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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

玉珠 2021-04-10 14:01:28 (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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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和电影的差异,很类似俳句和小说的关系。
不只俳句,短歌和诗也是如此,一般来说,它们的字数都远少于小说,那正是它们的特征,在一连串短短的文字中,撷取内心某个刹那的感动,将其封印。作者便是在体验这个世界之后,将其内心的感动以短短的文字描写出来。
而小说的感动则是连续的。不但对于内心状态的描写是连续的,而且随着行数的增加,其形态也有所变化。根据小说内发生的种种事情,登场人物的心情并不会始终保持在同一状态。若从中单单抽出一段短文,那便是描写;然而若让短文接连下去,便是描写“变化”了。登场人物们的内心会从第一页变化到最后一页,最终成为不同的形貌,整个变化过程其实可用波状曲线来表示,而那正是故事的真面目。这其实是数学。将小说微分,便成了俳句或诗;将故事微分,便成了描写。
而照片正是描写。它截取刹那的风景收入框框中,描写孩子正在哭泣的脸庞,其实很接近俳句或诗。虽然文字并不等同画面,但不论哪一方,都是抽出某个重要时刻让其停留在永恒的尝试。
那么,假设我们将几十张、几百张的照片接续起来呢?这拿来接续排列的照片并不是指内容一模一样的照片,也不是指被拍摄对象完全相异的照片,而是比前一张照片只晚了刹那而拍下后一张照片,然后按其拍照时间顺序接连排列下去。然后将这叠照片一张接一张高速切换,由于视觉残像[5],从这一整叠照片中便生出了时间,好比说,照片里一开始在哭泣的孩子,到最后露出了笑脸。不同于单张的照片,这叠接续排列的照片并非各自单独的存在,它们是连续的,当中存在着从哭泣的脸到笑脸的整个变化过程。换句话说,内心的变化是看得见的。当然,连接起好几个“刹那”自然会得出“时间”,如此一来,我们终于得以描绘出所谓的“变化”,而那正代表了编织故事这件事是可行的。这就是所谓的电影。我是这么认为的。
今天早上,信箱里又出现了照片。这是第几次了?同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上百天,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习惯这种事。在清晨的酷寒中,每当打开公寓生锈的信箱,看到里面又躺着一张照片,头晕目眩与嫌恶绝望同时袭来,我只能紧紧捏住照片呆立原地一动也不能动。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照片并不是装入信封邮寄过来的,而是直接投进我的信箱。被拍摄对象是一具女性尸体,曾经是我的恋人的她,被埋在某个的坑里,相机以俯角正面拍摄尸体的上半身部分,然而那已经不是她原本的模样了——腐烂的脸孔完全看不出她生前的面貌。
和昨天在信箱里发现的照片相比,尸体似乎更腐化了一点,但差别非常微小,很难看出来。我之所以能够一眼就肯定尸体在持续腐化,不过是根据她身上爬动的虫子所在的位置和昨天照片的不同罢了。
我拿着照片回到自己房间,将照片扫描进电脑。这些日子以来,我所收到的照片全都保存在电脑里,每一张都编上了号码。现在,此刻,她正以大量影像资料的形态存在着。
最开始发现的第一张照片里,她还是人类的模样;第二天收到的照片,除了脸色微微发黑之外,并没有其他明显的差别。但随着日子流逝,一张张投入信箱的照片上的她,与人类的形貌渐行渐远。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照片的事,知道她已经被杀的人只有我。在世俗的认定里,她的消失被当作行踪不明处理。
我非常爱她。我想起我们一起看电影《运动园》[6]的事。虽然是一部看不大懂的电影,但身旁的她始终一脸认真地盯着银幕。

