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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韩美林: 炼狱 · 天堂(上卷 · 炼狱第一章:三、九区十八岗)

YMCK1025 2018-01-06 15:08:05 ( reads)

冯骥才、韩美林: 炼狱 · 天堂(上卷 · 炼狱第一章:三、九区十八岗)

三、九区十八岗

冯:淮南瓷器厂在什么地方?

韩:合肥以北的八公山的地方,淮南,这个地方俗称九区十八岗,很荒凉,很野。

冯:这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说是很野?

韩:淮南这城市过去叫做“狗撒尿”的城市。城区很分散,这一片,那一片,早先人们在这里开矿形成的。哪儿有矿,就在哪儿落脚,互不连着,单是火车站就有九个,一个区一个,散落在八公山下,俗称九区十八岗。八公山不高,名气并不小,成语“草木皆兵”就出自这儿,《资治通鉴》上有记载,你可以去查。这些地方的人没文化,民风剽悍,历史上出土匪,有句俗话叫做“九区十八岗,岗岗出土匪”。瓷器厂在蔡家岗的土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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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古镇的残墙,今已不存

 

冯:一个小厂子吗?

韩:不,规模很大。两千多人。

冯:这么大的瓷器厂,生产什么?

韩:主要是大瓷碗。附近一些省农村使的碗都是这里做的,产量很大。

冯:是那种粗瓷的青花大碗吗?

韩:比那种碗还粗。上边的花不是画的,是喷的。这种碗有个歌儿“吃饭戴口罩,刷碗戴手套,放在屋里怕老鼠咬,放在院里怕麻雀叼。”为什么老鼠会咬、麻雀会叼?因为碗上的沙眼很大,大的像洞眼,米渣饭粒会留在里边,老鼠麻雀就找上来了。

冯:你在瓷器厂干什么呢,既然都是喷花,没有你画画的活可干了。

韩:画画?美得你。我是劳改对象,粗活、苦活、最重最吃力的活都给了我。我被分配到三车间,车间里五个人一组,只有我一个男的,其余都是女的。女人拉坯,喷花。我运料、搬运、装窑。烧瓷碗时,一长条板案上放三十个碗坯子,六十斤重,要一条条扛进窑内摆好,摆好碗坯后就守在窑前捅炉子,人就像上了发条一刻不停,这种馒头窑的温度必须达到1200°C,车间温度在50°C度以上。到了夏天,只有疯狂地喝水,反正水随便喝。我感觉我自己就像个碗坯子,不定哪一天烧成个碗就不受这个罪了。

冯:你过的生活怎样?

韩:不是人的生活,除去像牲口一样干活完睡觉,睡完觉干活,没人理我。我是反革命,谁敢理我?人人还要监视我。

冯:你的老婆也跟你到瓷器厂了吗?

韩:她已经与我划清界限了,还会跟着我来劳改?

冯:你先安静一会儿,我们先不谈这个了。我想知道这期间,你有没有遇到一点温情的东西,哪怕一点点?我的人生经验是,人在落难时,总是会碰到一些人情的温暖。这恐怕就是我们常常说的“老天的眷顾”了。哪怕就这一点点,都会给处在绝境中的我们以很大的支持。

韩:有。

冯:谁给你的?他是谁?

韩:一条狗。

冯:就是你那出名的“患难小友”吗?再说一说,这是什么样的一条狗?

韩:刚才我说了,我天天基本上是一个人干活,活着,没人理我。吃饭时我独自坐在一棵柳树下边吃,别人都离我远远的。这时总有一条狗走到我跟前,围着我转,看看我。它是厂里一位姓杨的师傅家养的。我想牠是不是也挺饿,我就从碗里夹块肉皮、菜叶、面片给它,或者扔一小块馒头给它,渐渐它和我成朋友了。它长得不好看,深棕色,发黑,没什么模样,没人理它,它常摇着尾巴围着我转,跟我玩。我干活时,那些地方热极了,它非要跑过来陪着我,也不怕炉前的地面烫脚,还常常有火星子。它总来找我,有时我就跟牠说两句话。

冯:还说牢骚话吗?说犯歹的心里话和不满的话吗?

韩:我说,它也不会揭发我。在当时,这世界上惟一不会揭发我的只有这条狗了。没想到吧,到头来把你当作朋友,你敢对它说心里话的,竟然是一条狗。

冯:这是你的幸运,也是那个社会的可悲。

韩:我那时确实体会到你说的“幸运”。

冯:你管它叫什么?

