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房间
●第一天·星期六
在那间房里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非常害怕。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盏朦胧的灯泡,发出昏黄微弱的光线照着黑暗。四周是水泥砌的灰色墙壁,我躺在地上,看样子有人趁我昏迷不醒时把我带进这个没有窗户、四四方方的狭小房间里。
我用手撑起上半身,贴着地面的手掌传来水泥地冷酷坚硬的触感。我想看看四周,然而一转头便觉得头痛欲裂。
背后传来呻吟。姐姐倒在我身边,和我一样正按着头部。
“姐,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姐姐,仍躺在地上的她睁开了眼看我。姐姐直起身子,和我以一样的姿势望着四周。
“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除了那盏垂吊下来的电灯泡之外什么也没有的昏暗房间。我们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怎么进入这里的。
最后的记忆是,在郊外某间百货公司附近,我和姐姐走在行道树夹道的步道上。直到妈妈买完东西之前,姐姐都得负责照顾我,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百般不愿的事情。我已经十岁了,不用别人照顾我;而姐姐似乎也不想管我,自顾自地玩,但妈妈却不准我们分开行动。
于是我们两个僵持着,彼此毫无交谈走在散步道上。步道地面装饰着四方形红砖组成的图案,两旁种植的行道树伸展着长长的树枝搭出天棚。
“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啊。”
“什么嘛,小气鬼!”
我和姐姐有时会这样对骂。姐姐明明都要升高中了,斗嘴的水平却跟我差不多程度,说来还真怪。
走着走着,身后的树丛突然传出声响,我们连回头确认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头部窜过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了。
“有人从背后打了我们,趁我们昏迷的时候把我们带到这里……”
姐姐边说边起身,看了看手表。
“已经是星期六了……现在大概是半夜三点吧。”
那只手表是指针式的,姐姐非常喜欢它,根本不让我碰。银色的表面上有个小小的窗口,标示着今天是星期几。
这个房间的长宽高都将近三米,刚好形成一个立方体。灯泡的光线为毫无装饰的灰色的坚硬表面淡淡地抹上阴影。
房间里只有一道铁制的门,但上面却没有任何把手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只是一块沉重的铁板嵌在水泥墙里。
门的下方有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缝隙。透过缝隙,从门的另一边似乎有光线照过来反射在地上。
我跪在地上,看能不能从那道缝隙里看到些什么。
“外面有什么?”
面对姐姐满脸期待的询问,我摇了摇头。
周围的墙壁和地面都还算干净,好像刚刚有人打扫过,没什么灰尘。我不禁觉得,我们很像被关进了一个寒冷的灰色箱子里。
唯一的光源就是从天花板中央垂吊而下的灯泡,我和姐姐只要在房间里一走动,两道影子便在四面墙壁上来回游动。灯泡的光线很微弱,拂不去的黑暗沉积在房间角落。
这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只有一个特点。
地面有一道宽约五十厘米的水沟。若将有门的那面墙视为正面,那道水沟恰巧从左手边的墙壁下方笔直贯穿房间地面中央,延续到右手边的墙壁下方。水沟里白浊的水从左往右流去,散发出强烈的恶臭,接触到水的水泥都成了恶心的颜色。
姐姐用力敲门,大声地喊叫:
“有人吗?”
没有回应。那道门相当厚实,怎么敲都纹丝不动,唯有敲着沉重铁块的无情声响,仿佛诉说着以人类的力量是无法破坏这道门的。沉闷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着。我觉得很难过,呆站在原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呢?姐姐的背包也不见了,她虽然有手机,却放在背包里,所以我们也无法联络到妈妈。
姐姐将脸颊贴着地面,朝着门下面的缝隙大喊。她全身颤抖、混身是汗,从身体深处发出求救的呐喊。
这次,从远处传来了很像是人声的回应。我和姐姐对望了一眼。
除了我们,附近还有人在。但是那声音非常模糊,也听不清楚是什么。即使如此,还是令我松了口气。
我们继续对着门又踢又打了好一阵子,还是没用。终于我跟姐姐都累了,两人疲倦地彼此依偎着睡去。
早上八点左右,我们醒了过来。
在我们睡着的时候,从门下方的缝隙里塞进来一片吐司和一个装着干净水的盘子。姐姐将吐司撕成两半,一半给我。
姐姐很在意把面包塞进房间的人。不用说,那个人肯定就是将我们关在这里的人。
贯穿房间中央的水沟里的水在我们睡着时仍持续地流动,不断飘散出东西腐烂的臭味。我开始觉得恶心。虫的尸体和残羹剩饭漂在水面上,横越房间流走。
我想上厕所。可是姐姐只是看了铁门一眼,摇了摇头说:
“看样子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你就在那条水沟里解决吧。”
我和姐姐等待着能离开这里的那一刻。但不论我们再怎么等,那道门就是不打开。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呢?”
姐姐坐在房间角落喃喃自语着。隔着水沟,我也以同样的姿势坐着。灰色的水泥墙上交错着灯泡制造的光与影。姐姐疲惫的神情让我好难过,真想赶快离开这里。
姐姐又对着门下的缝隙大喊,从某处传来了人的应声。
“果然有人在。”
然而回声太严重,听不出对方说了什么。
好像只有在早上才会给我们食物,那天再也没有送吃的给我们了。我跟姐姐说我肚子饿,结果被姐姐骂,她说不过是少吃一餐,忍一下好吗?
因为没有窗户,我不是很确定时间,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应该是傍晚六点左右,从门的另一侧传出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一直坐在房间角落的姐姐突地抬起头来,而我则是稍稍离开门边。
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心想,终于有人要来这个关住我们的房间了,那个人一定会跟我们解释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我和姐姐屏住呼吸,等待房门开启的瞬间。
然而和我们预期的相反,脚步声经过了房门前走开。一脸错愕的姐姐凑近门旁,朝着门下的缝隙大喊:
“等一下!”
然而脚步声的主人却无视姐姐的叫声,径自走远了。
“……那个人该不会……没打算放我们出去吧?”我问。
我觉得很害怕。
“不会啦……”
姐姐虽然这么说,但看她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她不过是嘴上逞强罢了。
自从我们在这个房间里醒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天。
这一天之内,从缝隙的另一侧曾经传来开关厚重的门的声响、机械声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和脚步声等等,但是那些声音全都因受到墙壁回声的干扰而听不清楚,每个声响听起来都像是巨大动物的呻吟,震动着空气。
我和姐姐所在的这个房间,房门一次都没打开过。我们再次依偎着进入梦乡。
●第二天·星期天
一睁开眼,门下的缝隙处摆着一片吐司,却不见盛水的盘子。昨天塞进来的盘子还在房间里,姐姐猜测应该是因为我们没把盘子推出去,才不给我们水喝。
“可恶!”
