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后半生(作者:徐铎)
慧惠
2018-01-07 09: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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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幸福今天刚好五十岁,为给自己过生日,他走进了这座城市里一家名菜馆,他没点大餐,也没喝大酒,他只是要了一碗长寿面。这长寿面做得真是有水平,碗里只有一根面,从头到尾,也不知有多长,反正他一口吸进嘴里,就没舍得咬断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吸,往嗓子里咽,往肚子里吞,品着汤汁,回味着麦香,据说在和面的时候,就是朝着一个方向揉面,所以面条才能这样筋道。大约一刻钟时间,吴有福终于吸完了面条,把碗底的汤汁咂吮得干干净净,一定是加了葱姜水打的卤,而且使用的花椒也是四川的花椒,麻劲十足。咂吧、咂吧嘴,这才恋恋不舍地,有些回味无穷地站起身离开。
吴幸福这辈子做人的原则就是善待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热爱的人怎么可能去爱别人,更不要说爱生活,热爱社会。爹妈虽然不在人世了,老婆也离他而去了,但他没有悲观,没有厌世,过年过节除外,一年当中他最注重的日子,就是他的生日。所以,每年到了他生日这天,他都会走进这家凡夫俗子敬而远之的餐馆,为自己要上一碗长寿面。
吴幸福没有上山下乡,中学毕业后,他进了工厂,成了那个时代人人向往的宠儿。那个年代,进了工厂的年轻人都期待着能分配一个好技术工种当学徒,车钳铆电焊,是最最让人心仪的工种,而吴幸福没费吹灰之力,就分到了车工车间当了学徒。三天没到黑,吴幸福受不了啦,天天站在车床前,要躬着身子,眼睛要像鳖瞅蛋似的紧紧地盯着旋转的车刀。几十斤重的铸件要装上卸下,他就在车床前伸了一个懒腰。就是这个懒腰,他挨了师傅一脚。师傅训斥道,“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干车工,更要有相,你这是出洋相。放在从前,你出这洋相,你得土豆子搬家,给我滚蛋。”
正好我还不想干呢,借着这个引子,吴幸福干脆告别了车工这个人人羡慕的工种。吴幸福摊上了个好爹,爹虽然不是老革命,但却是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跨过江的。爹出面找到了他的老上级,老上级支左时当过军管会,他出面说话,把他战友的儿子吴幸福从车工车间调到了电工班。
电工班倒是清闲,电工班要是忙碌,那可是工厂最大的忌讳。吴幸福让电火打过,他最害怕看不见摸不着的电。电工虽然清闲,他还是不愿意干。工人出身的厂长火了,“这不愿意干,那不愿意干,那你去看大门好了。”
看大门就看大门,吴幸福真的去了工厂的门岗,当起了值班员。最忙碌的事情就是收发报纸信件,还有车辆出大门时,一定要收取出门票。闲着的时候,吴幸福就看报,喝茶。那在那年月国营大厂的工人不愁找不到对象。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吴幸福靠着全民所有制职工的招牌,还是响当当的革命军人家庭出身,人家问起他是什么工种,答复是工厂保卫科的,吴幸福娶到了一个脸庞秀美,身段窈窕的大姑娘。大姑娘的名叫柳如茵,是个资本家的孙女。能嫁给他,似乎更看重的是吴幸福的家庭出身。那时候,看大门的,干车钳铆电焊的,挣的都是二级工,三十八块六,大家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你滋润,我也丰盈。
