人还有力。想起厂长女人,卫老太很惭愧,但不后悔。
姚虹的手,有些粗糙。卫老太触到的时候,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流转,只一瞬,便似穿越了几千几百个日夜。原来日子竟是流动着的呢——昨天是今天,今天便是明天,明天又是昨天,日子是打着圈过的。卫老太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明镜般清清楚楚,一幕一幕都映在上面,都是不容易呢。为了这个“不容易”,卫老太牵起了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
“好好过日子吧。”卫老太说。
居委会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卫老太不会罢休,都预备好打一场持久战了。姚虹的身子越来越重,那一坐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拆迁小组成员的头都大了。姚虹坐得稳稳当当,早出晚归,上班似的,很有信心的模样。卫老太也有信心,愈是持久战,女人便愈是有优势。
杜琴终究还是没把肾捐出去。她男人用死来逼她,说要是捐了肾,他就死给她看。杜琴都在同意书上签了字了,结果还是悔约了。她男人坚持说,两个肾完完整整来的上海,走的时候也要两个肾,一个也不能少。杜琴笑说这话没道理,什么都要顺形势而变。她男人说:“想想月牙儿——”这话触动了杜琴。月牙儿还小,才七岁,少了一个肾的妈妈,怎么能照顾好女儿呢?
老家的房子卖了,东拼西凑,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杜琴对姚虹说:“早晓得就不把那几千块钱扔了,收下来多好。”姚虹说:“面子当不了饭吃。”杜琴说:“就是,争口气有个屁用。饿死了两脚一伸,什么气都没了。”她开玩笑说去找那个王八蛋,把钱再要回来。姚虹笑她是十三点。
杜琴把女儿的照片给姚虹看,“我的月牙儿,漂亮吧?”杜琴端详着照片,说:“还是像你多一些。”杜琴得意地说:“那当然。要是像他就糟了,大嘴巴,朝天鼻,将来肯定嫁不出去一”
杜琴夫妇走的那天,姚虹去火车站送他们。杜琴瞥着姚虹的大肚子,问:“是男是女?”姚虹说:“医生不肯说,不过我婆婆说肚子这么尖,像个枣核,肯定是男胎。”杜琴说:“那你就真是好福气了。”姚虹笑道:“上海人不讲究这些的,生男生女都一样。”
回去的车上,姚虹坐在靠窗的位置,想想便觉得好笑。什么肚子尖生男胎,都是胡说——她生头胎时,肚子也是尖的,却是个丫头。生的那天刚好是十五,月亮滴溜滚圆,取个小名便叫“满月”,今年快十岁了。杜琴的女儿叫“月牙儿”,她女儿偏就叫“满月”,也实在是巧——来上海前的那个红包,替她开了路,也封住了介绍人的嘴。有孩子的女人,换了别人,自然是想都别想。可姚虹偏不。路是人走出来的,心一横,遍地荆棘都敢走。那时是豁出去了,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不知不觉,便已走出这么远了。
眼下自然是不行。姚虹预备再过几年,便把“满月”接来上海。她的孩子,怎么能不跟着她呢?娘儿俩自然是要在一起的。到那时,“满月”就是上海的“满月”了。应该会有些麻烦,但姚虹不着急,还早呢,有的是时间。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吃得准呢?姚虹有信心。
窗外的风,温润中透着清冽。树叶摇摇摆摆,像微醺的人。阳光淅淅沥沥地洒着,一路泼墨,留下满地金黄色的印迹,很美很美。
茹烟
2017-09-22 20:11:27温馨的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