银幕上正以快镜头播放蔬菜或动物逐渐腐化的画面。苹果和虾子逐渐变黑、溃散,被细菌覆盖,发臭。配合麦克·尼曼[7]轻快的音乐,一具具动物尸体转眼间失去原形,整段过程极富动感,仿佛巨浪袭来又退去,腐坏席卷了一切。影片主角将各式各样东西腐化的过程都拍进胶卷里。是一部这样的电影。
走出电影院,我和她绕道去了一趟动物园。当时我正开着车,坐在副驾驶座的她偶然看到道路前方的路标牌。
你看那个,也太凑巧了吧。
路标牌上写着“前方两百米左转·动物园”。
日文字的下方同时标有英文版的指路说明,一连串的英文字母里,唯有“ZOO”这个英文单词格外鲜明地紧黏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我一打方向盘,左拐弯开进了动物园的停车场。园里几乎没有游客,可能因为是隆冬最冷的时期吧。雪倒是没下,但天空堆着厚厚的云,四下一片昏暗。在带有稻草气味的动物臭味之中,我和她并肩走着。她穿了大衣,却还是不抵寒冷,单薄的肩膀始终颤抖着。
真的都没有人呢。我听过一个传闻,听说现在大家都不来这种地方了,全国的动物园和游乐园将会一间接一间地关门哟。她的声音化成白色,融化在空中。我们走过一间又一间仿佛铁制格子笼的兽栏。可能是太冷的关系,动物们都没什么活力,眼神也空空洞洞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只见丑陋的猴子精力充沛地在兽栏中不断来回走动。我和她停下了脚步,好一会儿,只是盯着那只猴子看。那是一只身上多处掉毛、看上去有点脏的猿猴。兽栏里只有它一只动物,在水泥打造的狭小空间里,一直绕着圈走个不停。
她是我疲惫至极的人生中第一个对我好的女性。和她两人一起去动物园的那天,已经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失去踪影,是在深秋的季节。
我不断向周遭所有人求助,说她可能被卷入了某个案件,然而警方却不肯正式展开调查,完全不考虑发生刑事案件的可能,只以离家出走案件处理。可是她的家人也接受了,因为她给人的印象原本就是那种会突然搞失踪的个性。
将照片扫进电脑里转成影像资料之后,我便把在信箱发现的尸体照片收进抽屉里。抽屉里面已经塞满了上百张她的照片。
我移动屏幕上的滑鼠,启动某知名的影片播放软件,这个软件也可用来编辑影像。我按下“开启影像序列”,选取当初躺在信箱里的第一张照片,然后在“影像序列设定”的地方,设定“每秒十二张格”。
这样一来,存放在计算机里的她的静止影像便按着号码顺序接连播放成了动画。一秒十二张,她的静止影像一张换过一张。这个功能原本是用来制作动画的。
只要按下播放,就能看到她日渐腐化的过程。虫子们一齐涌上来覆满她的身躯,终于在饱餐一顿之后退散离去,看上去就像浪潮一样。
每当早晨来临,我发现信箱里的照片,动画的长度就增加了十二分之一秒。我看着照片喃喃说道:
“我要揪出凶手……”
一定是拍下尸体照片的人杀了她,这再清楚不过了。
“我一定要他偿命……”
当警方决定停止搜索她的行踪的时候,我这么起了誓。
只是,有一个问题,而这个决定性的问题很可能会摧毁我的人格,因此我一直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
“可恶!凶手究竟在哪里!”
我的每句话都是台词,都是我的演技。在我的内心,其实一直思考着完全不同的事情。但是不这么持续演下去,太过痛苦的现实只会让我崩溃。
也就是说,我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自己的事情。我忽略那一块,然后信誓旦旦地宣称要找出杀害她的凶手。不过我绝对不可能抓到凶手吧。因为,杀了她的人正是我。
2
失去她之后,我持续着几乎滴水不进的生活。自己映在镜中的脸孔,两颊消瘦,眼眶凹陷。
我知道是自己杀了她。明明知道却仍打定主意要找到凶手,真是矛盾的举动吧。不过,我并非双重人格。
我打从心里爱着她,并不想认为是自己的这双手杀了她,所以,我决定从那个真正的事实逃开。
其实在某个地方存在一名不是我的杀人犯,是那家伙杀了她。只要这么想,我就会轻松许多,如此一来,我就能够从“自己杀了她”的自责意识中解脱。
“是谁把照片放进信箱的?”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照片?”
“到底是谁杀了她?”