十年光景,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有了个体户,有了万元户,国营职工渐渐地不吃香了,甚至有的小厂已经没有活儿干,工人开不出工资了。又过了些时日,国营大厂也发不出工资了,有的车间已经停产了。工人开始放长假,也有的工人可以办停薪留职了。好在工厂大门总要有人看守,尽管工资从百分这百到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一直到百分之五十,吴幸福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随大流随惯了,别人过得下去,我更过得下去。吴幸福有如此底气,因为他有一个好爹。
在大集体企业工作的柳如茵下岗了,闲不住的她跟别人做起了海鲜生意。因为没有本钱,她只能从那些赶小海的女人手里收些蛤蜊到自由市场卖。好在城里人都喜欢吃这一口,花钱不多,又能尝鲜,再加上柳如茵的面相姣好,又有气质,所以,她的蛤蜊从来也没有卖不出去隔潮的时候。手里渐渐积攒起了本钱,柳如茵开始做鱼虾生意,后来又做起了海参鲍鱼生意。原本柳如茵就瞧不起吴有福,他们婚嫁的那个时代还属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讲的是白头到老。如果工厂不是渐渐地解体,也许吴幸福与柳如茵的婚姻还能维持。自从柳如茵从小贩做到了海鲜生意人一直到经纪人,她经常要把北方的鲍鱼苗运到南方福建沿海去育苗,柳如茵经常几个月不回家一趟。也许因为他们俩没有孩子,他们的婚姻纽带也不那么牢固。吴幸福知道妻子瞧不起他,她总是嗔怪他,吃饭吧叽嘴,睡觉打呼噜,而且经常在梦里咬牙放屁。他们两口子关了灯要做夫妻那件事情,总要费上一番周折。有时候,心急火燎的吴幸福有点强暴的意味。因为少了意境和情趣,他们两口子的夫妻生活也渐渐了淡漠了。十天半月不做一次,也不去思想。所以,柳如茵提出离婚,他也没设置什么障碍和难题,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吴幸福的父母也愿意他们俩离开,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柳如茵没能给吴家生个孩子。柳如茵净身出户,她除了穿的衣服,什么也没有带走,临出门的时候,她还给吴幸福留下了一千块钱。什么意思,也许她觉得有些欠吴幸福的,她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也许她也感谢吴幸福,在离婚这件事上没能跟她讲条件制造麻烦。
吴幸福没有逃脱下岗的命运,但他并没有多么的在意下岗。当时他面临的一种选择,那就是两万元买断工龄,工厂也就不再管他了。两万块,在那时是多么大的一笔款项。吴幸福也没多想,他就把自己卖给了这两万块钱。当他兴冲冲地拿着两万块钱回到家里,妈担心的说,“这钱,可是死水湾里的鱼,抓一条,也就少一条。”
爹却不以为然,“把心到肚子里好了,工厂从今往后不管他,但是,国家不会不管。”
妈的话,吴有福没记住;爹的话,他倒是记住了。
爹妈还叮嘱他,“有那合适的,再找一个,早点成个家吧,男人离不开女人。”
与柳如茵离了婚之后,吴幸福也看过了几个女人。因为有柳如茵的影子,这几个女人他都没能看过眼。那年头,桑拿房里有小姐,卡拉OK包房也有小姐,年轻又漂亮,这个社会和时代已经不存在性饥渴的问题了,于是,对于重新择偶的问题,吴幸福再也不多费心神。
好景不长,属于吴幸福的幸福生活没能过上两年,他的爹妈相继去世了。悲伤了一阵子,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走进让他快活的场所。爹妈去世,意味着支撑他的靠山坍塌了。爹妈两份厚厚的退休金从他们谢世时起,也就意味着消逝而不再复生了。他的买断工龄的两万块钱真的就像妈说的那样,是死水湾里的鱼,已经让他捉得没剩下几条了。好在爹妈留下的积蓄,也能支撑他一阵子。没有再去过幸福生活,吴幸福静下心,认真地思考了以后的生活。说句真心话,在爹妈去世之前,他真的没有因为过日子费过心神。老婆离婚,爹妈谢世,剩下他一个人,他再不管自己,没有人管他。睁开眼睛要吃要喝,还要穿衣,电费水费垃圾费,还有冬天的采暖费,什么都要花钱。爹妈留下的积蓄也是死水湾里的鱼,捉一条,也少一条。
从前,吴幸福总是到大商店里去买日用品,当有了节省意识之后,他也不再到大商店去了。他们家一楼住户把住房租了出去,变成了一家小商铺,里面的货物要便宜许多,吴幸福走进了这家小商铺。迎上前来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小女子,娇滴滴的,像是城乡结合处长大的,操着土不土洋不洋的口音,“大哥头回来,俺们家的东西物美价廉。”
