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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的夫妇

玉珠 2021-04-10 13:54:49 ( reads)


SO(significant other)
1.[社]重要的他人(父母、同伴等)
2.[美缩略语]配偶、恋人(缩写:SO)

far
[距离]前往/至远方、(远)离
摘自《高级英和中辞典(第3版)》(小学馆)
1
如今我多少长大了一点。就读小学的我快上国中了,因此现在能够以和过去不同的角度看待当时那些不可思议的状况。再怎么说,那时候的我只是个读幼儿园的小孩子,所有事情都令我感到不安与孤独。我以外的所有人们都比我高大,和他们说话时我得仰起头,而且只要大人手叉腰一脸愕然地望着我,我都不禁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我从不曾向大人完整地解释过自己的想法。
以前,我总觉得床底下光线进不去的角落里住着东西;也相信竖立的铅笔不用手去触碰,只要用意念叫它“倒下吧”笔就真的会倒。虽然以结论来说这些事几乎都是荒谬无稽的,但并不表示完全不会发生。我很喜欢科学,然而世上的确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事。
那是我读幼儿园时的事情。虽然细节部分的记忆已经不大鲜明了,由于之后我曾无数次重新回想整件事情,也被人们多次询问起,所以意外地,我还记得满清楚的。
我们家是爸爸妈妈和我的三人家庭。记得我们家是位于小丘上的公寓二楼,从窗户往下望可以看到镇上。电车从成排的高级公寓间穿梭而过,我很喜欢眺望那样的景色。
我们家有客厅、厨房和两个房间,柱子上贴了一张我画爸爸的画,旁边还挂着我的幼儿园帽子和爸爸的公事包。
我很喜欢爸爸妈妈。虽然我只会玩抽乌龟[2],我们却经常一家三口一起玩扑克牌,甚至会在家里玩捉迷藏。在厨房用餐过后,我们总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
我觉得客厅那张灰色的沙发大概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一样家具了,我们总是在那张沙发上看电视、看书甚至打瞌睡。在我们家所谓的一家团圆,指的就是那张充满弹性的柔软沙发。先有沙发,然后才是矮桌和电视的加入。
我总是坐在沙发的正中间。
妈妈的固定位置在我的左手边,这一侧比较靠近厨房。如果我或爸爸向妈妈讨饮料喝,她只要起个身,一阵趿着拖鞋的啪嗒啪嗒声响过后,马上就能端果汁和啤酒回来给我们。
爸爸则坐在我的右手边,那是看电视的最佳角度,又恰好在冷气的正下方,对于怕热的爸爸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位置。
我总是坐在沙发上一边晃着脚,一边告诉爸妈我在幼儿园发生的事。这个位置正好能让我两旁满面笑容的爸妈望着我听我说话。
刚开始我完全不晓得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等我察觉到时,已经变成那种状况了。
当时,我和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爸爸不知为何一脸阴郁地看着电视,他弓着背,手撑着下巴。
电视正在播有关灵异现象的节目。我也晓得那是恐怖节目,却不知怎的总会看下去。那天播出的内容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发生车祸的人成了幽灵还回家去的故事。
妈妈开门进入客厅,她也和爸爸一样地一脸不开心。
“咦?怎么一个人看电视?”妈妈对我说。
她的口气很寻常,我差点没听清楚。妈妈刚才的确说了“一个人”。
我觉得很怪,望向坐在我身边的爸爸。我很担心爸爸会因为妈妈无视自己的存在而动怒,然而,爸爸似乎连妈妈走进客厅都没察觉。
“哎呀,你干嘛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看?到底怎么了?”
妈妈认真地以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我,我开始觉得不安。
妈妈正在问我话,爸爸却静静地从沙发起身离开了客厅,完全没有回头看我或妈妈一眼。我觉得很困惑,哪里怪怪的?但我不晓得原因出在哪里。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快哭出来了吧,妈妈拿出扑克牌微笑对我说:“来玩抽乌龟吧。”我一时之间觉得很慌乱,但看妈妈一脸笑眯眯的,也就安心了下来。
我和妈妈玩抽乌龟玩了一会儿,爸爸回到客厅。
“怎么一个人在玩扑克牌啊……”爸爸对我招招手说,“今天去外面吃吧。”
我跳下沙发跑去爸爸身边,回头一看,妈妈手上仍抓着扑克牌,露出“你要去哪里”的表情望着我。
我以为妈妈也会一道出去吃饭,但并非如此。我一踏出客厅,爸爸便关了灯,砰地一声关上客厅门。明明妈妈还在里面呐!
