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之诗
1
睁开双眼,我正躺在一张台子上。我直起上半身环视四周,这是一个凌乱的大房间,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坐在不远处像在思考什么似的沉默不语,然而一看到我,他的脸上立刻浮现笑容。
“早安……”他说。
他仍坐在椅子上,一身白色的衣物。
“你是谁?”
我一问,他便起身从房间靠墙的置物柜里拿出衣服和鞋子。
“我是制造你的人。”
他边说边走近我。天花板的白色灯光照着我们两人。我近距离看他,他有着白皙的皮肤,一头黑发。他将衣服放在我膝上要我穿上,那是和他身上一样的整套白色衣物。我身上什么都没穿。
“恭喜诞生。”他说。
房间里到处散落着工具和材料,一本厚重的书落在他脚边,我认出那是某种设计图。
我穿好衣服之后跟着他走。我们穿过一条并排有好几道房门和铁卷门的长长走廊,来到一道通往上方的楼梯。走上楼梯,尽头是一扇门。他一打开门,我的眼睛一接触到外头的强光,视野立刻变得白茫茫一片。是太阳光。于是我知道我醒来的房间位于地下。第一次暴露在太阳光线下,我身体表面的温度微微上升了一点。
走出门外是一座遍地青草的小丘,草坡上视野辽阔,绿色的缓坡往远方延展。通往地下的门位于坡顶一带,但其实只是一座和我差不多高的水泥长方体,上头向阳地装了一道门而已。长方体的顶面并没有屋顶之类的装设,单纯只是一方水泥的平面,但那平面上长着茂盛的青草,鸟儿在上头筑巢。就在我的眼前,一只小鸟从天而降,落到巢里。
为了把握周遭地形,我开始打量四周。小丘的外围群山环绕。这座小丘的形状与大小相当于将直径一公里的球体上部三分之一切下来的部分,但外围的每一座山头都长满了树木,不见任何地方和这座小丘一样长了整片广阔的草原。从小丘与周围地形的不协调来看,我推测这座小丘应该是人造的。
“我们的家就在那片森林里头。”他指着小丘下方说道。
我顺着那方向往下看。从绿色小丘的尽头一路往山顶方向,突兀地长满了茂密的林木,森林中露出了尖尖的屋顶。
“你将在那里照顾我的起居。”
于是我们一道走向那栋屋子。
快走到森林的地方,竖立着由白色木头组合而成的十字形柱子,我一看就晓得那是名为十字架的东西。小丘的地面平缓,几乎没有凹凸起伏,唯有那附近的地面隆起了一块。
“这是坟墓……”
他盯着白色十字架看了好一会儿,又催促我和他继续往前走。
近看那栋屋子,我发现它很大,而且很古老。屋顶和墙壁爬满了植物,小小的绿色叶子覆在砖墙表面,整栋屋子几乎与森林融为一体。屋子正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有田地和水井,一台生锈的卡车被弃置在一旁。
屋子大门是木制的,门上的白漆剥落了大半。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屋里,每走一步,地板便发出声响。
这栋屋子有一楼和二楼,此外还有一间小阁楼。他让我住在一楼厨房旁的房间里,那是一间只有窗户和床的狭窄房间。
他在厨房里招手叫我过去。
“我想先请你泡杯咖啡……”
“我知道咖啡是什么,可是不知道做法。”
“嗯,说的也是。”
他从橱子取出咖啡豆,烧了开水,在我面前泡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我记住做法了。以后由我来泡咖啡。”
我一边说,一边将杯中的黑色液体送到嘴边。我的嘴唇贴上杯缘,滚烫的液体流入口中。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这么报告,他便点头说道:
“我的确是这么设定的。你掺一点砂糖再喝吧。”
我喝下增加了甜味的咖啡。这是我睁开眼醒来流入体内的第一样营养。我肚子里的各个机关正常地进行着吸收的功能。
他将杯子放在桌上,很疲倦似的坐到椅子上。厨房的窗户上垂挂着一个金属制的挂饰,长度各异的金属棒被风一吹便互相碰撞发出各种声音。那声音并无旋律,他却闭上双眼倾听着。
墙上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我站到镜前端详自己的脸孔。我原本就晓得人类的外表是什么样子,所以我知道镜子里映出我的外表正确无误地重现了人类女性的模样。白皙的皮肤内隐隐透着青色的微血管,然而那不过是被印刷在皮肤内侧罢了。肌肤上的汗毛也是植上去的,一些细小的凹凸或红斑都是装饰,我的体温和其他种种部位全是模仿人类而制成的。
我看到餐具柜里有张老旧的相片,拍摄的是以这栋屋子为背景合照的两个人,那是他和一名白发的男性。我回过头问他:
“除了你,其他的人在哪里?”
