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琳:看望平凹
陈瑞琳:看望平凹
今年回国,最有趣的一天是去看平凹。算起来我是他西北大学的学妹,西大与师大,海内与海外,
这些年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复杂,见面不多,但心里亦兄亦友。
平凹姓贾,是小说家,也是散文家,能把小说和散文都写好的人,世上不多。
他住的地方不好找,但他住的楼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叫“秋涛阁”。
贾府在顶楼,估计是怕楼上吵他。正想敲门,想起他写的那篇《门》,说他最怕敲门声,
还说是敲门的人把他的头发一根根地敲白了。他还坦白过自己曾在家听到敲门声而不敢作声,
即使喉咙发痒也不敢咳嗽,小便都憋起来……
门开了,平凹一如既往的敦厚笑容,让人想不出他生气时的样子。前些年我来看他时,
他还说喝药喝到蚊子都不愿意咬他,如今的脸色似乎打住了苍老的岁月,也是因为他从前就没怎么年轻过。
第一个节目是烧水泡茶,平凹尤其慷慨,泡出来的普洱茶黑到如墨,一杯下去,有灌肠之感。
客厅里喝茶的桌子是光板的原木,坐的则是宽一尺的长条凳。他笑着说:“我就怕那沙发,软绵绵地坐进去,半天起不来。”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茶饮时进来一个小生,手里拿着家伙,说是约好了今天给平凹理发。平凹不忍心叫他白跑,
又觉得穿插这个节目有点小尴尬,内心略迟疑了一秒,立马很听话地直直地站在书房的空地上,披上一件塑料斗篷。
我不想放过这单独聊天的好机会,端了茶杯过去看。他老兄自然是不想让我看的,但表情很温和,就依了我在旁边叨扰。
很多年前读过他的一篇《秃顶》,说他脑袋上的毛如竹鞭乱窜,不是往上长就是往下长,头发和胡子该长的不长,
不该长的疯长。如今就近一看,发型确如围起来的“地中海”。他的头发虽少,但那小伙子理得很认真,
基本上是数着根剪,很有仪式感。我站在旁边,先同情小伙子不容易,理少了不行,理多了更不行;
后同情平凹,他真的很爱头发,大千世界,只有身体的种种在天天陪伴我们,不离不弃一起终老。
平凹就那样坦然地站着,脑袋虽不能动,但不影响我们话家常。他说自从脑袋上的风水变化,让他怯了交际活动。
有段时间他都仇恨狮子,但慢慢想出了很多好的来由,比如头发少说明聪明用功,富矿山上不长草,
秃顶是对人类雌化的反动等。他还说:“我不秃谁秃?”这话太有气势了。
看到他的头发,真的想起他说过的很多“秃顶”的好处:没小辫可抓、怒发而不冲冠、不会被“削发为民”、
像佛陀一样慈悲为怀、长寿如龟等。好喜欢他的那句名言:“哼,只要天上有月亮,我便能发出我的光来!”
跟平凹聊天,必须说陕西话,他总说自己不善于说话,其实是不善于说普通话。
他最怕人稠,口舌的功能就此失去了重要的一面。我能想象如果与平凹讲普通话肯定会有些怪异,
他说自己因为不会说普通话,常常觉得有口难言,慢慢乏于社交,越发瓜呆。
但他如果用家乡的土话骂人,很觉畅美。其实他是努力学过普通话的,只是舌头发硬,都恶心自己的声调,所以终没学成。
于是他说给自己:“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
我已经笑得不行,人生哪儿能没有缺陷,十全十美才是可怕。
平凹说:“人不能圆满,圆满就要缺,求缺着才平安,才持静守神。”
理完了发,我也没看出与先前有啥不同,倒是越发感觉他是那种走在城隍庙里最普通的人。
都说作家这种奇怪的动物,一般只能远看不能近睹,但有些作家只有走近了看,才觉得他是如此有趣,
有趣即生动,生动即可爱,可爱处如此多,便是可敬。
来源:知味文化 2017-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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