姐姐显得非常懊恼,一把举起了盘子。她原本打算摔盘子,却又停了手,应该是想到要是打破盘子可能会再也不给我们水了吧。
“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才行。”
“可是,要怎么做?”我怯懦地问。
姐姐直直地望着我,接着将视线移到横穿房间地面的水沟。
“这条水沟一定是给我们作厕所用的……”
水沟宽约五十厘米,深约三十厘米,从一边的墙壁下方冒出来,又从另一边墙壁下方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
“这对我来说太小了,钻不过去。”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钻得过去。姐姐这么对我说。
姐姐手上的手表显示现在大约是中午时分。
最后决定照姐姐所说的,由我潜入水沟到房间外面去。姐姐的想法是,如果这么做能够离开这栋建筑物,就一定能向外面的人求救;就算无法走到外头,那么能够摸索出周遭环境的任何蛛丝马迹也好。
但我实在很难提得起劲。
为了钻进水沟,我脱到只剩一件内裤。但最后关头我果然还是退缩了,想到自己非得泡进这么浑浊肮脏的水里,真的很难受。姐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想法。
“求求你,忍耐一下就好!”
我迟疑着,将脚伸进水沟里。水很浅,我的脚掌立刻触到了沟底。沟底黏黏滑滑的,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水深还不及我的膝盖。
开在墙面的水沟口是细长的横向长方形,那是一个黑暗的洞穴。虽然洞口很小,但我应该能穿过去,因为我的个子在班级里是最小的。
水沟进入墙壁中之后仍像一条长方形隧道往前延伸。我把脸贴近水面想看看前方的状况,然而我一凑近水面,立刻有股恶臭窜入鼻中。我看不清楚水沟前方的状况,看来真的得潜进去一探究竟了。
万一不小心卡在墙壁中的隧道里回不来就糟了。所以姐姐将我的外衣外裤和两人的皮带系成一条绳子,尾端用鞋带绑在我的一只脚上。我们的计划是,一旦情况危急就拉绳子把我救回来。
“我该去哪一边?”
我张望着左右两边的墙壁问姐姐。水沟里上下游的两个沟口分别开在左右两面墙壁的中央下方。
“随你选吧。不过,你只要觉得前方都是隧道,就马上回头。”
我先选了上游。换句话说,若将有门的墙壁视为正面,位在左手边的长方形洞穴就是上游入口了。我走近墙壁,把身体浸到水沟里。肮脏的沟水从我的脚踝缓缓覆上我的全身,宛如细小的虫子爬满全身,啃蚀着我。
我屏住呼吸,紧紧闭上眼,一头钻进冒出水流的长方形洞穴。隧道里面很窄,又很浅,趴在水里匍匐前进的我,后脑勺撞到了隧道顶面。
我的身体勉强钻得过这个长方形水泥隧道,就像把线穿过针眼一样。水流的速度并不快,我可以很轻易地逆流而上。
幸好,在流着水的隧道里爬行大约两米之后,一直压迫着我的背和头的隧道顶的触感便消失了。我想我可能来到了一个比较大的空间,便从水里抬起头站了起来。
这时我听到尖叫声。
虽然我很不想让脏水跑进眼睛里,却还是睁开了眼。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这是一间和刚刚的房间一模一样、四周被灰色水泥墙包围的狭小房间,水沟也笔直地穿过房间中央。我感觉我像是钻进了水沟上游的隧道,然后从下游的隧道钻出来了。
不过并非如此。在房间里的不是姐姐,而是另一个人。她是一个看起来比姐姐年长一点的年轻女子,我没见过她。
“你是谁!?”
她尖叫着,一脸恐惧地往后退。
从我和姐姐所在的房间沿着水沟往上游前进,来到的是一间构造完全相同的房间,同样有人被关在里面。两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一模一样,水沟也依旧往前延伸而去。而且,上游不只有这一间房间。
我向这名困惑不已的女子解释我和姐姐被关在下游的房间里,然后我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决定继续往上游方向前进。
结果在上游还有两间构造完全相同的房间。
也就是说,从我和姐姐所在的房间沿着水沟往上游算起,还有三间房间。
每间房间里都关了一个人。
第一间房间里是年轻女子。
再过去一间房间里是长头发的女生。
最上游的房间里,则是一个染了一头红发的女子。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被关进来。除了我和姐姐,其他被抓的都是大人。先不说姐姐,可能因为我体格还小,所以才会和姐姐两人一组被关到一起吧。我没被当成一名大人计算。
红发女人的房间里,水沟上游的隧道口装有栅栏,没办法再往前进。于是我回原来的房间,向姐姐说明了所有的状况。
我身上就算干了还是很臭,又没水可清洗,这么一来房间里更臭了,但姐姐并没有抱怨。
“也就是说,我们的房间是从上游数过来的第四间?”
姐姐喃喃自语地思考着什么。
好几个房间连在一起,而且每一间都关了人,这令我讶异不已,同时也觉得不那么害怕了。知道有那么多人和自己处于相同的状况,多少让我感到比较安心。
而且,大家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都觉得很困惑,但不久,表情就亮了起来。看来大家被关到现在都没见到任何人,门也不曾打开过,根本无法知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状况,也不晓得墙壁的另外一头有些什么。因为大家的体型都没娇小到能够钻过水沟,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我潜入水沟打算离开房间时,每个人都拜托我一定要再回来告诉她们我看到了什么。
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将自己关进来的,所以,大家都很想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都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我向姐姐报告完上游的状况,接着便前往下游方向潜去,结果下游也和上游同样状况,是一间接连一间昏暗的水泥房间。
下游方向的第一间房间,和其他房间状况都一样。
一个和姐姐差不多年纪的女生被关在里面,看到我的瞬间,她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听完我的说明,整张脸便亮了起来。她也和大家一样被关在同样构造的房间里,一样是莫名其妙地被关了进来。
我继续朝更下游的房间前进。
钻出水沟,我又来到了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然而这次不太一样。房间的内部构造虽然和其他房间一模一样,但房里没有人。空荡荡的房间里,灯泡的光线黯淡地照着这个灰色的箱子。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房间里必定都有人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让我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水沟依旧向前延伸。
我离开空无一人的房间继续前进。虽然没人帮我拉脚上的绳子,不过我并不担心,反正下游一定也是一间连着一间的小房间,所以我将绳子留在姐姐的房间里出发了。
从我和姐姐的房间朝下游方向数的第三个房间里,有一个看起来和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生。
她看到从水沟里冒出来的我时,反应并不大。我立刻察觉她不太对劲。
她非常憔悴,蹲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停地发抖。我本来以为她和妈妈的年纪差不多大,但我可能误会了,或许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一点。
我看向水沟的下游,在墙壁下方的长方形隧道口装了栅栏,没办法再前进了。看样子这里就是下游的终点。
“那个……你还好吗……?”
我有些担心,开口问她。她的双肩抖个不停,惊惧的眼神盯着全身不停滴水的我。
“……你是谁?”
她的声音仿佛灵魂出窍似的,无力而沙哑。
她和其他房间里的人的状态显然很不一样。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水泥地上到处都是她掉落的发丝,脸和手都被汗水弄得脏兮兮的,双眼和脸颊凹陷,宛如一具骷髅。
我向她说明自己是谁和我在做什么之后,她阴郁的眼瞳似乎闪现了一丝光芒。
“这么说来,在这条水沟的上游还有活着的人,对吧!?”
活着的人?我不大懂她的意思。
“你也看到了吧?不可能没看见!每天,只要一到傍晚六点,这道水沟里就会有尸体流过来啊!”
我回到姐姐身边,告诉她水沟前方的状况。
“总共是七间房间连在一起呀……”
听到姐姐这么说,我为了方便说明,便替每个房间编上了号码。从上游按照顺序数过来的话,我和姐姐的房间是四号,而最后一个女人所在的房间便成了七号。
然后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姐姐七号房女人讲的事情。要是我把那个女人的话当真,告诉姐姐,说不定会被她当成笨蛋。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姐姐似乎察觉到了。
“还有什么状况吗?”