吴幸福买了些东西,估摸着也就三四十块钱左右。他掏出了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小女子正要算账,吴幸福摆了摆手,大方了一回,示意她不用找了。
“哎呀妈呀,大哥做事真是爽,真是讲究。瞧大哥这面相,生得庄重,长得威严,赶到好时代,必定是个当官当将的材料。”
这小女子姓陶,除了卖货,她也卖身。小店的狭小里间用两张电脑桌搭起的一张床,晚上,站两口挤在上面睡觉。白天就成了“大炕”。吴幸福第二次走进小店时,照旧买东西不用找零,小陶感动了,她也慷慨了一回,“真的大哥,不能老是沾你的便宜,咱们月大月小赶,我也帮不了你别的,我知道你离婚了,二茬子光棍更难熬,你要是不嫌乎俺,你就……”
小店的门也没关,里间只是挂了门帘,多日没沾女人这湾水的吴幸福也顾不了许多,小陶仰在那张床上,裤子半褪到屁股下面,这是提防着有人突然进来,能来得及提上裤子装好人。吴幸福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喘气也急促了起来,做贼通奸就是这种感觉。他也模仿着小陶的样子,不能宽谫解带,只能裸露出欲望所必须的部位,两个人一蹴而就,那种紧张,那种忙乱,那种急切,那种想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一桩泄欲过程,他与她似乎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做完了这件说是美好也好,说是龌龊也罢的男欢女爱之事。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知道,二人会意一笑,赶忙整理好了衣服,真的就是提上裤子都是好人。虽然时间很是短暂,但吴幸福的感觉美妙极了。他婚后与妻子做爱多次,从来也没有获取如此美妙之感。事情过后,好久心跳也没能平息,脸皮火辣辣的,说明人还是要脸面的。
吴幸福面对的现实问题,性似乎并不是第一位,而是他的生存。革命导师曾经有过语录,人只有在解决了衣食住行之后,方能从事上层建筑领域的活动。他的经济来源已经断绝了,爹妈的留下的积蓄成了死水湾的鱼,已经让他捉的没剩下几条了,他必须要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吴幸福找到社区,那位支部书记倒是坦诚,他说:“这年头,你五大三粗一个男子汉没有活儿干,没有钱花,说破天我都不相信。你到桑那浴里去瞧一瞧,看看那些个搓澡的师傅们,哪天不挣个一二百的,哪月不是三四千的挣。”“那可是南蛮子和农民工干的活。”“是,当地人没有搓澡的,当地人愿意装民国二大爷,苦的累的脏的活没有人干。要我说,都是惯的,饿他三天,看他干不干。”“你说谁惯的?”“我说是社会惯的,是社会主义惯的,是政府惯的,怎么我说错了吗。”
吴幸福觉得这个社区书记简直就是个土匪式的领导,他和他说不到一块儿。于是,他来到了街道。街道书记倒是询问了他一些情况,比方说有些什么技能,会做点什么,或者说有什么特长。除了吃喝拉撒睡,他有什么技能。谁想到会有下岗这一天,谁想到会有买断工龄这一天。改革是让老百越来越好,而不是越来越糟。现在可好,快吃不上饭了。
街道书记想安排吴有福再就业,“这不会,那也不行,扫卫生行吧,协助管理交通行吧。”
吴幸福还是摇头。街道书记也失去了耐性,“这也不行,那也不干,我告诉你,养懒汉,吃大锅饭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们不管我,总会有人管的。”
吴幸福没有气馁,他去了区里,区里有信访办,有专人接待了他。他的上访不为别的,就是解决吃饭问题。他下岗了,没有工作,没有来钱的路,再这样下去,他要饿死了。
接待他的人说,“不可能的,你到火化场去瞧一瞧,有老死的,有生病死的,也有意外事故而死的,可就是没有饿死的。如今可以再就业,你虽然下岗了,可你应该再找一份工作。”
吴幸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不能再就业,难道你有病?”