全是我的独角戏。我佯装不知道真相,扮演一个打从心里憎恨凶手,甚至对其怀有杀意的自己。
说起来,不让警方看这些照片,本来就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然而我换了个角度来为这个行为辩解——我要凭一己之力把凶手找出来给你们看。我试着让这番说词成为我隐瞒照片的理由。以结果来看,警方至今仍深信她是下落不明,而我也得以陶醉在这个不靠警方协助独力为恋人报仇的自我之中。
这样持续演下去,时间久了,我也曾想过:其实我并没有杀害她吧?杀了她的是别人吧?我是无罪的吧?
但遗憾的是,每天早上信箱里的照片妨碍了我完美地逃进上述那些妄想的世界。照片告发了我,她的确是我杀死的。
警方决定停止搜索是在她消失一个月之后,时间刚进入十一月。从那时开始,我决定自己揪出凶手而辞去了工作。当然,我不过是在扮演被凶手杀害的她的恋人罢了,一个憎恨凶手、为了报仇挺身而出的悲剧男主角。
首先,我从拜访认识她的人开始。她的公司同事、家人、常去便利商店的店员等等,所有跟她有关连的人我全问过了。“是啊,还没找到她。警方一直认为她只是离家出走,但我不相信啊,太扯了,她怎么可能离家出走……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到处问她身边的人,您愿意帮助我吗?谢谢。请问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当时的她看起来有什么异状吗?好比招人怨恨或是住家附近有奇怪的人走动等等,她曾经跟您提过这一类的事情吗?……她从没跟我提过这种事……您说她平日戴的那个戒指吗?对,那是我送她的订婚戒指……拜托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已经受够大家的同情了……”
没人发现是我杀了她。在他们眼里,我似乎是个由于恋人突然消失而不知所措的可怜男人。看来我的演技相当逼真,甚至还有人不是为她而是为我流下了泪。这世界是不是哪里疯了?杀了她的人是我,但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出面指认我?既然我自己无法承认这个事实,周围的人就应该替我指出真相才对啊。
我的内心深处总是渴望着那个救赎,我等待有谁指着我说:“你就是凶手。”然而就连肩负这职责的警察都没来揭发我的罪行。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我想赶快解脱,我想和盘托出一切俯首认罪,不然我就得一直演下去了,不是吗?然而,我却一直无法跨过那条线向警方自首。我很害怕,无法正视问题。我选择伪装自己。
演出自己单枪匹马搜查凶手的戏码过了一星期,我已经问遍所有能问的人,之后我仿佛钻入死胡同的老鼠。
“查不到凶手的线索!没有新的情报了吗!”
我一个人关在房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着计算机,我一再重复播放她腐烂过程的动画,直盯着那些影像看。当影片播放结束,腐烂殆尽的她成了细菌的食物——应该说是某种非人类的、从未见过且无法形容的东西。
说老实话,我觉得那很恶心。我并不想看人类逐渐腐烂的过程,更何况那还是我所爱的人。但我非看不可。我要藉看着那段影片告诉自己她是我杀的,暗示自己赶快去自首说出一切。然而,暗示总是以失败收场。
“我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不能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搜查是靠脚走出来的!”
我把视线从她腐烂过程的影片上移开,站起身来。我带着她的照片出门去,佯装找寻凶手徘徊在街头。
我带在身上的照片里并不是腐烂的她,而是她生前的美丽模样。她的身后是斑马的兽栏,拍摄地点就是那间动物园。那天,她很突然地买了一台拍立得,我们在园里边逛边拍照,拍的全是一张张眼神空洞身上带着臭味的动物。剩下最后几张,我对着她按下了快门。她站在斑马前方,那似乎瞪着人的表情就这样被截取下来永远地留在底片上。
我走在街头,把那张照片拿给路上的行人看,向他们打听线索。走在人行道上突然有人塞了张照片过来,想必很困扰吧?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不这么做我无法静下心来。在旁人眼里,我一定和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已经失去工作,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存款也快用完了,不久就会被赶出公寓吧。没关系,睡车里就好;要是没东西吃,去抢劫就好;犯罪也无所谓,只要抓得出杀害她的凶手,那些都无所谓。只要让我彻头彻尾演出这样的一个人,怎样都无所谓。
白天,我流连在街上四处问人。
“您认得这张照片上的人吗?您见过她吗?请帮帮忙,请帮帮忙……”
我曾经在同一个地点持续这样的行为长达好几个钟头,附近的商家便去向派出所报案。有过那次的经验之后,我在某个地点徘徊一阵子,发现不合适便开车转往其他的城镇继续做同样的事。
我好几次被年轻人找麻烦,还曾在巷子里被痛殴一顿,我一抵抗,对方便亮出匕首。然而我多希望他赏我心脏一刀,这样就结束了,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可以在不承认自己杀了她的状态下死去,我的人生就能够以被害者而非杀人凶手的身份画下句点。那对我来说是保全自己尊严的举动,是我唯一能从自己的罪行彻底逃开的方式,这么一来,我就不必拿着她的照片追查不存在的凶手,也不必为打听不可能存在的情报而徘徊街头了。
然而那个年轻人却没有赏我一刀。于是我抓住他握着刀的手,硬是把刀压向我自己的胸口,接下来只要那家伙使劲将刀子刺进来就结束了,可是他却全身颤抖开始向我道歉,一旁的同伙也全部脸色铁青。这时警察突然出现,一伙人抛下我一哄而散,我真想对他们大喊:等等我!带我一起走!