我战战兢兢地告诉姐姐七号房女人讲的事情。
根据那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所说,每天傍晚只要一到固定的时刻,水沟里就会漂来尸体。据说尸体会从上游漂到下游,乘着水流缓缓漂过每一个房间。
那么,那些尸体为什么能钻过水沟狭窄的隧道呢?我愈听愈觉得不可思议,更何况七号房的水沟下游出口还被装了栅栏,无法继续前进,要是尸体从上游漂下来,最后势必会卡在栅栏口。
然而那个憔悴的女生却是这么说的:
那些流下来的尸体,每一具都被细细切成足以通过栅栏缝隙的大小,因此,只偶尔有些碎片会被栅栏卡住,绝大部分都能顺利从房间里的水沟流走。她说她打从被关进房间里的那一天起,每天一到傍晚,就会看到尸体的碎片浮在水中,流过房间中央而去。
姐姐听着我的话,眼睛愈睁愈大。
“她说她昨天晚上也看到了?”
“嗯……”
昨天我们并没察觉有尸体流过了水沟。不,只是我们没察觉到吗?昨天傍晚六点,我们确实都还醒着,而且那道水沟,不论待在房间哪个位置都看得到,如果真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漂在上面,我们不可能没察觉到异状的。
“上游三个房间的人提过这件事情吗?”
我摇摇头。提到尸体事情的人,只有七号房那个憔悴的女生。难道唯有她看到了幻觉?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我却无法忘记她的脸孔。双颊消瘦,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仿佛死人般黯淡,那是打从心里害怕着什么的表情。那个憔悴的女人和被关在其他房间的人有某种截然不同的特点,我觉得她一定正处于某种极为恶劣的煎熬当中。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姐姐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此刻我只觉得深深的不安。
“……我们再等一下,一定会晓得的。”
我和姐姐靠着房间墙壁席地而坐,等待姐姐手腕上的手表显示傍晚六点。
终于,手表的长针短针排成一条直线,连接了数字“6”与“12”。银色的指针反射着房里电灯泡的光线,告诉我们时间到了。我和姐姐屏住呼吸,紧盯着水沟看。
门外似乎有人在走动,听到那声响,我和姐姐更是冷静不下来。外面的脚步声和现在这个时刻,两者莫非有什么关联?不过,可能认为就算出声喊也没用吧,姐姐并没有透过门下的缝隙叫住在外面走动的那个人。
从遥远的某处传来机械低鸣的声响,然而水沟里并没有什么尸体流过来,只有无数死掉的飞蚁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
●第三天·星期一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七点。门下面的缝隙旁摆着塞进来的吐司面包。昨天,我们事先将用过第一餐之后就一直放在房间里的盛水盘塞过缝隙放到门外,可能这样做是正确的吧,今天就有水可以喝了。将我们关在这里的那个人大概在分配早餐吐司给大家的时候,一手提着装了水的水壶。他每将一片吐司塞进缝隙,顺便往放在门外的盘子里倒入清水。我想象着那个相貌不明的人穿梭于七道门前的光景。
姐姐将吐司撕成两半,把比较大的那半枚给了我。
“我有事要拜托你。”姐姐说。
她希望我再钻进水沟里去问大家一些事。我虽然很不想再进到那个水沟里,但是姐姐说如果我不愿意就把吐司还给她,我只好答应了。
“我要你问大家两件事情,第一:大家是几天前被关进来的?第二:曾经看到尸体流过水沟吗?去帮我问一趟回来吧。”
我照做了。
首先我前往上游的三个房间。
大家一看到我,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把姐姐交代的问题问了每个人。
我本来以为,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应该很难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没想到大家都很清楚自己被关进来几天了。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手表,不过因为一天只送来一次食物,只要数送来的次数就知道了。
接着我往下游出发,情况却变了。
五号房和昨天一样,那个年轻的女生还在。
但是,昨天还空荡荡的六号房,今天却出现一个我初次见到的女生。她一看到从水沟里冒出来的我便发出惨叫,吓得大哭大喊,她大概以为我是什么怪物吧。跟她说明整个状况花了我好一番功夫。我说我也是被关在这里的人,因为体型小,所以能在水沟里来去,她才终于懂了。
她说她昨天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她原本在堤防上慢跑,经过一辆停在路旁的白色旅行车时,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了头,失去了意识。大概被打的地方还在痛,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按着头。
我前往七号房,但在那里又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昨天在这个房间里的是那个憔悴的女人,她告诉我水沟上游会有尸体流下来,然而今天那个女人却不见了。房间里不见她的踪影,只剩水泥砌成的冷冰冰的空间,灯泡照着虚空。
而且不可思议的是,我发现这个房间比我昨天进来的时候要干净许多,不大感觉得出曾经有人被关在这里面。墙壁和地面都非常干净,水泥灰色表面上唯有灯泡照出的明暗区隔。
昨天我在这里看到的女人是我的错觉吗?还是我弄错房间了?
我回到四号房,告诉姐姐我问到和看到的所有事情。
姐姐交代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
一号房的染发女子说今天是她被关进来的第六天,因为食物送来了六次,绝对不会错。
二号房的女生是第五天,三号房的女子是第四天,而四号房的我和姐姐则是在这个房里醒来之后的第三天。
还有,下游五号房的女生是第二天,然后是昨天晚上在水泥房间醒过来的女生,因为她今天早上第一次拿到了食物,所以是第一天。
那么七号房的那个人被关了几天呢?然而在我开口问她之前,她便消失了踪影。
“……她被放出去了吗?”姐姐问。
我说我不知道。
至于第二个问题——“曾经看到水沟里有尸体流过吗?”大家的反应通通是摇头,没人见过水沟里有尸体漂流,而且不只如此,每个人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都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问呢?”
每个房间里的女生都反问我,似乎认为我应该听到了什么特别的消息才会这么问。实际上正是如此。因为大家无法像我一样得知其他房间的情况,所以一切只能凭空猜测。大家只能待在封闭的空间里,一边胡乱想象着墙壁的另一侧搞不好是电视台或是游乐园,一边打发时间。
“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我想赶紧问完所有人,所以匆忙地结束谈话。
“不行,不能走。你该不会是把我关在这里的人的同伙吧?你说其他的房间也关了人,都是骗我的吧?”