我和爸爸两人在大众餐厅[3]用餐的时候,我一直挂心独自留在客厅的妈妈。
“接下来日子可难过了啊……”
爸爸这么自言自语着。
隔天的晚餐也很不可思议,妈妈只准备了她自己和我的饭菜,厨房餐桌上也只摆了两人份的碗筷。
另一边的爸爸就像压根看不见妈妈准备的饭菜似的,从便利商店买了两个便当回来。爸爸将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到客厅的矮桌上,里头就有我的便当。
我在厨房里试着问妈妈:
“为什么没有爸爸的份呢?”
“咦?”
妈妈倒抽了一口气看着我。因为妈妈的反应太过震惊,我不禁害怕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事情,犹豫着是不是要再问第二遍。
“喂——你在做什么啊?你要挑哪一个便当?”
客厅传来爸爸的声音。爸爸唤我和唤妈妈的声音在音调上有微妙的差异,我一听就知道爸爸是在对我说话。
我离开厨房进到客厅,爸爸正松开领带。
“……为什么没有妈妈的便当呢?”
听到我这么问,爸爸停下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果然不该问。
为了不让他们两边都不高兴,我反复地往来于客厅和厨房。先吃一点妈妈的菜,然后走去客厅吃便当,之后再回厨房去。
虽然两边的饭菜都各剩下一半,我却没挨骂。吃完饭后,我像平常一样坐在沙发正中央,妈妈坐在我左手边,爸爸坐在我右手边,两人都静静地看着电视。新闻正在报道几天前发生的列车意外。
往常这应该是我们一家三口聊着天、让我开怀大笑的时间,但是那一天,坐在我身旁的两人都始终沉默着。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让我们三人之间产生了诡异的分歧?正当我思考着究竟是什么事的时候,妈妈以非常严肃的表情转头看着我说:
“孩子,虽然爸爸去世了,我们两人也要一起努力活下去哦。”
我不是很明白妈妈的意思,然而妈妈的口气实在太过认真,我忍不住害怕了起来。我露出迷惘的表情,妈妈便微笑摸摸我的头说:“没问题的,你不用担心。”
接着换爸爸转过头来,仿佛妈妈根本不存在似的,直直盯着我的双眼看。
“我们要连妈妈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了哦……”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他们看不见彼此。爸爸看不见妈妈,而妈妈看不见爸爸。在爸妈两人的眼中,隔着我的沙发另一侧并没有任何人。
从他们两人的话语里我理解到,他们其中有一人死掉了。爸爸深信妈妈已经死了,误以为只剩他和我两人一起过生活;而相对地,妈妈则认为爸爸死了。
难怪他们彼此无法看见对方,也听不到对方说话。能同时看见他们双方的人,只有我。
2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会说话,一直无法明确地将我的所思所想传达给父母。我跟爸妈说我能看见他们两人,但刚开始两人都不大理睬我。
“妈妈,爸爸在那个房间里哦。”
我扯着妈妈的围裙说。妈妈正在厨房洗碗,而客厅那边,爸爸正在沙发上看报纸。
“好、好……”
妈妈一开始只是轻轻点头附和几声。我不断重复说了好几遍,于是妈妈蹲下来,以和我同样高度的视线面对面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
听妈妈的语气,她是在担心我,这么一来我反而觉得是自己脑袋怪怪的。我想这个问题是不能触碰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好几次试着告诉双方这个诡异的状况。
一天晚上,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所谓“三人”是从我的立场看到的,爸爸妈妈双方好像都认为只有自己和我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
“妈妈现在穿着蓝色毛衣哦。”
我试着对坐在右手边的爸爸这么说,坐在我两边的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你在讲什么吓人的事啊?”
爸爸皱起了眉头。因为爸爸看不见妈妈,他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呀,我是穿蓝色的毛衣呀,怎么了?”