他仍坐在椅子上,从这个角度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他没回头,答道: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死亡了。由于病菌突然覆满整个天空,受到感染的人无一幸免地都在两个月内死去。他在感染之前与伯父一道搬进这栋别墅,但伯父很快去世了,之后他便独自一人在此生活。他口中的伯父也死于病菌感染,尸体是他掩埋的,就埋在刚刚经过的小丘上。这么说来,那座白色十字架应该就是伯父的坟墓了。
“我前天做检查,发现我也受到了感染。”
“那你也会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的后脑勺上下点了点。
“不过我算运气好的,几十年来,病菌都不曾近身。”
我问他的年纪,他说他已年近五十。
“看不出来。和我的知识库里比对,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
“因为我在你的知识库里动了点手脚。”
据他说,人类透过一些手术,是能够活到一百二十岁的。
“但还是不敌病菌呐。”
我一一确认厨房里的各样物品。冰箱里有蔬菜、调味料和一些解冻就能吃的食物。电热炉上放着没洗的平底锅。一按下开关,电热炉的线圈便慢慢变热。
“请帮我取名字。”我向他提议。
他把手肘撑在桌上,望着窗外好一会儿。庭院的大片草地上,蝴蝶飞舞着。
“没那必要吧。”
户外的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垂挂的金属挂饰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
“等我死了,我希望你把我埋葬在小丘上。我希望你在那个十字架旁边挖个坑,把我放进去,用泥土填满。我是为了这个才制造你的。”
他凝视着我说道。
“我知道了。我之所以被制造出来,就是要处理这个家的家务事,埋葬你,对吧?”
他点头。
“那是你存在的理由。”
我先从打扫屋子开始。我用扫把扫地,拿布擦窗户,而在我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眺望窗外。
那是我将屋内的灰尘倒出窗外时发生的事情。我发现窗户正下方躺了一只鸟,因为它对声音没反应,我推测它已经死了。我走到外头,一手抓起那只鸟的身躯,手掌感受到的冰冷印证了我的推测,小鸟果然已经死了。
他不知何时站到窗边,越过窗子直盯着屋外的我手中的鸟尸。
“你要怎么处理?”他问我。
于是我将鸟尸抛进森林。虽然我的肌肉力量和成年女性没两样,但我可以把物体丢得很远。鸟尸钩到了树枝,树叶四散,终于消失在森林深处。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
他偏着头问我。
“因为分解之后能成为肥料。”
听到我的回答,他大大地点了个头。
“为了让你能够正确地埋葬我,我希望你能学懂‘死亡’这件事。”
听他的话,我似乎还不明白所谓的“死亡”。我觉得很困惑。
2
我和他的生活就此展开。
每天早上一起床,我便提着厨房水桶去水井提水。这里吃饭和洗衣服的用水都是井水,我和他居住的这栋屋子的地下室设有小型发电机,所以电力不虞匮乏,但却没有汲水的泵式设备。
水井位于庭院一隅,从屋子后门出去,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通到水井。每天早上我总是无视那条小径的存在,径直地以最短距离走向水井。水井四周长了小小的花草,我以最短距离走到水井边势必会踩到盛开的花朵。
我将绑在水井上的水桶投进井里。水桶一落到水面,井底深处便传来水声。我刚开始拉水桶上来的时候,没想到水是这么重的东西。
我总是趁提水的时候顺便刷牙。睡眠时,我的身体会抑制唾液的分泌,醒来后口中总是覆着一层让人不舒服的黏膜。我用牙刷去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牙刷之类的消耗品和食材全部放在地下仓库里,仓库就在我诞生的那个房间隔壁。拉起走廊上的铁卷门,便出现一个巨大的空间,里头堆放着几十年份的食材。提完水后,我便从仓库拿出适量的食材搬回厨房,然后用电热炉与平底锅烹饪食材和从庭院采来的蔬菜。用餐时我一定会泡好咖啡,而在我准备早餐的时候,他便从位于二楼的房间下楼来坐到餐桌旁。
“有没有任何过去的照片或是记录影像留存下来的?”
两人一起吃早餐的时候我问他。饭后我收拾好厨房,他拿了几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些已经褪色的旧照片,上面是许多人生活着的城市光景,高楼大厦之间,人和车子往来穿梭。
我在其中一张照片里发现了他,背景似乎是某种设施。我问他那是哪里,他告诉我这是他以前工作的地方。
另外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名女性,她和我有着一样的脸孔和发型。
“你这种长相是很普遍的。”他说。
我们的家位于山和小丘的交界,和小丘相反方向有一条朝山脚延伸而去的道路,完全不见有人走动的迹象,路面长满了杂草。因为那条路一直延伸到我们屋子前面,所以我知道这儿就是路的终点。
“沿着这条路往山脚走去,会通到什么地方?”