当我准备离开一号房时,被关在这里的她这么说,唯有她这么说过。接着她便走进水沟,站到下游侧挡在墙壁前,她的脚刚好堵住水沟的出口,这么一来我就回不去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我昨天在七号房听到的事,以及姐姐要我问大家这两个问题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她脸色苍白,说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接着便让了道。
结果没有任何人曾看到尸体漂流过。果然是七号房的人在做梦吗?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心想。
那个七号房的憔悴女人说每天只要时间一到,就会有尸体从上游流下来,但是在这里被关了好几天的上游房间里的人却都说没看过。真搞不懂。
我叹了口气,拿起之前做的绳子,擦拭被水沟水弄脏的身体。我的上衣和裤子通通被做成了绳子,后来绳子一直没拆掉,所以一直都只穿着一条内裤。幸好房间里还算暖和,我才没感冒。而早已没有用处的绳子就这样一直扔在房间角落,偶尔充当我擦拭身体的毛巾。
我抱着膝直接躺到粗糙的水泥地上,肋骨碰到坚硬的地板表面。躺在地上其实很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想,即使是这样不确定又诡异的消息,也应该告诉其他房间里的人吧。大家能确定的只有自己眼前所看得到的范围内发生的事情,心里一定很害怕。
可是,一想到大家听了这些话说不定反而心里更混乱,我不禁犹豫了起来。
坐在房间角落的姐姐一直凝视着墙壁和地板的接线。突然,她伸手捏起了什么东西。
“有一根头发掉在这里。”姐姐似乎相当意外。
她用指尖捏着那根长头发的一端,让它垂着。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种事。
“你看,这个长度!”
姐姐站起了身,然后像是要确定捡到的发丝的长度似的,抓住发丝两端拉直给我看。那根头发有五十厘米长。
我终于弄懂了姐姐的意思,我和姐姐的头发都没那么长。这就表示,掉在地上的发丝属于我们俩以外的人。
“所以这个房间在关我们之前也关过别的人吗?”
姐姐脸色发青,呻吟似的,一字一句吐出来:
“一定……不、大概是……这或许是很蠢的猜测……你也注意到了吧?上游的人被关的时间都比较长,而且,往下游算去每移一个房间就被多关一天。也就是说,是从最上游的房间开始把人关进去的。”姐姐再次把思考焦点放在每个房间里的人被关的天数上,“这样的话,在之前又是什么状况呢?”
“你是指关人进来之前?不是空荡荡的吗?”
“没错,是空荡荡的。那么在那之前呢?”
“空荡荡的之前,当然也是空荡荡的啊。”
姐姐摇摇头,开始在房间里踱起圈子。
“你想想看昨天。昨天是我们在这房间醒来之后的第二天,而对下游那个五号房里的人来说是第一天。我们把六号房想成是第零天,房里是空的。但是对七号房的人而言呢?按照这个顺序思考的话,对关在七号房里面的人来说应该算是第负一天对吧?小学教过负数了吗?”
“那个我知道。”
但是,姐姐讲的事太复杂,我听不大懂。
“听好了,那个被抓来关到“第负一天”的人不见了。虽然这是我胡乱推想的,不过我想昨天应该是她被带来这里的第六天。她在一号房的人被关进来的前一天,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那么她现在到哪里去了?”
姐姐停止踱步,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对我说,那个人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昨天还在的人消失了,而空房间里突然有了人。我将穿梭于水沟看到的每个房间的相异处,对照着姐姐的话思考。
“每过一天,无人房间就会依序往下游方向顺移一间。等轮过了最下游的那间,就从上游的第一个房间重新来过。七个房间代表了一个星期……”
每一天都轮到一个人在房间里被杀死,尸体被扔进水沟里流走,而其隔壁的空房就会有人被关进去。
按照顺序杀人,同时补人进去。
六号房昨天并没有人,今天却有了。有人被抓来,补进那个房间。
昨天,七号房里还有人,今天却消失了。是被杀了,丢进水沟里流走了。
姐姐咬着右手大拇指,仿佛喃喃念着某种可怕的咒语,眼神涣散。
“所以,七号房的人才会看到尸体流过水沟。因为如果是按照这个顺序抓人关进来的,那么就算把尸体扔进水沟流走,那个房间上游的人是看不到尸体的。这么一想,七号房的女人说的话并不是幻觉或做梦。换句话说,她所看见的正是在她之前被关进其他房间里的人的尸体。”
姐姐向我说明,在昨天,看得到尸体流过水沟的人只有七号房的女生。因为内容太复杂了,我听不大懂,但我想姐姐说的没错。
“我们是在星期五被带来这里的。那一天,五号房的人被杀掉,尸体扔水沟。过了一个晚上,星期六那天,六号房的人被杀,五号房里又有人被抓进来。所以你之前看到的空房间其实是关在里面的人被杀掉之后的样子。接着是星期天,七号房的人被杀了,就算我们在这里监视着水沟,也不可能看到尸体,因为她的尸体并不会往上游流过来。然后今天……是星期一……”
一号房的人会被杀。
我旋即前往一号房。
我把姐姐的推测告诉了染发女子,但她不相信。她皱着眉说: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啊?
“可是就怕万一呀,你得赶快想个办法逃走才行……”
然而该怎么逃走,没有人知道。
“我才不信!”她生气地对我大吼,“这个鬼房间,到底算什么嘛!”
我穿过水沟回到姐姐身边,而途中必须经过两个房间。两个房间里的人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结果我什么都没讲,只跟她们说我马上回来,便回到姐姐所在的房间了。
姐姐在房间一角抱着膝。我刚从水沟起身,姐姐便对我招了招手。她一点都不在意我被沟水弄脏的身体,紧紧地抱着我。
姐姐的手表显示是傍晚六点。
水沟里流着的水掺进了红色,我和姐姐不发一语,只是紧盯着水沟看。从水沟上游的长方形洞口漂过来一个光滑的白色小物体,一开始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等它在水面转了半圈,我们看见并排的牙齿,才晓得那是下颚的一部分。那东西在水中载浮载沉地横越我们的房间,被吸进下游的洞穴里。不久之后,耳朵、手指、碎肉和骨头陆续流过来。一截被切断的手指上,仍戴着金色的戒指。
一团染过的头发流了过来。仔细一看,我发现那不只是头发,还连着一块头皮。
是一号房的人,我想。污浊的水流漂过来无数身体碎片,怎么看都看不出曾经是人类的形体。我心里涌上一股很怪的感觉。
姐姐捂着嘴呻吟着。她在房间角落里吐了,但吐出来的几乎都是胃液。我唤了她,但她没理会我,仿佛灵魂出窍般,始终沉默不语。
这些幽暗阴郁、方方正正的房间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隔离开来,让我们充分品尝孤独的滋味之后,夺走我们的生命。
“这个鬼房间,到底算什么嘛!”
一号房的人那时这么喊着,她颤抖的呐喊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然后我不禁觉得,这个紧紧闭锁的房间所代表的意义不仅是关住我们这么单纯,它把更重大的、像是我们的人生或灵魂之类的东西全部监禁起来,孤立我们,夺走我们的光明。这里根本就是灵魂的牢狱。这个房间告诉了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也从未曾体验过的真正的孤寂,也让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活着毫无意义。
姐姐抱着膝盖缩起身子痛哭失声。我想,或许那正是在我们出生之前遥远的过往的样子,早在历史尚未开始之时人类真正的形体。在黑暗温湿的箱子里哭泣着,就像此刻哭泣的姐姐一样。
我扳起手指头数。我和姐姐被杀的时间,应该被关进来的第六天——也就是星期四的傍晚六点。
●第四天·星期二
过了好几个小时,沟水里的红色消失了。而在红色完全褪去之前,沟水里流过来的是肥皂水泡泡,我想可能有人正在打扫上游的房间。把人杀掉一定会流很多血,所以是在灭迹吧。
姐姐的手表显示过了午夜十二点,我们被带进来的第四天——星期二来临了。
我潜进水沟,朝上游的一号房前进。
途中,两间房里的人都逼问我流过水沟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只对她们说等一等再说,便急忙前往一号房。
果然,昨天还在的那个女子消失了,整个房间像是用水刷洗过,非常干净,应该是如我预料的那样,有人打扫过了吧。我不知道是谁刷洗的,但肯定是将我们关进来的那个人。
姐姐在房间里发现的长发丝,果然是我们被带来之前在那个房间里被杀的女生的头发,而在事后清洗的时候,偶然地在房间角落留下了一根没被肥皂水冲走的发丝。
把我们带来这里一一杀掉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谁都没见过那个人的长相,我们有时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一定就是那个人的吧。
那个人每天在一间房间里杀掉一个人,享受着把人关了六天之后再分尸切碎的乐趣。
我还没见过那个人,连声音也不曾听过,但那个人的确存在,他在门的另一边走动着,每天将面包和水和死亡送进房间。是他设计了这七间房间并想出按顺序杀人的法则吗?