叫警察来的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婆婆,她好像是偶然间看到我被带进小巷子里。那个老婆婆个子非常小,畏畏缩缩地站在警察身后。她一身褴褛,不论身上穿的、脚上踩的,都不像是现代日本人会用的东西,恐怕一直过着非常贫穷的日子,平常就睡在充斥着小便臭味的隧道里吧。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很深,还积了污垢,头发看上去也很脏,脖子下方垂挂着一块类似木板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她是靠着帮柏青哥[8]店挂宣传牌子来勉强糊口,然而并非如此。
在那块似乎是从垃圾场捡来的肮脏木板上,用一行很丑的笔迹写着:“我在找人”。文字下方还贴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比起我手上那张女友的照片要旧得太多了。一问之下,老婆婆说她的独生子失踪了,她已经伫立街角找了他二十年。她那双满是皱纹的双手,轻轻搁到脖子下方的木板上,一面抚着那张破旧不堪的照片,一面很困扰地夹杂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喃喃说道,这张照片一直跟着她在外头风吹日晒,都已经破破烂烂的了,但她只有儿子这唯一一张照片,该怎么办啊。
我在老婆婆的脚边跪了下来。我伏下脸,额头摩着地面,泪水与哽咽怎么都止不住。老婆婆和一旁的警察试着安慰我,但我只是一径摇着头。
3
在一间看来像是无主的山中小屋里,我和她吵了一架。就像看到“ZOO”的路标牌便突然决定前往动物园一样,她的行动总是很突然。那个时候也是。我们在兜风时发现了一条似乎很多年都没有车子往来的岔路,她便临时起意要我拐弯进去看看,是因为突然非常想知道那条路的前方有些什么吧。我其实很喜欢她这种任性的地方。
路的尽头是一间山中小屋。说是小屋,其实看起来更像是老旧木板凑合着搭起来的。我停了车,和她一道走进屋里。
有一股很浓的霉味。她抬头望向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天花板,整个眼神都亮了起来,我拿起拍立得相机拍下她那个表情。自从在动物园用过拍立得之后,我对相机开始产生了兴趣。
闪光灯让她皱起眉头。很刺眼耶。她口气很强硬,接着便把我手上拍立得相机吐出的照片抢走揉成一团。我讨厌这样。接着她说,把我忘了吧。我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意思就是她现在对我已经没有爱的感觉了。
她在这个世间成为行踪不明的人,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她和我出去兜风的前一天明明还去公司上班,然而那天之后,她不曾出现在任何人眼前。那是当然的,因为她一直没走出那间山中小屋。
她似乎没告诉身边的人那天出门是和我碰面。若是她曾经告诉了谁,我应该就会被警方盘问而早就认罪了吧。但实际上却是她母亲打电话来问我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只是这样而已。她母亲是个没什么母爱的人,似乎不大在意她的失踪。
紧裹着棉被发抖的我接到电话听到她失踪时,本来想老实承认是自己杀了她的。
“您说什么?她不见了……报警了吗?请等我一下,我现在立刻过去您那边!”