某天用早餐的时候,我问他。
“一个废墟。”
他喝了一口咖啡回答我。从庭院的树木之间,可以清楚看见山脚那边果然有一座如他所说的城镇,但看来已经没人居住,只见倒塌的建筑物和覆盖其上的植物。
另一次吃早餐的时候,他叉起沙拉里的一片蔬菜要我看,菜叶上有某种生物咬过的小小齿痕。那蔬菜是我从庭院里采来的。
“有兔子出没呢。”他说。
我和他毫不介意卫生问题,把兔子咬过的部分也一并吃掉了。不过可能的话,我还是比较偏好没有兔子齿痕的菜叶。
用完早餐,我一边思考一边沿着屋子四周散步。我想象着他生命活动停止的样子。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停止活动。
像我这样的存在,一开始就被设定了活动期限,尽管此刻距离我停止活动的那一刻还很久,我仍然能够以秒为单位倒数自己还能活动多久。我将手腕贴上耳朵,耳边传来微弱的马达声。这声音终有一天会停止。
我穿过那道通往地下仓库的门,确认仓库里备有铲子。他希望自己被埋葬在小丘上,于是我拿起铲子练习掘坑。
到底“死亡”是什么,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我就算掘了很多的坑,心里却一直觉得:“那又如何呢?”
他在屋子的每扇窗户边都摆了一张椅子。白天,他总是坐在其中一张上头。那些几乎全是木制的单人椅,唯有看得见水井的那扇窗户旁摆放的是一张长椅。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希望我做的,他只是微微笑了笑说没事。有时我泡了咖啡拿过去给他,他会道声谢谢,然后视线又回到窗外,那神情仿佛眼前非常耀眼似的。
有几次,我在屋里怎么都找不着他。四处寻找后才发现在小丘辽阔的绿色草原上,白色十字架的旁边,伫立着一身白色装束的他。
对于坟墓,我也有一定的了解,那是埋葬遗体的地方。但是,我不懂他为何如此执著于那个场所,他的伯父在地下一定早就被分解,化成周围青草吸取的养分了呀。
庭院菜园里种植的绿色蔬菜早在我被制造出来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应该是他栽种的吧?而现在则交由我来管理。
偶尔,会有兔子跑来偷吃。明明森林里还有其他植物,但兔子不知怎的就是爱来偷咬,在菜叶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齿痕。
我趁着无所事事的时间躲在草丛里监视,只要一发现白色的小身躯在蔬菜之间若隐若现,便冲出去打算抓住兔子,但我的身体机能只被设定为成年女性的机能程度,当然不可能追得上。于是兔子像在嘲笑我似的,穿过菜园消失在森林茂密的树丛中。
我每次全神贯注追兔子的时候,总会不小心绊到东西跌倒。屋内窗边处传来窃笑声,回头一看,他正望着我发笑。我站起身子,拍掉白色衣服上的泥土。
“像这样过着日子,你慢慢愈来愈像人类了。”
回到屋里,他还在笑。我无法理解他这种行径,但是被他嘲笑让我觉得有点慌,心头痒痒的。我的体温上升,手足无措之下只好搔了搔头。原来如此,这似乎就是所谓“觉得不好意思”的情绪,有点接近“难为情”。我不禁有点讨厌笑个不停的他了。
中饭时,我听见他敲了桌面两三下,正要喝汤的我抬起眼来,只见他叉起沙拉中的蔬菜晾到我面前,那上头满是兔子的齿痕。
“我的沙拉和汤里面的蔬菜,全部都有兔子咬过的痕迹。为什么你盘里的食物却不会这样?”