妈妈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可以看见你们两个人哦。爸爸也在,妈妈也在,大家都在这个房间里。”
我这么一说,两边都投来了困惑的眼神。
由于这种事情发生了很多次,原本不当一回事的两人,慢慢地开始听进我说的话。
那是妈妈因为打不开零食袋子在找剪刀时发生的事情。
“爸爸把剪刀放哪里去了?拜托你要消失也先把东西放在明显一点的地方嘛。”
妈妈一边嘟囔抱怨,一边翻找放着铅笔胶带等各种文具的客厅柜子。爸爸正在客厅沙发上跷着脚,但他似乎看不见同样在客厅里的妈妈。于是我问爸爸剪刀放在哪里。
“……记得是在厨房柜子的抽屉里。”
爸爸这么回答我。我将爸爸的话转告也在客厅里的妈妈。
剪刀的确在那儿。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之后,爸爸和妈妈也渐渐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了。
“我可以看见爸爸,也能听到他的声音哦。”
虽然一脸困惑,妈妈还是点了点头。
“妈妈就在这里哦,所以,不是只剩我和爸爸两个人而已。爸爸,你如果有想要跟妈妈说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妈妈。”
听我这么说,爸爸很欣慰地点了点头,他一边说:“是啊,真的是这样呢。”一边摸着我的头。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负责传达两人对话的日子,而这份差事出乎意料地,相当愉快。
我们三人并排排坐在沙发上看着同一个电视节目。
“我想看旅游节目。”
妈妈一这么说,我立刻转告爸爸。
“妈妈说她要看别的台,她想看旅游节目。”
“跟妈妈说晚一点,先把这出警察连续剧看完吧。”
爸爸说着,视线一直没离开电视画面。
“爸爸说他不想转台。”

我转述完,妈妈只是长叹了一声,起身进厨房去了。
我窃笑了起来,因为很久以前他们两人每天就是像这样,实在太有趣了。虽然现在爸爸妈妈必须透过我才能交谈,但那不是问题,我重新感受到我们的确是三人一体的家庭。那段日子里,家里变得好温暖,气氛非常愉快。
当时我经常思考爸妈各自存在的世界是什么情况。根据双方所说的话,他们似乎被卷入了一桩列车意外,不,说得精准一点,应该说他们两人都确实被卷进了那场意外,而且死了。
听说他们因为某事必须送东西给某个亲戚伯父,所以某天早上,他们两人猜拳决定,输的人必须搭电车到伯父家去。
而两人的故事在猜拳之后出现了分歧。在妈妈的世界里,是爸爸猜拳输了去搭电车。然而在爸爸的世界中,却是妈妈去了伯父家。
电车出了意外。结果在妈妈的世界里爸爸死了,在爸爸的世界里妈妈死了。看样子,被留下来的那个人都深信只剩自己和我相依为命。
然而,存活下来的爸妈各自的世界就像两张半透明的相片重叠起来,以我作为接点相连。我可以同时看见两人存在的世界,这令我感到些许的自豪,自己宛如被提拔上来担任爸妈之间联系的重要角色。
比如爸爸开门走进来:如果在妈妈眼中只有爸爸的身影是看不见的,那么她应该至少能看到门自动打开关上的模样。但实际上,妈妈连门有动静都没留意到,总是要等我提醒她,她才察觉:“对哦,一不留意还真是这样呢。”
换成是妈妈在厨房洗碗的话,看在爸爸的眼里并不会留意有谁在厨房里洗碗的光景。爸爸似乎不大计较一些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解释的小事。
三餐照旧是在两边各自解决,妈妈下厨做饭,爸爸则吃买回来的便当。
“爸爸,你看不见这盘咖喱饭吗?”