或许是因为不曾亲眼见过那个人,对他,我有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感。不久之后,我和姐姐也会被那个人杀死吧?而我开始觉得,我们恐怕唯有到被杀的前一刻,才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模样。
这么说来,那个人根本就是死神啊。我和姐姐,还有其他人,都被监禁在那个人所设计的无可动摇的规则之中,且早已被判了死刑。
我前往二号房,把姐姐昨天整理出来的想法告诉那个被关到第六天的长发女生。她没有驳斥我那是个愚蠢的推测,因为她眼睁睁看到了从上游流下来的一号房女生的尸体。然后大概隐约察觉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走出这个房间,她听完我的话,和姐姐一样陷入了沉默。
“……我会再来的。”
说完后我便前往三号房,做了同样的说明。
三号房的女子将会在明天被杀掉。在这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在这个房间里待多久,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如今,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了自己的命运。
三号房的女子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
是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杀掉好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我不是很确定。说不定,没被预告死亡时间,每天只是盯着流过眼前的尸体惶惶不安地度过,直到有一天门突然被打开,某个素不相识的人冲进来把自己杀掉反而好。
看着眼前哭泣的女子,我想起了七号房那个憔悴的女人。大家都露出了和她相同的表情。
绝望。已经连续这么多天被监禁在这个四四方方的水泥房间里,实在很难想象这单纯只是某人的游戏。但就算不愿意知道,我们还是透过某种方式知悉了死亡真的会降临自己身上。
之前在七号房的那个女人,是否每天望着水沟里流过的不认识的人的尸体碎片,猜想着下次就轮到自己了呢?她甚至连自己何时会被杀都无从得知。一想起她恐惧的表情,我的心就好痛。
我向二号、三号房的人说明的状况,也向五号、六号房的人作了说明。
然后是七号房,里面住进了新的人。她一看到从水沟里冒出来的我便尖叫了起来。
我回到四号房的姐姐身边。
我很担心姐姐的状况。她坐在房间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眼前的手表看。
早上六点。
此时,门的另一侧响起了脚步声。从门下的缝隙中塞进来一片吐司,门外传来将清水注入盘子的声音。
门下的缝隙常会透光进来,只在那附近的灰色水泥地面有时会呈现一方朦胧的白色。而现在,那儿正映出一个晃动的人影。有人站在门前。
隔着门的另一侧,正站着杀了许多人而且现在仍将我们关在这里的那个人。一想到这里,那个人身上散发的黑暗残酷的压迫力便穿透房门,沉甸甸地压上我的胸口,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姐姐突然整个人弹了起来。
“等一下!”
她像是整个人要冲进门下缝隙似的,把嘴紧贴缝隙大声喊,拼命将手塞进缝隙中,但只有手掌伸得出去,手腕被卡住了。
“求求你!听我说!你到底是谁!?”
姐姐拼命地叫住对方,然而门外的那个人却完全无视姐姐的存在,径自离去了。脚步声逐渐消失。
“可恶……可恶……”
姐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靠到门边的墙壁上。
铁门上没有把手,从合叶的设置来看,这扇门是往内推开的。打开这扇门的时候,就是房里的我们被杀的时候吧。
我会死。我思考着这件事。被关进来之后,我曾经为回不了家哭过好几次,还不曾因为会被杀死而哭泣过。
所谓被杀死是怎么一回事?我毫无真实感。
我会被谁杀死呢?
那一定很痛。然后死了之后,又会变成怎么样呢?好恐怖。然而现下最令我害怕的是,姐姐比我还要恐慌。看着全身缩成一团的姐姐不安地环顾四方房间的各个角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也跟着冷静不下来。
“姐……”
我仍不安地站在原地,出声唤了她。姐姐抱着膝,空洞的眼神望向我。
“你把七个房间的规矩告诉大家了吗?”
我不知所措地点了头。
“你做了好残忍的事呐……”
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不应该说的……虽然我这么辩解,但姐姐似乎没听进去。
我前往二号房。
二号房的女生一看见我,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一直担心你如果不回来了该怎么办呢……”
她露出虚弱的笑容,我却感到心中一阵暖意。在除了水泥还是水泥的空间中,我已经好久不曾看到别人的笑容了,因此眼前的她温柔的神情仿佛带来了光明与温暖。
可是,已经知道自己今天会死,为什么还能露出这种表情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刚刚大喊的人是你的姐姐吗?”
“嗯,是啊。你听见了?”
“我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但是我猜应该是她吧。”
接着她告诉我她故乡的事情,她说我长得很像她的外甥。她被关进这里之前,从事的是办公事务性质的工作,放假时常去看电影。
“你出去以后,请帮我把这个交给我的家人。”
她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挂到了我的脖子上。银色的链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说那是她的护身符,自从被关进来之后,每天她都握着十字架祈祷着。
在一天之内,我和她成了好朋友。我和她并肩坐在房间角落里,背靠着墙,两腿随意伸展着,有时站起来边比划边说话,天花板垂吊而下的灯泡在墙上映出巨大的影子。
除了我们的谈话声,房间里只有沟水流动的声响。望着水沟,我突然想起自己总是在水沟里来来去去,全身一定臭得教人忍不住皱起眉头。所以我移了一下位置,稍微离她远一点。
“你为什么要坐那么远呢?我也好几天没洗澡了,鼻子早就麻木了。如果能离开这里,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赶紧把全身洗干净。”
她微笑着说道。
她说话的时候也经常露出笑容。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明知道自己会被杀,却没有大哭大叫呢?”