“碰巧吧。几率的问题。”
我只这么回他,便低头吃起我那盘没有兔子齿痕的沙拉。
二楼有个空房间,那是一个没有书架和桌子也没有花瓶,非常煞风景的房间。房间里唯一称得上物品的东西,就是摆在地板中央的塑料积木,那是给小孩子来组装玩的小型积木。我不曾亲眼看过小孩子,不过关于小孩子的知识倒是有的。
我初次站在房门口望向房里的时候,夕阳的光线射进窗内,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通红,地上的积木则映出更浓的红色。
这些积木组成了一艘帆船,尺寸大到甚至能将它抱在怀里,但船体最前端却是崩掉的,掉落的零碎积木块散了一地。
“是我不小心踢坏的。”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我征得他的同意进房里玩这些积木。我先把帆船全部拆解开来,拆下的零碎积木块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想,也来组装个什么东西吧,然而我却办不到。我拿着小小的积木块,迟迟无法开始,只觉得脑中的思考突然迟钝了起来。
“要你创作东西的话大概太难了吧……”
据他说,我只能做出有设计图或是做法步骤已事先定好的东西。像音乐或绘画之类的,我便创作不出来。也因此面对散落一地的积木块,我一步也无法开始。
我放弃积木,换他坐近积木堆成的小山前。一点一点地,他开始组装起积木。
太阳下山了。四下一旦变暗,庭院的照明装置便会自动亮起,白色光线照亮庭院的每个角落,也从窗外将光明送进了室内。
我打开房里的灯。他在组装的是一艘帆船。他从各个角度望着那艘重新被组装起来、大到能够抱在怀里的红色帆船。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会组装积木玩儿就好了。
照亮水井四周的照明装置周围总是有飞蛾飞舞着。我们睡前都直接站在水井边刷牙,每次刷牙的时候,地面都会忽隐忽现地掠过飞蛾的影子。漱过口的水便直接吐进排水沟里,排水沟的水穿过茂密的树林之后似乎会流入山脚下的河川。
从刷完牙到各自回房就寝之前的那段时间,由于我们两人都很晚睡,通常会留在客厅里一起听唱片。宁静的音乐流泻中,我们下着西洋棋,胜负几乎是一半一半,因为我的脑只被设定到与一般人类相同水平的机能。
为了避免虫子飞进来,窗户上都安装了纱窗。每当夜晚的风吹进来,吊在厨房窗户的那个金属挂饰便会发出声音,那是非常澄澈而美丽的音色。
“那个吊在窗下的挂饰发出的声音,是风创作出来的音乐吧!我很喜欢那个声音呢。”我说了出口。
他正在思考下一步棋,听到我的话,眯细了眼点点头。
我突然惊觉一件事。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只觉得那个声音是毫无规则的嘈杂声响。然而不知何时,我似乎理解到不只是这样。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一个月了,不知不觉间,我的内心有了变化。
那天晚上他回房之后,我独自到外头散步。庭院里东一处西一处亮着白色的照明。金属灯柱的顶上是圆形灯泡,虫子一靠近光源便被玻璃罩挡了回来。夜深,四下一片漆黑幽暗,但一站到灯柱旁,白色光芒便从我头部上方撒下。我站在光之中,思索着自己的变化。
不知从何时起,我前往水井的时候不再采取最短距离了。我会慢慢地走在蜿蜒的铺石小径上,小心不去踩到路旁的花草。以前我认为那很浪费时间与精力,如今却觉得一边欣赏四周,一边慢慢地走是乐事一桩。
我在地下醒来,初次走到外面时,只能以自己白茫茫的视野和身体表面的温度来理解所谓的太阳。如今在我心中,太阳却有着更深刻的意义。或许那已经成了一个只能以诗歌去表现并与心灵深处紧密连结的存在了。
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爱怜不已。
墙上爬满植物的屋子与小丘上那片广阔的草原、孤零零立在丘顶的地下仓库大门与上方的鸟巢、高高的蓝天与高耸的积雨云。虽然讨厌苦咖啡,但多加一点糖之后却很喜欢。趁咖啡滚烫时热热地喝下,那在舌头上散开的甜味总令我开心不已。
准备三餐,打扫房间,把白色衣服洗干净,衣服若破了洞便拿针线缝补。窗外飞进来的蝴蝶落在唱盘上,我听着风创作出来的声响闭上了眼。
我抬头看着夜空。在灯光的另一端,月亮高挂。风摇动树木,树叶沙沙作响。包括他在内,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穿越树丛的枝叶间,我望着位于远方城镇的废墟。那里没有一丝光线,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死了。”
隔天早上,他起床后这么对我说。想必他是透过精密的检查知道了自己确切的死期,然而我仍不是很了解所谓的“死亡”究竟是什么,只好回答他说:好的,我晓得了。
3
他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上下楼梯都很花时间,所以改由他使用我位于一楼的床铺,而我一到夜晚睡觉时间便上楼睡在二楼的房间。
问他需不需要我扶他起床或是搀他去窗边的椅子坐下,他都说不必而把我支开。我完全不用做任何像是照顾病患的事。他既不喊疼,也没发烧,据他说这种病菌并不会令人感到痛苦,只是单纯地将“死亡”送至人类的身上。
为了尽可能减少他起身走动的次数,他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用餐。他若坐在长椅上,我就用托盘把食物端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若坐在单人椅上,我就盘起腿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啃我的面包。
他聊起了他的伯父。他和伯父一起开着卡车在废墟中穿梭,两人把变成了废墟的城镇里还堪用的东西运回这里。由于无法取得燃料,停放在庭院的那辆卡车已经不能动了。
“……你曾经想过变成人类吗?”