接访人员这一问,倒给吴有福提了个醒,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把头转向了一边。“好生生的人,谁愿意说自己有病。因为身体原因,我孩子也没敢要,害怕遗传。老婆也跟我离了婚,我肚子里的苦水跟谁说去……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一再嘱咐我,咱们是军人家庭,有困难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要给组织上添麻烦。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当上访人员。”
接访人员挺感动的,他们与社区沟通,能不能给吴幸福办个低保。社区领导不同意,为吴幸福这样的人办理低保,不就是天方夜谭吗。低保应该给予那些真正丧失了劳动能力,真正身患重病,那些残疾人,那些未成年人,吴幸福凭什么要往这群人里面混。
遭到了社区的拒绝,吴幸福越过了区里,直接到了市政府的信访接待室上访。他说的理直气壮,“凭什么我就不能吃低保,凭什么我们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的子女要低人一等……”
来到信访办,吴幸福真是大开眼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什么强行拆迁出了人命的,什么公安错抓,法院错判的,什么大夫做手术把人给割死在手术台上的。说到归齐,吴幸福是最简易的。那个副主任说,“你回去吧,回去等信吧。”
回到家里的吴幸福没等上三天,第二天傍晚时分,社区就来人了,通知他,他的低保办下来了。从下个月起,他每个月有四百五十元的低保金。吴幸福一点也没高兴,四百五十块,只能保证城市里的最低生活水平。说句心里话,从小到大,直到现在,他还真没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怨天忧人了,有这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的花,至少心里能踏实许多。
与那个姓陶的有过两次偷情勾当,他一直惦记着能同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小女子能有一回同床共枕,能贴骨贴肉地翻云覆雨,他也将自己的这个念头传递给了小陶。当天晚上,关门之后,善解人意的小陶也就轻手轻脚地上了四楼,进了他的家门。两人也用不着多说什么,心照不宣地按着程序,完成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件事情。说句实话,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毕竟年过半百了,人家尚未攀登到欲望的顶峰时,他已经从半山坡上滚落了。
小陶一边系着纽扣,一边打量着屋子,“你吃着低保,住着这样的房子,国家对你真不赖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就是得房率高,显得面积大一些。”“你一个住着这么大面积的房子……如果街道知道了你住着豪宅还吃低保,肯定不会答应的。”“房子是我爹妈留下的。”“可他们都不在了,是你住在这里。要我说,你把房子给卖了,另外租一套小房子。现在的房价这么贵,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你用这笔钱还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小陶走了以后,吴幸福细细地回味刚刚说过的话,他的脑子真划了个浑儿,这个小女子说的不无道理。他吃低保的事本来就有人有想法,有人也问过房子的事,他说父母住的部队军产房,搪塞过去了。他住的房子,九十八平,三室一厨一卫,虽说是八十年代的房子,好地角,又毗邻着市里的重点高中,属于学区房,虽说是老楼房,但价钱一点也不比新楼房差。
吴幸福很快就通过中介把房子卖了,卖了一百多万,他一点也没有声张,把钱存到了银行里,买了理财产品。一百万,他想都没敢想,一夜间他就成了百万富翁。惊喜之余,他也胆怯,毕竟做了一件不体面的事。他不应该把爹妈留下的房子卖了,因为放在从前,卖房子卖地,要被指责败家的骂名。他在意的不在这儿,他在意的是这件事要做得悄无声息,不显山露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远离老房子的贫民区,吴有福租下了一套简易的房子。