我的表情一定显得十分困惑。她想了一下,说,因为我已经接受这个既定事实了。
简直就像教会里的女神雕像一般,她的神情既寂寞又温柔。
道别的时候,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好一阵子。
“好暖和呢。”她说。
六点前,我回到了四号房。
我跟姐姐解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是怎么来的,姐姐紧紧地抱住我。
不久,沟水开始变红了,刚刚还在我眼前的眼睛和头发,在水沟里漂流,流过了房间。
我走近水沟,将漂在脏水上流过来的她的手指头,轻轻地用双手捧了起来。那是她最后紧握着我的手的指头,已经失去温度,变成小小的碎片。
我的胸口痛了起来,大脑里和水沟里一样染上一片通红,世界的一切全都成了血红,发着高热。我什么都无法思考。
回过神时,发现我靠在姐姐的怀里哭泣。姐姐抚着黏在我额上干掉的头发,被脏水弄湿的头发干了之后变得硬硬脆脆的。
“好想回家呢。”姐姐喃喃地说。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一点都不像是身处在这个被灰色水泥包围的房间。
听到她这么说,我点了点头。
●第五天·星期三
有杀人者,当然就有被杀者。这七个房间的规矩是无可撼动的。本来,那是一个唯有杀人者才知道的规矩,站在被杀者立场,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然而,出现了例外。
把大家带来这里关起来的那个人,将个头还小的我和姐姐关进同一个房间。因为我是小孩子,所以没被当成一个人计算吧。或是,因为姐姐也不算成人,所以将我们姐弟视为一组也说不定。
我的体型小,所以能够游走于水沟里,把自己房间以外的状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并依此推测出杀人者所定下的规矩。而我们已经知道杀人行程这件事本身,杀人者并不知道。
杀人者和被杀者双方的立场是绝对不可逆转的。在这七个房间里,这宛如神的法则一样绝对地存在。
不过,我和姐姐已经开始思考活下来的方法。
第四天结束,第五天,星期三来临。二号房的人消失,一号房有新人被关进去。
这七个房间的规矩就是如此循环,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水沟里已经流过多少人的尸体了?
我在水沟中来来去去,和所有人说话。当然,每个人都是一脸毫无生气的表情,当我要离去时,每个人也都表示希望我再去她们的房间。大家都被迫单独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被迫品尝孤独,那肯定是难以忍受的。
“只有你能逃出去。只要像这样持续在各个房间之间移动,就可以避开凶手了……”当我正要潜进水沟时,姐姐说,“因为把我们关在这里的那个人,一定不知道你能够像这样在各个房间之间移动。所以明天,就算在这个房间里的我被杀,你也能逃去别的房间。只要像这样一直逃,就不会被杀了。”
“……可是,我会愈长愈大,总有一天没办法钻过隧道。更何况,凶手一定记得这个房间关了两个人,要是我不见了,他一定会到处找我。”
“但这样你至少可以多活一阵子啊。”
姐姐似乎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建议我明天就这么办。然而,我觉得那只是稍微拖延时间而已。可是姐姐考虑的似乎是,说不定在那段多活下来的时间里就会有逃走的机会出现。
不可能有那种机会。我心想。想要逃出这里,根本不可能。
三号房的年轻女子直到死前都一直和我说话。她的名字有点怪,光听发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于是她从口袋拿出记事本,在微弱的灯光下写给我看。那本记事本附有一支小小的铅笔。把大家关进来的那个人大概没拿走她的记事本,她说她一直带在口袋里。
铅笔的尖端有无数的齿痕,笔心笨拙地露出来。她似乎为了让已经写钝了的笔心露出来,用牙齿将笔端的木头咬掉。
“我爸妈常常给在都市独居的我寄吃的东西。因为我是独生女,所以他们特别担心吧。快递人员总会送来一纸箱的马铃薯或小黄瓜,可是因为我常待在公司,老是收不到呢。”
她到现在仍然很担心快递人员会不会抱着父母寄来的包裹站在自己公寓的玄关前痴痴地等。这么说着的她,呆呆地望着漂着成团蛆虫的浑浊水面。
“我小的时候,常在老家旁边的小溪玩耍。”
据她说那是一条连溪底的石头都看得到的清澈溪流。我听着她的话,想象着犹如梦幻世界一般的那条小溪。摇摇晃晃的水面反射着太阳光,细碎的光芒闪耀着,那是一个非常明亮的世界,头顶万里无云,晴空没有尽头,仿佛自己的身体违反了重力,不断地往上再往上被吸进去似的,无边无际。
我好像开始习惯被关进的这个阴郁狭窄的水泥房间、从水沟中飘来的腐臭,以及被灯泡一照反而突显的黑暗。我开始忘记进来这里之前所待过的普通世界了。想起外面吹拂着风的世界,我不禁难过起来。
我想看天空。之前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被关进来之前,为什么没有多花些时间好好地眺望云朵呢?
跟昨天我与二号房的女生在一起时的举动一样,我也和她并肩坐在地上聊天。
她同样没有放声大哭或是对这不讲理的状况表示愤怒,我们只是很平常地、像坐在午后的公园长椅上聊着天,这能让我们暂时忘记自己身处这个被坚硬的灰色墙壁包围的房间之中。
两人一边唱着歌,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我眼前的这个人会被杀呢?接着,我想起自己也会遭到杀害。
我试着思考我们被杀的理由,但到最后总是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把我们带来这里的那个人想要杀人。
她拿出刚才那本记事本,放到我的手中。
“如果你能离开这里,请帮我交给我爸妈,好吗?拜托你了。”
“可是……”
我真的能离开这里吗?昨天,二号房的人也期待着我能离开这里而将十字架的项链挂到我脖子上。但是,根本没人敢保证我能离开这里。
正当我想这么告诉她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了动静,似乎有人站在那儿。
“糟了!”
她的表情瞬间变僵硬。
我们都很明白,不知不觉已接近最后的时刻。傍晚六点到了。我应该更早离开这里,却逗留到现在,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手表,一方面因为和她在一起太快乐,我连时间都忘了。
“快逃!”