往事才说到一半,他冷不防地问我。我点点头回答说,想过。
“听着窗边的挂饰摇动发出的声响,我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人类该有多好。”
连风都能吹动挂饰创造出音乐,而我却无法制造出任何东西,这让我觉得很遗憾。我能在会话中使用富有诗意的说词或者编一些谎话,但我所能创造的东西却仅止于此。
“这样啊……”
他点了点头,又回到伯父的话题。他回忆着关于他和伯父两人花了好几个星期在成了废墟的城镇中探索的事情。
我知道他深爱着他的伯父,所以他一直希望自己能被葬在伯父身旁。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被制造出来的,为了凝视人类的“死亡”。
我盘腿坐在地板吃着东西,突然身旁落下一块吃到一半的面包,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是从他手中掉下来的。
他的右手微微痉挛着,即使用左手压着也无法止住颤抖。他冷静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问我:
“你知道什么是死亡了吗?”
“还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是一种很恐怖的东西哦。”
我捡起面包放回托盘上。考虑到卫生问题,决定不吃了。我还不是很清楚死亡究竟是什么,但我晓得自己终究会死,我却不觉得恐怖。停止运作很恐怖吗?我觉得在停止运作与感觉到恐怖之间,似乎还缺了一样什么东西,或许那就是我必须学习的课题吧。
我偏起头直盯着他瞧。他的手还在颤抖,但他却一点也不在意,一径望着窗外。我也跟着看向外头。
庭院里的阳光十分灿烂,我不禁眯起了双眼。围绕屋子的森林最外围有一条朝山脚延伸的道路,有个差不多要报销的邮筒,生锈的卡车旁边是菜园,菜园中成列的蔬菜上方有小蝴蝶飞舞着。
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绿色菜叶下方的暗处若隐若现,是兔子。我站起身翻过窗户便冲了出去。我知道这样很没教养,但现在这个你追我逃的游戏,已经变成一看见兔子便不顾一切开战的游戏了。
离他的死期还有倒数五日的那一天,天空很阴沉,我在森林里边散步边采山菜。虽然仓库还有很多食材,但是他总是说,做菜还是煮栽种的蔬菜和野生植物比较好。
他的手脚不时会痉挛,虽然静待一阵子颤抖便停止了,却会一再地发作。每次发作,他不是摔倒,就是打翻咖啡弄脏衣服。即使如此,他都非常冷静地面对,毫无困惑,静静地望着自己不听话的身体。
在森林中走上一阵子,来到一个悬崖边。虽然他怕我万一掉下去很危险,总是耳提面命叫我不要靠近,但悬崖附近长了很多山菜。再者,我也很喜欢从悬崖上望出去的景色。
离我站的地方不远处,地面唐突地截断,再远处只见一片空空荡荡。我一边将摘下来的山菜放进单手提着的篮子里,一边望着对面连绵的山脉。大半的山头全融进漫天的灰云里,成了没入一片灰色当中的巨大影子。
我的视线停在悬崖的最前端。那儿像是有人刻意把地面踩塌似的,留下了塌陷一角的痕迹。
我探出头去窥看悬崖下的状况。下方约三十米远的地方横亘着一道细线,那是流过悬崖下方的河川。就在我的正下方两米处有块突出的岩壁,大小接近一张餐桌桌面,上头长着野草。
在那块岩壁上有一团白色的物体,是兔子。大概是踩空从悬崖掉下去的吧,幸好掉在那块岩台上救了它一命。但岩壁并没有能够攀上来的踏脚点,看来它是被困在岩壁上了。
远方天空传来沉重的雷声。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手臂感觉到了雨滴的触感。
我将装山菜的篮子放到地上,两手攀住悬崖前端,背朝外慢慢往下爬。我透过鞋底的触感摸索着岩壁的凹凸处,找寻脚尖可以着力的踏脚点,一步一步往下爬,终于抵达那块岩壁。
我站在兔子所在的这方岩壁上,冷风拂乱我的头发。虽然兔子一直给我带来许多麻烦,但看到它在这儿动弹不得,总觉得非得帮它一把不可。
我把手伸向兔子。刚开始它稍微抗拒了一下,最后这只有着白色毛皮的动物还是乖乖地让我抱住它。我感受着手中那小小的温暖,简直像是抱住了一团热度。
雨开始倾盆而下,林间齐声传出雨点打在叶面的声响,下一秒钟,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身体感到一阵剧烈的震动。方才我攀爬下来的这片岩体突然高速往上抽离,而我似乎飘浮在空中。脚下的岩石正在坠落,直到刚才还放着山菜篮子的悬崖顶端瞬间变得又高又远又小。我将兔子紧紧抱在怀里。
着地的瞬间,强烈的冲击贯穿了我的全身,身畔扬起的沙尘飞舞,但大雨旋即将沙尘抹去。我掉到流经悬崖下方的河川旁边。
我的身体损伤了大半,不过并没有致命的毁损。我的一条腿摔得破破烂烂,从腹部到胸部有一道很大的龟裂,身体里面的东西都跑出来了,不过看来应该还是可以自己走回家去。
我看着怀里的兔子。白色毛皮上沾着红色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血。兔子的身躯逐渐变冷,仿佛我怀中的体温正一点一点地流失。
我就这样双手抱着兔子走回家里。因为靠单脚跳着前进,我体内的东西飞了出来,一个接一个掉到地上。滂沱大雨完全湮没了四下。
我踏进家门,寻找他的身影。身上滴落的水滴在地板上蔓延开来,湿透的头发黏在皮肤和皮肤绽开的地方。他正坐在看得到庭院的窗边,看见我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请修好我……”
我告诉他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原因。
“我晓得了。我们先去地下仓库吧。”
我将怀里的兔子递到他面前。
“你也可以救它吗?”