我将妈妈做的咖喱饭推到爸爸眼前试着问道,但爸爸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露出疑惑的眼神回看着我说:
“我今天在公司接到了奇怪的电话哦……”
爸爸面朝屋内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跟妈妈说话。即使妈妈就站在爸爸的背后,因为无法看见妈妈,爸爸也习以为常随便朝某个方向就开口了。但妈妈又听不见爸爸说话,便由我负责转达爸爸话语的内容。“这样真的好怪哦。”我对两人说道。
然而一想到他们两人中有一方其实已经死掉的时候,我不禁悲从中来。爸爸生存的世界与妈妈生存的世界交接之处,唯有我独自飘浮着。
刚开始两人都不再对彼此说话时,我非常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只要坐在沙发上夹在爸爸妈妈之间,我就能安心,甚至会想打瞌睡。
但我幼小的心灵很清楚,这一切不可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迟早我非得选择其中一边的世界不可。这件事一直存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
3
仿佛打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我不知道状况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察觉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在吵架了,不过当然不是我在幼儿园里常看到两人扭打成一团的那种吵架。
用过晚饭后,我们三人坐到沙发上,我一边看电视一边下意识地重复他们说的话。这样传话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日子,所以我已经可以毫不思索对话内容,直接像鹦鹉一样单纯地重复双方的话语。
电视里正在播我很喜欢的动画片,我看得入了迷,趴在沙发上双手撑着下巴,虽然被妈妈骂过没规矩,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姿势。
突然,爸爸将报纸扔到桌上,两人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很吓人,我才惊觉不知何时爸妈的心情变得很差,彼此说着刺伤对方的话,而我却浑然不觉,一如往常地传了话。

妈妈起身走回寝室。
“妈妈回房间去了哦。”
“不用管她。”
爸爸简短地吐出这句话。我非常不安,动画片早忘得一干二净。我希望他们能和好,如果我坐在沙发上但身旁两侧却没有他们存在,那一点都不快乐。
“喂,”过了一会儿,爸爸突然叫我,“你去跟妈妈说。”
“说什么?”
“你去跟她说:‘你死了真是太好了!’”
爸爸脸上的表情很恐怖。我一点都不想跟妈妈这么说,但不说的话一定会挨爸爸骂,于是我走向妈妈的房间。
寝室里,妈妈躺在棉被上似乎在想事情。听到我开门,她坐起了身。
“爸爸说……妈妈死了真是太好了……爸爸叫我这样跟妈妈说……”
我一边转述,忍耐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妈妈沉默着,她好像在啜泣,擦了擦眼泪。我从未看过大人哭,忍不住害怕起来,只能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去跟爸爸这么说……”
这次换妈妈交代我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要我传给爸爸,因为有几个词我听不懂,妈妈还要我当场练习了好几次。我虽然是小孩子,也隐约晓得那是十分伤人的话。
“我讨厌这样,我不要去。”
我搂着妈妈这么说,但是没用。
“你好好地去告诉爸爸这些话!听懂了吗?”
接下来,我就像邮差一样不断往返于妈妈所在的卧室和爸爸所在的客厅,被硬逼着反复练习一些难听的话语,然后说出口。
每次传话的时候,爸妈都会狠狠瞪着我,就像他们憎恨的对方就存在我身体里似的;怒吼也是直接冲着我来。我不禁觉得被骂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刚开始传递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时,我觉得好像非要从喉咙深处掏出巨大硬块不可似的,然而一再反复这样的行为,我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渐渐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好像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却能毫无差错地完成邮差的任务,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嘴成了自动反复录音与播放的录放机,唯有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个不停。我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我真的不想说出这些残酷的话。
吵架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很想我们三人再一起坐在沙发上,但不敢说出口,只好坐在沙发上很害怕地等待着。爸爸决定洗把脸冷静一下,便走出客厅到浴室去了。吵到后来,爸爸似乎比较镇定了,神情看上去有点茫然。
而这时妈妈走进客厅来。我很担心两人如果又开始吵架我该怎么办,只好死命盯着妈妈看。妈妈有点不知所措地在我身旁坐下,沙发因为她的体重凹陷了一些,我的身体突地往她那一侧倾斜。
“刚刚真的很对不起……”
妈妈说完,摸了摸我的头,接着我便一直盯着爸爸应该会走进来的那扇门。我想监看爸爸回客厅的时间,想等他一进来便立刻告诉妈妈。然而爸爸却迟迟没进来。
妈妈起身走向厨房。我的视线刚追上妈妈背影的瞬间,身畔传来了翻杂志的声音。
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我的右手边。我明明一直监看着客厅的门,却没察觉到他进来了。爸爸正抽着烟。我很讨厌二手烟,只要闻到就会很不舒服,然而直到发现爸爸在身边的那一刻,我完全没意识到烟臭味,很平常地呼吸着空气。
我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爸爸,只见他皱起了眉头说:
“我刚刚叫了你好几次,是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的。”
他这么说着,跟妈妈刚才一样摸了摸我的头。那手非常温暖,是确实存在着的。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刚才完全没注意到爸爸就坐在我身旁呢?

我一边思索一边等妈妈回客厅,却一直不见她从厨房走出来。客厅里只有我和爸爸,电视里正播着歌唱节目。
“你帮我问一下妈妈,她明天有什么事要忙,好吗?”