有一天,吴幸福遇到了从前的工友,他们是冬泳队的,一年到头下海游泳,他们为的就是不生病,不花医疗费。还有几个女工友,她们扭大秧歌,开始纯粹是健身。可后来,有的商铺开业请她们去扭大秧歌,一场开业庆典,她们也有个五六十块钱的收入。吴幸福的健身理念与工友们不同,他认为,人的一生当中心跳多少下是一定的,老鳖为什么长寿,就是因为它活动数率缓慢,心跳缓慢,于是,它就长寿。不管别人把冬泳把大秧歌吹嘘得多么神奇,都无法动摇他的信念。由此而引申到他的身体,他的身体虽然不是那种筋骨强健,体魄雄伟,不属于肌肉男,但他身体却无大病。当年工厂检查身体时,他血压有点高,牙有点龋齿。无论别人怎样动员他,他都不为之所动,他有他的信念,他就采用这种静的养生原则。
吴幸福几十年养成这好的习惯,那就是看报纸。从看大门那时候起,他天天坚持的一件事,就是要看报纸。他看报不像别人,仅仅是浏览。他是细细地阅读,甚至连报缝的广告,他也要看。一天,报纸上刊登了有关慢性病的消息。按规定,高血压,龋齿病都属于医保的范畴。国家给每种慢性病患者每年一千八百元的医疗保证金,如果他这两种病能被医生认定,他每年就能得到三千六百元的医保金。因为懒惰,他很少刷牙,所以,他的龋齿也越来越严重。因为怕痛,他也不敢到牙科就诊,龋齿病能定上医保。至于高血压,他知道,只要连续熬夜,只要喝大酒,会出现血压[增高的症状。吴幸福天天晚上到路灯下面去看打扑克的,也天天喝大酒。几天下来,血压果然居高不下。做B超的时候,图像居然显示左心室肥大,并且有迸发症的迹象。他如愿获得了慢病的待遇。只是慢病的钱必须要花在药店,如今的药店里简直就是小超市,生活用品应有具有,慢病医保成了他生活费的一部分来源。
吴幸福吃着低保,享受着医保,到了年节,社区工作人员还往家里送米送面送油送肉,有时候还送钱。如果遇到慈善机构搞活动,还有一份不薄的收获。吴幸福不嗜烟酒,他喜欢美食,也喜欢美女。虽然一生没有阅尽人间春色,但他遇到的两个女人,一个柳如茵,一个姓陶的小女子,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可以说是挺有姿色的。很长时间没有与小陶见面了,他被一种情绪所怂恿,来到了他从前居住的地方,走进了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商店。店面依旧,卖货的人也依旧。走进门时,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正朝外走,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店里的小陶正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看见吴幸福,她一点也没尴尬。吴幸福心里明白,刚刚走出去的那位,同曾经的他一样,刚刚完成了短暂而又急促的一个过程。人家小陶没有义务为他守身如玉,她就是吃这碗饭的,她服务的对象就是周边居住的退休老头儿们。老头手里的那几个零花钱都填进了小陶这个窟窿,不过,他们愿意,乐呵呵地来了,乐呵呵地走了。小陶挺矜持的,一直没有主动约他走到里间去。来时的那股冲动似乎平息了下去,一点激情也没有了。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会有妒忌的情绪?那股被湮灭的情绪也很难再调动起来。两个人都挺难堪的,僵持了一会儿,吴幸福买了些日用品。他照旧付给她五十块钱,她要给他找零,他说,“不用找了。”小陶说,“那就谢谢了。”看得出来,小陶似乎有些歉疚之感。其实,他一点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相反,他对这个小陶心怀感激。在他空空荡荡茫茫然的日子,她弥补他的不仅仅是欲望的需求,他从她那儿获取的是另一种抚慰。别人无法理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小陶的小商店离开之后,吴幸福下定了决心,他不再回来了,也不再沾女人的边了。一家老菜馆开张了,吴幸福每个星期来一次,每次来,他总是要一个菜。这次要的是塌肉片,下次便要滑溜鱼片,再下次就要樱桃肉,他也不喝酒,就着一块馒头,慢慢地品尝着菜的滋味。吃到七八分饱时,他便不再进食,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菜装进菜盒里,带回家里,可以再品尝一次。因为生活习惯良好,他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得体。
这么多年,他也与他的前妻柳如茵打过几次照面。每一次偶然相遇,柳如茵似乎都有进步,生意做得更加红火,钱也挣得更多。柳如茵离婚以后没有选择独身,她又相继嫁给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官员,另外一个也是做生意的。不过,一定请你相信,不管二婚还是三婚,再婚的人很难幸福。柳如茵就属于很难幸福的再婚者。如今的柳如茵的婚姻状况也是不冷不热不离不弃,有什么可以认真,有什么可以计较。听说吴有福一直独身,这让柳如茵想得挺多的,也许他是因为有了她,一切以她为楷模,为标准,所以,他很难再做出婚姻的抉择。也许他还一直怀念着她,所以,他的心里也装不进别人。想到此时,柳如茵还挺伤感的。相比之下,她如今的婚姻不幸福,不能不说是一种报应。一件东西,失去了的时候,才会想起他的价值。柳如茵如今想起的,都是吴幸福从前的那些好处那些优点。