他摇了摇头。这只兔子已经死了,他说,兔子是无法承受从高处落下的撞击的,所以被抱在我怀里的它就这么摔死了。
我想起那兔子近乎令人讨厌地在蔬菜间窜来窜去的活泼模样,再望着眼前这只白色毛皮染满血、双眼闭成一条细线一动也不动的兔子。你得赶快到地下仓库接受检查和治疗才行哦!远远传来他唤我的声音。
“唔……唔……”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胸口深处传来莫名的痛楚。我明明感受不到痛楚的,但不知怎的,我晓得那就是所谓的痛。我全身失去了力气,跪倒在地。
“我……”
我的身体也具有了流泪的机能。
“……我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喜欢这只兔子。”
他以望着可怜东西的眼神看着我。
“那就是死亡哦。”
他这么说着,将手放到我头上。我懂了。所谓死亡,就是一种失落感。
4
我和他往地下仓库走去。雨势非常大,视线前方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仍抱住兔子单脚跳着前进。走出家门时,他要我把兔子留在家里就好。但我办不到。后来我在地下的工作台上接受紧急治疗的时候,兔子就躺在一旁的桌子上。
躺上工作台,眼前正对的是天花板的照明设备。在一个月又几周前,我也是像这样躺在这里。那时我睁开眼,他对我说了声“早安”。那是我最早的记忆。
白色光线之中,他检查着我的体内。他好几次很疲倦似的坐到椅子上休息。不暂歇一会儿的话,他大概没办法一直站着吧。
我仍躺在工作台上,转头看向桌上的兔子。再过几天,他也会像那只兔子一样动也不动了。不,不光是他。鸟儿也是,我也是,“死亡”总有一天会来造访。之前这件事只是以知识的型态存在我的脑中,从未像此刻一般伴随了恐惧。
我思考着自己死去时的状况。那不只是停止活动而已,那是和这整个世界的告别,也是和我自己的告别。就算我再怎么喜欢某样事物,最终一定会走到这一步。所以“死亡”是恐怖而悲哀的。
愈是深爱着某样事物,死亡的意义便愈沉重,失落感也愈深刻。爱与死并不是两回事,它们是一体的两面。
他将我缺落的零件埋入我的体内。我静静地哭了起来。等到终于修理到将近到一半的进度,他的手停了下来,坐到椅子上休息。
“紧急处理的话,到明天才能完工。但要完全恢复到之前的状态,还需要三个工作日才行。”
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说紧急处理之后的后续修复得由我自己来了。我自己体内的东西,我大致上都晓得。虽然没有经验,但看着设计图的话,应该办得到吧。
“我知道了……”
我呜咽着继续说道:
“……我恨你。”
为什么要把我制造出来呢?如果我不曾诞生到这个世界喜欢上任何事物,也就不会恐惧“死亡”所带来的别离了。
虽然我已经几乎泣不成声,躺在工作台上,我还是挤出了这些话:
“我……很喜欢你,但我却必须埋葬你的遗体,这太痛苦了。如果非得这么痛苦,那我宁可不要心这种东西。我恨你,我恨你在制造我的时候,帮我装了心……”
他露出非常悲伤的神情。
全身捆着绷带的我抱着已经冰冷僵硬的兔子走出地下仓库。外头雨已经停了,小丘的整片草原笼罩在湿润的空气中。四周依然很暗,但天就快亮了。抬头望向天空,云朵流动着。他跟在我身后,也走出了地下仓库的门。
做完紧急处理之后我已经能正常走路了,但由于还没完全修复,剧烈的运动是被禁止的。我暂时没打算着手自我修复,要是我在地下仓库做这个,就没人做饭给他吃了。
我们慢慢往家的方向移动,中间数度停下来休息。只见东方的天空逐渐泛白。他在那座靠近森林的十字架前停下了脚步。
“还有四天。”
他凝视着十字架说道。
那天早上我埋葬了兔子。在整片绿油油的庭院里头,我将它埋在鸟儿们经常栖息的一角,待在那里应该就不寂寞了吧。我拿起铲子掘了一个坑。把泥土覆到兔子身上的时候,我的胸口简直像被压碎似的难受。一想到也得对他做出相同的事,自己真的受得了吗?我不禁丧失了自信。
那天早上之后,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躺在一楼的床上无法起身,直盯着床边的窗户往外头看。我做好饭菜便送去床边。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光是待在他身边都让我觉得好痛苦。