我站起身立刻跳进水沟中,钻到通往上游方向的长方形隧道里。我应该往下游方向回到姐姐所在的隔壁房间才对,但上游洞口离我比较近。
就在我冲进洞口的同时,身后传来开启沉重铁门的声音。我的头脑瞬间开始发烫。
将大家关进来的那个人出现了。对于那个人,我心中早已抱着“唯有到死前才允许看见他”的禁忌幻想,我畏惧那个绝对死亡的象征,仿佛只要稍微接近,就会让我的身体从指尖开始灰飞烟灭。
我的心跳加速。
我钻出隧道,伫立在空无一人的二号房里。我仍站在水沟中,深深地呼吸,把她交给我的记事本放到地上。
现在,在三号房,把我们关进来的那个人正要杀了她。一想到这里,某个想法开始纠缠着我,挥之不去。我怕得全身颤抖。那么做非常危险,但我非做不可。
我和姐姐要逃离这里。我们一直在思考可行的方法,但仍没有出路。不过姐姐一直想取得更多情报,任何细微的线索都可以。我们一直在寻找能够逃离这里再次看见天空的契机。
而为了这个目的,正如同到目前为止我们所采取的方式,只能由我的双眼去看那些谜一般隐藏在黑幕后面的部分,再将线索传达给姐姐。
谜一般的部分,就是指将我们关在这里的人的真面目和他杀人的手法、顺序。
我在考虑、顺序再次退回隧道里偷看三号房的状况。当然,要是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探头出去被发现,连我也会被当场杀死,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待在水沟里窥视房间的状况。但光是这样,我已经紧张到快昏过去了。要是我被发现在偷窥,应该活不到明天吧。
在水沟的下游方向,隔开二号房和三号房的墙上有个细长的横向长方形,我刚从那儿爬出来,而此时,我又在那个洞穴前跪了下来。水流不断流过我的大腿内侧,被吸进眼前的长方形洞穴里。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进入隧道里。水的流速很缓慢,只要当心一点就不会被冲走。我从目前为止的经验学到,只要手脚牢牢撑住隧道内壁,即使背着身子也能逆水前进。但隧道的水泥内壁可能因为水太脏的关系,覆着一层滑溜溜的黏膜,很容易滑倒,一定得非常小心。
在长方形隧道里头,水面与隧道顶面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所以为了看清楚三号房里发生的事,我只能潜入水中,在水里睁开眼睛看。
虽然很不想在脏水里面这么做,但我还是睁开了双眼。
我将手脚抵住隧道内壁,让身子浸在隧道中,停在只差一步就进入三号房的隧道口附近。沟水仿佛缠抓似地拍打着我全身的皮肤,往前方流去。在浑浊的水中睁开眼,我看见了微弱的长方形光芒,那是三号房的灯泡发出的光。
水流声中,混杂着机械声。
虽然水很浑浊,看不大清楚,我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动。
我的脸颊旁流过一团紧咬着某种腐烂的东西的蛆。
我想看得更清楚,试着再靠近隧道出口一点。
手脚滑了一下,我立刻使劲用指尖抓住墙壁,附着在隧道内壁滑溜溜的黏膜被我指尖刮到的地方一点一点地脱落,在内壁划出了一条线。突如其来地被水流一冲,我好不容易才止住身子,但我的头却已经露出隧道。
我看到了。
刚刚还跟我说着话的女子,已变成了一座血和肉的小山。
从没见打开过的铁门正敞开着。我们看到门的内侧很平滑,什么都没有,但门外侧却装有门闩——那是为了把大家关进来、确保每个人到死都只有孤独一人的门闩。
房间里有个男人。他站在根本不能称之为尸体的红色块状物前,背对着我。要是他正面朝着我的话,一定早就发现我了。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手上握着一台电锯,正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发现有时从门外传来的机械声就是这个。男人站得直挺挺地,毫无感情地将电锯一次又一次地朝眼前刺,把东西锯碎。他每刺一次,啪的一声,红色的东西便四处飞散。
整个房间一片通红。
突然,电锯声消失了。我和男人之间,只剩下沟水传出的水流声。
男人打算回头。
我用指甲抠住隧道内壁,慌忙往后退。男人似乎没有发现我,不过要是再晚上一秒,我和他大概就四目相对了吧。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二号房。但是这里也称不上安全,因为会关新的人进来,那扇门随时可能打开。我拾起放在地上的记事本,前往一号房。现在根本不可能穿过三号房回到姐姐的房间去。
我在一号房的女生身边并肩坐下。
“你看到什么了?”
我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吧,所以她才这么问。她是昨天晚上才被关进来的,我虽然已经告诉她七个房间的规矩,但我无法向她讲述自己方才所见的一切。
我翻开三号房女子交给我的记事本,阅读里面的内容。因为我曾潜到水中的关系,页面都黏在一起了,光是翻开就弄了好久。虽然纸张变得皱巴巴的,不过上面的文字仍可以辨识。
她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给她的爸爸妈妈,里面反复写着“对不起”三个字。
●第六天·星期四
我实在太害怕碰到那个男人了,所以没办法回去四号房,只好一整晚都待在一号房。一号房的女生打从心里欢迎我留下来,还把早餐的吐司多分了一些给我。我一边吃着吐司一边想,姐姐一定担心我担心得不得了。
终于,我下定决心回姐姐所在的房间,于是潜进水沟隧道。结果二号房已经有新人了。就跟每个第一次看到我的人一样反应,她吓了一大跳。
三号房则是空空荡荡的,连血也刷除得一干二净。我试着寻找任何一点能透露昨天跟我一起聊天的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虚的水泥房间。
回到四号房,姐姐紧紧地抱住我。
“我还以为你被抓到杀掉了!”
即使如此姐姐仍留着吐司没吃一直等我回来。
今天是星期四,我们被关的第六天,轮到我和姐姐被杀了。
我告诉姐姐我一直待在一号房,那个女生也分了吐司给我吃。我对姐姐说对不起我已经先吃过了,她可以吃掉整片吐司。姐姐只是红着眼眶骂了我一声“傻瓜”。
接着我告诉她,三号房的人被杀的时候,我躲在隧道里努力想看清楚凶手的长相。
“你怎么做这么危险的事!”
姐姐生气了。不过当我讲到门的部分,她沉默下来认真听我说。
姐姐站了起来,伸手抚着嵌在墙里的铁门。她握起拳头用力敲了铁门一记,房间里响起沉重金属块和柔软皮肤碰撞的声音。
没有把手的门,几乎和墙壁没有两样。
“……门的外侧真的有门闩?”
我点点头。从房间内部看,合叶在门的右侧,而门是往房间内侧开启,因此那时潜在隧道里的我清楚地看到门外侧的那一面。门上的确有一道看上去非常坚固的横向门闩。
我再次望向房门。门并不是开在墙面的正中央,而是较偏向左手边。
姐姐的神情非常恐怖,直瞪着那扇门。
一看姐姐的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距离傍晚凶手前来杀我们,只剩下六个钟头。
我坐到房间角落,翻着三号房女生交给我的记事本,里面写着她父母亲的事情,害我也好想见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很担心我们。我想起在家的时候,每到睡不着的夜晚,妈妈都会用微波炉温热牛奶给我喝。大概是昨天在脏水里睁开眼睛的关系吧,一流泪,眼睛就痛得不得了。
“我绝对不会让事情就这样结束……绝对不会……”
姐姐语带恨意,对着门静静地喃喃自语,双手颤抖着。回头看向我的姐姐的表情显得十分悲壮,眼白部分仿佛闪烁着狰狞的光芒。
直到昨天还虚弱无力的眼神已不复见,那是一种下定决心的表情。
姐姐又问我关于凶手的体格和他手中电锯的事情。难道她打算在凶手袭击我们时和他硬碰硬打起来吗?
男人的那把电锯将近有我身高的一半长,发出宛如地震般的声响,刀刃部分高速运转。姐姐究竟打算怎么和拿着那种东西的男人对抗?可是,不反抗的话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姐姐看了看手表。
那人马上就要来杀我们了。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的规矩——绝对会降临的死亡。
姐姐要我潜入水沟去跟大家说说话。
时间很快过去了。
这条水沟已经漂过了多少人的尸体呢?我潜入污秽的水中,穿梭在长方形的水泥洞穴中,移动于各个房间。
除了我和姐姐,此时被那男人关进来的还有五人。这五人当中看过沟水染红并漂流着各式各样的人体碎片的,是位于我们房间下游的三个人。
我去了她们的房间,向她们道别。大家都知道今天轮到我和姐姐了。有人悲伤地捂着嘴,有人则是因为晓得自己终究会遭遇同样的下场而绝望不已,还有人建议我逃到别的房间,就算只有我能逃走也好。
“你带着这个吧。”
五号房的年轻女生将一件白色毛衣交给全身只穿一条内裤的我。
“这里很温暖,不需要毛衣……”
接着她紧紧地抱住我。
“愿幸运降临在你和你姐姐身上……”
她的声音颤抖着。
终于,六点就要来临了。
我和姐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这个角落位于正对门那面墙壁和下游侧连接五号房的墙壁的交接处,离门最远。
我贴着角落靠墙坐,姐姐则坐在我身旁。我们把脚伸得直直的,姐姐的手臂碰到我的手臂,传递着她的体温。
“出去的话,你第一件事情想做什么?”