刚吵完架,爸爸的话里有种试探的意味。我站起身走向妈妈方才走进去的厨房。
我打开厨房门找寻妈妈的身影,只见水龙头的水一滴滴地滴落,厨房里空无一人。要离开厨房必经过客厅,所以妈妈不在厨房实在太奇怪了。
我抱着满腹疑问走回客厅,妈妈却已坐在沙发上。搞不懂我是怎么跟妈妈擦身而过的,但直到刚刚都没人的位置上,妈妈却像老早就待在那里似的喝着咖啡。
而直到刚才爸爸应该在那儿的位置,现在却空空荡荡的,烟灰缸、没抽完的香烟和满客厅的烟雾,通通不见了。
我甚至忘了开口发问,只是怔怔地看着妈妈。
“什么事?怎么了?”
妈妈偏着头问我。看来她早就从厨房回来客厅坐着了。
这时我终于了解,妈妈从刚才便一直坐在那里。不,不只是妈妈,他们两人一直都坐在我的两侧。而我,同一时间只能看得到他们其中一人了。
于是我试着先走出客厅,再走进客厅,方才妈妈坐着的位置上空无一人,沙发也没有凹陷的迹象,取而代之的是爸爸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了。至此,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的结论。
我坐回沙发上,试着先闭上双眼。在我右手边的香烟消失,左手边出现了原本不该存在的咖啡杯。
我无法同时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了。我知道,爸爸的世界和妈妈的世界已经开始分离。
只要一方存在,另一方就完全消失。不论门被对方打开关上或是对方走过眼前,全都不会再发生了。
我不再处于他们两个的世界的重合处,不过是在渐行渐远的两个世界之间来来去去罢了。
我很伤心,那天晚上几乎没和他们两人说话。我们三人再也不会同时坐在那张沙发上了。
一时之间,我没办法把这件事说出口。妈妈很担心一直沉默不语的我。她摸着我的头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那终将到来的分离。我非在两边选择一个世界不可了。
4
隔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六。外头的天空阴沉沉的,雨似乎随时会落下来。
妈妈不知道出门上哪儿去了,只见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但我不确定妈妈是不是真的不在家,便试着在家中寻找妈妈的踪影,因为如果她和爸爸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我是无法同时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说不定其实妈妈就在旁边。
我在客厅以外的房间找了好一会儿,看样子妈妈是真的不在家,于是我走到爸爸身边坐下。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虽然电视里正在播我很喜欢的特摄[4]英雄节目,但心神不宁的我根本无心看电视。爸爸血管浮凸的右手刷拉刷拉抹了抹下巴的胡须,翻开报纸。
“我没办法同时看到你们两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对爸爸说。爸爸只是把头转过来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你在讲什么?”
“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只能看到你们其中一人……”
爸爸像在咀嚼我话中意义似的停住好一会,把报纸放到桌上。
“什么意思?”
爸爸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坏孩子,我大概是惹他生气了,真想当场逃走。我心里乱成一团,暗自后悔这件事还是应该继续隐瞒下去才对。爸爸即使坐在沙发上,视线仍旧比我高,所以当爸爸严厉地看着我时,我总有种想两手遮住头上整个人蜷成一团的冲动。
“爸爸在的时候,我就看不到妈妈了。”
我断断续续地拼命重复说了好几次。爸爸好像总算弄懂了我的意思,突然脸色发青地抓住我的肩膀,像要质问似的瞪大了眼迎面盯着我看。
“是、是真的……”
因为太害怕,我哭了起来。我想爸爸其实是喜欢妈妈的,他们两人分离的世界只能靠我勉强地维系,所以我忍不住觉得现在无法一次看到两人是我的责任。我好难过,要是我真是个好孩子,我们就可以一直过三人生活。
爸爸不断严厉地质问我,但我只顾哭,根本没办法说话。爸爸也忍不住开始动怒,他放下摇晃着我肩膀的手,打了我一巴掌。我应声倒在地板上。我不停地向爸爸说对不起,我真是个没用的孩子,真想就这么消失算了。我知道全都是我的错,所以爸爸讨厌我了。
我一站起身便跑出客厅。爸爸只喊了我的名字,没有追上来。我鞋子也没穿,就冲出了玄关。我走下公寓楼梯,踩着柏油路朝公园方向走去。我想我不能待在家里了,虽然我好喜欢好喜欢爸爸和那个有沙发的客厅,但脸颊的痛楚让我晓得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孩。脚底好痛,但我忍耐着。
公园里没有人。我想是因为快下雨了,别的孩子一定不会在这时候来公园玩的。这一天,总是充满笑声的滑梯和秋千成了我专属的玩具,我却提不起半点兴致,独自一人待在宽广的公园里,只觉得寂寞。
我坐在沙堆里,在赤脚上堆起小沙丘。我一直想着爸爸和妈妈,他们一定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小孩,昨天晚上的吵架也是我的错,要是我再乖一点,饭菜不弄到衣服上,乖乖收好玩具的话,他们就不会吵架了。
天气很冷,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湿湿的黑色沙子黏在我的手上和脚上,摸起来粗粗刺刺的。这时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妈妈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的手上提着购物袋。
“你是跟爸爸一起来的吗?”她微笑着环视公园。
我摇摇头。妈妈走近我身边,似乎吓了一大跳,突地停下脚步。
“你的鞋子在哪里?而且,你的脸颊怎么红红的……”
我用手遮住被打的脸颊。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惹爸爸生气了,怕妈妈也会骂我。妈妈可能察觉到我的不安,她将购物袋放到地上,静静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我。
“怎么了?”