我能够理解他为何总是望着窗外,因为他也和我一样很喜欢这个世界吧!所以才要在“死亡”来临之前,努力地凝视世界,好将这一切深深烙印在眼底。我尽可能陪着这样的他度过剩下的时间,感受着每经过一秒他的“死亡”便接近一步的事实。无论在家中哪个角落,我都感觉到“死亡”的存在。
从那个雨天以来,天空总是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厨房窗下的挂饰也一径沉默。我没心情听唱片,家里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只有我走动时地板发出的声响。
“那盏灯,寿命差不多了啊……”
某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这么说。照亮庭院的照明设备中,有一盏灯微弱地忽明忽灭。我心想可能还能撑一阵子吧,灯却闪了闪,逐渐转暗。
“我应该明天正午就会死了……”
他望着即将熄灭的灯,这么说道。
他睡着之后,我在二楼那个放了积木的房间里抱膝沉思。地板中央有一艘红色积木组成的帆船,那是他曾经当着我的面组装出来的。我望着那艘船一边思索。
我喜欢他,但另一方面我仍心怀芥蒂。我恨他把我创造出来诞生到这个世界,那股情绪仿佛一道黑影,纠缠着我挥之不去。
我同时怀抱着感谢和憎恨的复杂情绪照料他的起居,但我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我端咖啡给卧床的他,若他接咖啡的手颤抖,我便直接送到他嘴边喂他喝。
他无须知道我心里对他的芥蒂。明天正午我只要告诉他,非常感谢他把我制造出来就好。对他来说,这样一定才是最了无牵挂的“死亡”。
我把玩着积木组装成的红色帆船心想,我应该将憎恨藏在内心深处。但每当我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喘不过气。这样像是在对他说谎似的,我感到很害怕。
积木船被我抓住的部位突然散掉,掉落地板的船体应声分解,几乎全散了开来。我一边集中散落一地的积木块,一边想着该怎么办。像我这种并非人类的存在是不会画画、不会雕刻也不会创作音乐的。他要是死了,这些积木就永远没有合体的一天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唯有一样东西是我能够用积木创作出来的。我凭着记忆开始组装一艘帆船。我曾经亲眼看过一次他组装帆船的过程,记起来当时了,于是我一步步重复他做过的每一个组装动作。这么一来,我也组装出了一艘帆船。
我一边组装积木一边拭泪。该不会……该不会……我在心中反复地呐喊。
隔天一早,天气晴朗,无限延伸的蓝天不见一丝云朵。趁他还在睡,我到水井边刷牙漱口。打上来的井水倒进水桶时溅出了水花,水珠打到水井边的花草上,花朵前端被水珠的重量压得垂了下去。我望着滚落的露珠在空中反射着朝阳的光辉。
由于连续几天都是阴天,累积了不少该洗的衣服。我将我们两人这几天穿过的白色衣服洗干净后,晾到庭院的晒衣竿上。但我一举手一投足,身上的绷带便有几处松脱移位。于是我就这么一边重新绑好绷带一边晾衣服。
就在我晾完衣服的时候,突然发觉他在窗边望着外头。那儿不是他寝室的窗户,而是采光良好的走廊窗户。我吓了一跳,连忙跑去窗边。
“你可以起来了吗?”
他坐在窗边的长椅上。
“我想死在这张椅子上。”
想必他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才走来这儿的。
我走进屋里坐到他身边。从这扇窗户可以清楚地眺望整个庭院。刚晾好的衣服洁白无瑕,风一吹,另一端的水井便在衣物影间若隐若现。这是个嗅不出死亡气味、非常舒服的早晨。
“你还剩多少时间?”
我仍望着窗外问他。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寂静过后,他以秒为单位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种病菌造成的‘死亡’,会那么准时吗?”