吴幸福不这么想,婚姻就是缘分,他与柳如茵缘分尽了,也就应该分开了。他没有觉得失去什么,他所以没有再婚,并不是因为他一直想念着前妻柳如茵,而是他不愿意担责任。与柳如茵离婚时,他甚至庆幸,他与她没有太多的财产,更要庆幸的是,他与她没有孩子。他一直没想明白,他与她为什么会没有孩子?柳如茵不会瞒着他而采取什么措施,他们每一次夫妻生活之后,她总是蹲到厕所里面,即使没有尿水,她也要排泄干净,她把他排泄在她体内的精华当作了污秽之物排泄得干干净净为止。她真不是故意的,多少年之后,说起他们没能有个孩子,她悔及莫及,那时候年轻,她什么也不懂。如果有个孩子,该有多好啊。
吴幸福居住的地方很少有人造访,今天来的这位不速之客让吴有福吃了一惊。谁?他生命当中的第二位女人小陶。今天什么日子?过冬,是二十四节气的冬至。按习俗,老百姓都要在过冬这天包饺子,或者包包子。小陶给吴幸福带来了热腾腾的饺子,饭盒是用毛巾包的,饺子就像刚出锅的一样热乎。吴有福很敏感,他坚持让小陶说她有什么事情?小陶说,“吃了饺子再说。”他也固执起来,“你不先说,我就不吃。”小陶只好说了,她来他这儿,就是想让他申请经济适用房。可他,从前是有房子的,怎么能申请呢?小陶替他算过了,时间已经过了五年了,他可以以低保户的身份,再申请购买经济适用房。吴幸福感叹道,“我一个老头,不能动的时候,就进敬老院,还要什么经适房。”“你呀,光想着自己眼睛看到的那点事情,思路就不能再展开一点,为什么就没想想我?再说,不够档次的敬老院就像集中营一样。”“我无儿无女呀,我不去不行啊。”“我,还我我们两口子可以做你的儿女呀,我那口子做你的干儿子,我当你的干闺女,我们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孙子。将来,我们给你养老送终。”
这一番话说得吴幸福动了心思,真的,不知不觉当中,他真的成了老人了。谁敢担保自己没有不能动弹的那一天,真的伸腿闭眼,谁给自己收尸?小陶不是个好女人,但她心眼不坏。
经适房很快就申请了下来,他有一个原则,不能用自己的钱买。小陶鼓动吴有福,“你去贷款,这贷款我们还偿还。”“那可得签个协议。”“该签就签,亲是亲,财是财。”
办的贷款,不久也批下来。房子也没有做什么装修,只是刮了大白,铺了一个复合地板,简洁而大方。房子面积不大,两居室,外带一个小厨房,一个小储藏间,他住一间,小陶夫妻住一间,他们的孩子就住小储藏间里改成的小书屋。一家人其乐融融。
不久,又传来了好消息,凡是低保购房贷款的,政府给予百分之八十的补贴利息,也就等于贷的款只付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几乎等于无息。这个消息让小陶一家足以乐上一阵子了。
这几年,吴幸福再也没有为低保为医保东奔西走,他活得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够过就行了,人哪,求个好生,更求个好死。今年过春节前,一个慈善机构为他送来了一千元钱。
这些年,经常接受救助,他也有些麻木。不过,这么多的钱,他不能不问,这是哪个部门送的?来人告诉他,这是一位致力于慈善事业的人士的赠送。到底是谁,人家不让说出姓名。是,做慈善是不图名利的。他只能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这个好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幸福的前妻柳如茵。她设立了一个救助基金会,春节前,要为一千家困难的低保户发放救济金。选择困难户名单的时候,柳如茵一眼就看见了吴幸福的名字,她就在他的名字上面做了一个标记。从今年起,年年腊月里,吴幸福都能收到一千元钱的救济金。
六十岁生日那天,吴幸福还是独自一人走进了那家老菜馆。五十岁,年过半百;六十岁,一个花甲。像五十岁生日那天一样,吴幸福要了一碗长寿面,碗里盛的还是从头到尾一根面条,只不过这一回,碗里多了一只鸡蛋。他喊来了服务员,问起这一只鸡蛋有什么讲究。服务员告诉吴幸福,这只鸡蛋代表的是老寿星的定心珠,就这讲究。听到这话,很长时间因为害怕鸡蛋所含胆固醇高而不吃鸡蛋的吴幸福把这只老寿星的定心珠一口气吞咽了下去。都说如今的鸡吃的都是合成的饲料,鸡肉不好吃,鸡蛋有二恶英,可他吃出了他小时候吃鸡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