妈妈的声音好温柔,她身上的味道让我打心底里放松下来。
“爸爸生我的气了。”
妈妈问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妈妈只是温柔地摸着我的头。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哭个不停。安静的公园里,妈妈一直安慰着我这个爱哭鬼。
“妈妈,你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说过,以后我们两人要一起努力活下去。”
“记得呀。”
妈妈显得有些困惑,但仍点了点头。不知何时开始下起像雾的雨,发丝都沾了湿气。妈妈拨开贴在我前额的头发。
“我决定在妈妈的世界里生活了。”我下定决心说道。
妈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妈妈背我回家的一路上,我的啜泣始终停不下来。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现在即使我已经上了初中,我仍旧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一切。我曾向许多人说过这不可思议的经历,也曾主动寻求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原因。
我想起爸爸消失隔天发生的事。记得那天,天空万里无云,树叶的影子一片一片映在地面上,我和妈妈手牵手外出,气氛很温暖也很快乐。我抬头望向天空,闭起双眼,阳光透进眼帘,眼睑内侧变得红通通的。
我被带到一个有很多绘本和玩具的地方,那里也有其他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子,有的抱着玩偶玩,有的堆着积木盖房子。玩了一会儿之后,我被牵着带进一间房间,房里有一个男人,我和他面对面坐到椅子上。
男人问我关于爸爸的事,于是我告诉他爸爸因为电车出意外,已经死掉了。那人似乎很伤脑筋地环起胳臂。接着,他微微堆起笑问我:
“那么,小弟弟,在你身后的人是谁呢?”
我回头看身后,没半个人,只有妈妈站在我身旁。我回答他,我后面没有人。
“他好像看不见爸爸了。”妈妈快哭出来似的对男人说道,“他听得到我的声音,可是好像听不到他爸爸的……即使他爸爸牵他的手或摸他的头,他好像都没感觉。硬把他抱起来或是拉他的手臂,他就瞬间变得全身软绵绵的,像个面无表情的人偶一样。”
“我了解了。”男人和妈妈谈了一阵子,点点头说道,“也就是说,你们夫妻吵了一架,之后就当对方死了一般过日子,而你们也这么告诉孩子,让他在这种状况中生活下去,结果慢慢地他就变成这样了……”
男人又望向我的身后,像在和某个人说话似的不时点着头。我也跟着转过头看,然而背后只是一片空旷的空间。
长大后的现在,我已经能理解当时妈妈和医生的对话了,而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爸爸在这里哦。妈妈说。我试着伸出手去。在哪里?我问妈妈。怎么不晓得呢?你现在不是正拍着爸爸的身体吗?妈妈慌得哭了出来,接着她便望向空中的一点说话。
自从我变成这样之后,爸妈便不再吵架了。虽然我还是看不到爸爸,但妈妈哭泣的时候安慰着她的爸爸的身影,我却能够感受得到。他们两人如今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大家都说是因为爸妈当初的行径伤害到我幼小的心灵才会变成这样,不过那和我自己在内心思考得出的答案有些不同。最近我开始认为,说不定是我自己希望变成这样的,原因当然是:为了不让爸妈分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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