“……这个嘛,谁晓得呢。”
他的回答听起来对这问题不甚感兴趣。我压抑着内心的紧张,试着继续问他:
“……你之所以不替我取名字,其实就跟无法创造绘画或音乐一样,你也无法创造名字,对吧?”
他终于把视线从窗外转到我脸上。
“我也是以秒为单位,非常清楚自己死亡的时间。因为像我这样的被造物,存活时间是打从一开始就被设定好的。所以说,你也……”
事实是,他根本没有被什么病菌感染吧!他是曾经看过其他人类用积木组装帆船,所以才组装得出来吧!在人类全部灭亡的世界里,只剩他独自存活至今。他凝视着我好一阵子,之后低下头去,白皙的脸庞蒙上了阴影。
“抱歉,我骗了你……”
我紧紧抱住他,将耳朵抵上他的胸口。他的胸腔传来微弱的马达声。
“你为什么要假扮人类呢?”
他沮丧地告诉我,他内心其实一直憧憬着伯父。伯父是他的制造者。我常想,要是我是人类该有多好。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我担心你可能会无法接受。”
他似乎考虑到,比起被和自己相同的被造物制造出来,不如让我觉得自己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这样我的心里会比较好受。
“你真傻。”
“我知道。”他说。
我的耳朵仍抵着他的胸口,他轻轻将手放到我的头上。至少对我来说,他是不是人类都无关紧要。我紧紧地抱着他。他所剩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想被埋在伯父旁边,所以需要有人把泥土盖到我身上。为了这么任性的原因,我制造了你。”
“你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家里住了多久?”
“伯父去世之后,已经过了两百年。”
我了解他之所以制造我的心情了。当死亡来临的瞬间,如果有人能够握着自己的手,该有多好。我决定要在死亡带走他之前紧紧抱着他,这样,或许,他就能明白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人了。
我想,我自己在即将死亡的时候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吧!反正地下仓库里,设计图、零件和工具样样不缺。虽然不到那时候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但我的确可能会在耐不住孤独之下,为了相互依偎而制造出新的生命。正因如此,我原谅他的作为。
我和他坐在长椅上,度过了宁静的早上。我一直将耳朵抵着他的胸口,他则不发一语,一径望着窗外迎风摇曳的晾晒衣物。
自从做了紧急治疗之后,我全身裹着绷带。他轻轻地为我绑好脖子上松掉的绷带。窗外洒进的阳光落在膝上,好温暖呐。什么都好温暖,好祥和,好轻柔。内心感受着这股温暖,我发现原本一直堵在我胸口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逐渐解开来。
“……我一直很感谢你制造了我。”
我心里思考着的事,极自然地化成话语说了出口。
“但是,同时我也恨着你……”
我的头仍靠在他胸前,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我晓得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曾为了要有人埋葬你、要有人看着你死去而制造出我,我就不会害怕死亡,也不必因为某个人死去而深受失落感折磨了。”
他孱弱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
“愈是喜欢某种东西,当失去它时,心痛就愈难忍,而往后都必须强忍着这反复袭来的痛苦度过余生,是多么地残酷啊!既然这样,我宁愿自己当初是被制造成一个什么都不爱、不具有心的人偶……”
窗外传来了鸟鸣。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数只鸟儿飞翔在蓝天的画面。合上眼帘,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但现在,我对你只有满满的感谢。如果不曾诞生到这个世界,我就无法看见小丘上辽阔的草原;如果当初你没有为我装上心,我就无法体会望向鸟巢时的愉悦,也不会因为咖啡的苦涩而皱眉了。能够这样一一地去碰触世界的光辉,是多么宝贵的事情啊!一想到这里,即使内心深处因为悲伤而淌着血,我都能够把那视为证明我活着的最最珍贵的证据……”
同时抱着感谢和憎恨的感情,或许很奇怪吧?然而,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是如此。在很久以前便灭绝的人类的孩子们,对自己的父母一定也是同样怀抱着类似的矛盾情绪活下去的,不是吗?我们都是一边学习着爱与死亡,往来于世界的向阳处与阴暗处活下去的,不是吗?
于是孩子们逐渐成长。这次,将轮到自己背负在这个世界创造出新生命的宿命,不是吗?
我会在那座小丘上伯父长眠地的旁边掘坑;我会让你睡在里面,像是替你盖上棉被一般为你覆上泥土;我会替你立上木制的十字架,将水井边盛开的花草种在墓前;每天早上我都会去跟你道早安,到了傍晚再去向你报告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长椅上,时间静静地流逝,正午将近。我耳中听着他体内的马达声逐渐减弱,终至再也听不见。好好安息吧。我在心中轻轻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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