韩:儿子。

冯:噢?真叫它儿子吗?

韩:是呵,就叫儿子。

冯:你叫我体会到你对牠是一种伟大的感情,高过人间的情感,还使我想起作家周克芹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儿子是忠实的。

韩:我讲给你一个细节。我在淮南瓷器厂干了一年多,厂里看我人挺老实,还有我是画画出身的,喷的花儿也比他们强,渐渐成了车间里喷花技术的“权威”了,车间的头头对我就有一点信任感了,一次派我外出买一趟东西。那天我跑到火车站要上车——我不是说这城市有九个车站吗?从这边去那边就坐火车。临上车时,这“儿子”居然冒出来,叼住我的衣襟,死拽着我。我说我出去办事,当天就回来。它不干,我硬是摆脱它上了车。牠就在车后边追,它哪里追得上火车呢?看着它呼呼地跑着追火车的样子,叫我感受到一种感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你说说。

冯:感情最高的境界是纯粹的感情。老天还算公平,在人间把你的感情肆掠一空时,这只狗给了你,而且是最绝对纯粹、毫无功利的感情。你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老天给了你一个儿子。

韩:是,你说得对。

冯:我想知道你还画画吗?

韩:画。

冯:你不是所有绘画的抱负和志向都被毁灭了吗?

韩:可是我忍不住呀,我好像本能地在画。

冯:我刚才说过,其实只是在社会意义上毁掉了你的志向,但在艺术上、你的天性上,你绘画的“抱负与志向”依然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韩:是的,谁也别想毁掉我画画的本性。我是为了画画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冯:你说的是艺术家的天性,这也是艺术无法在血缘上遗传的原因;但这种天性只属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韩:可是有人想改变艺术家的天性,想叫咱们按他的意思画画。

冯:那就看你是否守得住自己了。被扭曲可能比被毁灭更糟糕。这期间你画什么画?

韩:心里冒出什么就画什么。画可爱的形象,也画某些人丑恶的嘴脸,还有各种构思、构图、设计、草图。

冯:你用什么材料画?

韩:到处拾来的、找来的纸片子。

冯:笔呢?

韩:自制的,我用狗毛绑的。我还把这些画钉成一本子,在封面上写了两个字——纳步。

冯:为什么取名叫《纳步》?

韩:就是留下艺术的脚步。

冯:单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在这种境况下,你对自己的艺术还是有想法的。

韩:这本《纳步》的命运也挺奇特。我们厂里有个工人叫小潘,他喜欢画画,把《纳步》借去了,“文革”一来,我被抓起来后,他就把这个画本拆开,将画页藏在他家镜框子后边,等我后来放出来,他又装订好还给了我。

冯:“文革”一来,你马上被抓了吗?

韩:不是马上。我们淮南这地方偏远,和北京、天津、上海不同步。“文革”初期,我们厂立刻就完全乱了,工人起来造反,没人管事了。我常常被造反派叫去写大字报。反正写毛笔字谁也写不过我。叫我写什么就写什么。那时候有些人不是闹着给自己平反吗?我脑袋里冒出个想法,我也应该给自己平反,这就想到了中央工艺美院的同学蔡小丽,她人很正派,人性也好,对我很了解,她人在杭州,我想找她给我写个证明,证明我是好人。

冯:其实你这个想法很幼稚。

韩:我从来没成熟过,也不想成熟。那时单位没人管,我就买张票跑到杭州找到蔡小丽,把来意一说。她犯难了,不知怎么写,也不知写给谁,我想了想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想好,我叫人家写什么,怎么写,写给谁呢?这证明根本无法写,只好作罢。不过,这次在杭州叫我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批斗盖叫天!我爱看京剧,盖叫天在我心里就是个神。可是这会儿当街正在烧他花花绿绿的戏装,火光浓烟往上冒,盖叫天当时也八十多了,人快不行了,给放在一张躺椅上,呆傻似的仰面而坐,两眼无神,嘴张成一个洞,脑袋剃成阴阳头,半人半鬼,完全没有我心中那个“武松”的形象了。一群造反的红卫兵围在四周狂呼乱喊。这么一个巨人都这样了,天下已经大乱了,到处游街抄家,想想自己,不知道下边什么在等待着我。

(待续)

来源:韩美林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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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MCK1025

2018-01-06 15:20:42

冯骥才、韩美林: 炼狱 · 天堂(上卷 · 炼狱第一章:四、1967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