姐姐问我。出去的话?我已经想过太多次了,有太多的答案。
“我不知道。”
可是,我想见爸爸妈妈,我想深呼吸,我想吃巧克力,有无数件想做的事。要是这些事情真能实现,我一定会哭出来的。我跟姐姐说了之后,姐姐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瞄了姐姐的手表一眼,好确认时间。姐姐一直望着房里的灯泡,于是我也跟着她看。
被关进这个房间之前,我和姐姐成天吵架。我甚至还想过为什么在我身边会有一个叫做姐姐的生物存在。每天我们都吵来吵去,如果只有一人份的点心,一定会抢着吃。
然而此刻,姐姐只是这么坐在我身边,就能带给我无比的勇气。她的手臂传来热热的体温,宣告着这世界不是只有我独自一人。
当然姐姐和其他房间里的人完全不同。虽然我至今连想都没想过,其实在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姐姐就认识我了,那是非常特别的。
“我出生的时候,姐是怎么想的?”
听我这么问,姐姐一脸“怎么突然说这个”的表情看着我。
“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什么啊?’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床上,身体小小的,一直哭,说真的,我完全无法想象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并不是我们已经没有话说,在这盏灯泡的光线下淡淡浮现的水泥箱体之中,只有沟水悄悄流动,我发现我和姐姐正深刻地谈着心。在死亡逐步迫近的此刻,我的内心渐趋冷静,宛如平静无波的水面。
姐姐看了看手表。
“准备好了吗?”
姐姐深呼吸一口气,这么问我。我点点头,绷紧全身的神经。就快来了。
水沟里唯有水不停地流动,我竖起耳朵倾听是否还有水声以外的其他声音。
维持这个状态数分钟之后,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微微震动着我的耳膜。我摸了摸姐姐的手臂,抬起脸看着她,时间到了。我站了起来,姐姐也跟着起身。
脚步声逐渐接近这个房间。
姐姐的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头上,拇指轻轻抚了抚我的额头。
那是安静的道别暗号。
姐姐做出的结论是:我们跟拿着电锯的男人再怎么对抗也是毫无胜算的。我们是孩子,对手是大人。很悲哀,但是事实。
门下的缝隙中出现影子。
我的心脏快要裂开来,仿佛体内所有东西都要从喉咙深处逆流而出。我的心中尽是悲伤和恐惧,被关在这里的每一个日子在脑海复苏,死去的人的脸孔和声音在脑中浮现着。
门的另一侧传来拉开门闩的声音。
姐姐背靠着离门最远的角落,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做好准备,等着。她迅速看了我一眼,死亡就要来临了。
铁门发出沉重的声响,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走进房间。
但是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映入我眼中的只是一道朦胧的黑影,一道掌管死亡并将死亡带给我们的黑色人影。
电锯发动声音。整个房间充斥着仿佛撼动一切的激烈噪音。
房间角落的姐姐张开双臂,绝不让男人看见她的身后。
“我不会让你碰我弟弟一根手指头!”
姐姐大叫着,然而,那声音立刻就被电锯的声响盖过了。
我好害怕,想要大叫出声。我想象着被杀那一瞬间的痛楚,当那么激烈运转的刀刃砍进身体的时候,脑子里会想起什么事情呢?
男人看见了被挡在姐姐身后的我的衣服。他握紧电锯,往姐姐走近一步。
“不要过来!”
姐姐伸出双臂,拼命挡住身后大叫着。喊声被电锯声盖过,但她应该是这么叫的,因为,我们事先决定好要这么说了。
男人再走近姐姐,转动的电锯刀刃碰到了姐姐伸出的双手。
一瞬间,血腥的飞沫溅散到空气中。
当然,我并没有看得一清二楚。男人的模样、姐姐的手破碎的瞬间,我都只能隐约看见点影子,因为我只能透过浑浊的沟水看着房里的状况。
我从藏身的水沟隧道里爬出来,冲向凶手打开的铁门,逃了出去,关上铁门,锁上门闩。
隔着门,房内的电锯声变小了。房间里只剩下姐姐和那个凶手。
当姐姐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拇指轻轻碰触我的额头的时候,就代表了我们别离的时刻。下一个瞬间,我迅速把脚伸进上游方向的隧道,整个人钻进去藏了起来,因为躲在上游这一侧比下游更靠近门。
这是姐姐想出来的赌注。
由姐姐站在房间角落,把我的衣服藏在身后,像是护住我似地,以吸引凶手注意。而我就趁那时候从门口逃出去。只是这样的计划。
因此我的衣服非得弄得像是有人穿着不可,因此我向大家要来衣物塞进我的衣服里。不知道这种骗小孩的把戏能不能瞒过凶手的眼睛,我其实很不安。但姐姐说,只要骗过几秒钟,一定没问题的。姐姐的话给了我勇气。于是,姐姐装出要护着我的模样,用身体挡着身后那堆衣服的集合体。
姐姐站在离门最远的位置,做好所有准备等待凶手上钩。一方面也留心着不让凶手发现从水沟隧道爬出来的我。
当凶手的电锯刀刃最靠近姐姐的那一瞬间,我从水沟爬出,站起身,冲出门外……
锁上门闩的瞬间,我全身颤抖。留下即将被杀的姐姐,只有我独自逃到了外面。姐姐为了让我逃走,没有选择从那把电锯底下逃开,而是留在房间角落继续着她的演出。
紧闭的门的另一侧,电锯声停止了。
有人从里面敲门。因为姐姐的手已经被切断了,一定是凶手在敲门。
我当然不开门。
门里面传来了姐姐的笑声。那高亢、尖锐的笑声,是对着一起被关在里面、想必困惑不已的凶手所发出的胜利的笑声。
但即使如此,恐怕姐姐最后还是会被那个男人杀掉吧。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被关在里面,姐姐一定会被凶手以至今未曾有过的残忍手法杀死的。然而姐姐还是摆了凶手一道,让我逃了出来。
我看向左右,这里应该是地下室,没有窗户的走廊向前延伸着,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便有一盏照亮黑暗的电灯和锁上门闩的门,总共并排了七道门。
我打开四号房以外的所有门。三号房虽然空无一人,我还是打开了它。一想到那间房间里面死过很多人,我就觉得非打开不可。
房间里的每个人一看到我,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有任何一个人面露欢欣的神情。我之前已经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大家。我成功逃出来,就表示此刻,姐姐正遭遇不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五号房的女生抱着我哭了出来。接着,我们所有人集合到那扇依旧紧闭的门前。
门内再度传来姐姐的笑声。
然后是电锯再度运转的声音。男人似乎打算锯开铁门,削切金属的声音响起,然而铁门纹丝不动。
没有人开口说要打开门救姐姐,因为姐姐事先已经透过我向大家说明,凶手一定会报复,所以姐姐要所有人出了房间之后立刻逃走。
于是,我们留下关着姐姐和杀人魔的房间转身离去。
走过地下走廊,我们看见了一道往上的楼梯。爬到楼梯顶就是阳光灿烂的外面世界了。我们终于逃离了那个昏暗忧郁、被寂寞支配的房间。
我的眼泪掉个不停。我的脖子上挂着十字架项链,手拿着那本写着向父母道歉文章的记事本。我的手腕上挂着姐姐的遗物——那只手表。因为不是防水的表,大概在我躲进水里的时候坏掉了吧,指针恰好指着傍晚六点,停止了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