但我只说得出和内心所想完全相反的话。这就是我漫长而毫无意义的独角戏的序幕。
我去了她的家,和她母亲谈过之后,向警方要求展开搜索。我装出一副“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她下落”的模样,打造了一个疯狂寻找她行踪的虚假的自己。
4
那是我拿着她的照片徘徊街头之后的事。一天即将结束,太阳逐渐西沉,我回到停车场的车子旁,抬头望向周围高耸的楼群。高楼背负着夕阳,巨大的柱子仿佛化成一道道黑影覆盖四下。
“今天仍然一无所获啊……”我试着喃喃自语。
冬天的寒气为吐出的气息抹上白色,我从皱巴巴的破外套里拿出她的照片来看。我的手指上由于割伤愈合而变硬的皮肤,轻轻抚着照片中她的脸孔。
整个停车场里只停了我的这辆车,附近也不见行人。我的影子映在水泥地面上,被拉得长长的。
“明天一定要揪出凶手……”
四处奔走让我疲惫不堪,几乎要累昏过去。我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这时,我注意到有个东西掉在副驾驶座下面。
“这是什么?”
似乎是个纸团。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照片。我摊开它,确认上面拍的是什么。
“这到底是……”
是她。照片中的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了无意间被偷拍的可爱表情。背景是木板拼凑起来的墙壁,右下角有拍照日期。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她消失的那一天吗!”
我装出非常困惑的神情。这是她那天一气之下揉烂的那张照片。
“为什么我的车上会有这种照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完全无法理解。这张照片上的她还没死呀……对了,一定是凶手把这张照片丢进车里来的,只能这么解释了……”
我打开仪表板旁的置物抽屉,正打算把照片塞进去,发现里面有张纸片。
“这又是什么?”
是加油站的收据。
“……这张收据上的日期,不正是她消失的那天吗!上面还印了加油站的地址!怎么可能,我那天根本没去这种地方啊,我一直在家没出门的……难道是……”
我假装自己推导出某个重大结论。
“……这么说是凶手开着这辆车绑架她?没错,所以她才会这么轻易地被凶手带走。她一定是看到这辆车,以为车上的人是我,才会失去警觉心的!”
我发动引擎驱车前进。我知道我该去哪里。我应该去收据上写的地址。
“加油站的人那天可能看见了开车的人!不过他们究竟记不记得,还是个问题。”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车。我转动方向盘,穿过两旁林立着大楼的马路朝郊外驶去。沿路的建筑物愈来愈少,道路两旁并排的民宅之间夹杂着荒地,逐渐西沉的夕阳的红色光芒透过挡风玻璃照在我身上。往身后流逝的风景之中,夕阳持续追着我。
到达加油站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我打开车灯开进加油站,一位似乎是老板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一身工作服,以毛巾擦拭沾满油污的双手。我拉下车窗,拿出她的照片问他:
“喂,你看过这张照片上的……”
我才开口,他便露出不耐的神情回答道:
“你说她是吧?很久以前来过,说要往西边去。”
“往西边?那她坐的是什么样的车?”
“当然就是你现在开的这辆车啊。”
“我就知道!”
“开车的人也是你啊。喂,这样行了吗?我的台词讲得够完美了吧?你每天都这么来一下,也真辛苦。一天到晚做一样的事情,不嫌烦吗?从开始陪你玩这个游戏到今天已经是第几个月了啊?虽然说你是常客,不好不配合你。”
“你不要讲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说这个!你说当时开车的人是我?怎么可能……”我装出受到打击的神情,“你说那天她坐的那辆车,是我开的?”
加油站老板挥了挥手比出赶我走的动作。我踩下油门,往西边前进。
“可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搞不懂了!”
我忿忿地敲着方向盘。
“那个加油站老板说开车的人是我……可是我那天明明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幻想?”
那是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瞬间,是我对于自己的绝对信任开始动摇的瞬间。在加油站的那段对话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我打起精神,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好心理准备。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变成一片杂树林,交缠的树枝掩盖道路两端,车头灯照出一条岔路。道路在一片相互交缠的漆黑树丛中往前延伸,我紧急踩了煞车。
“……这个景色……我曾经见过。怎么可能!我明明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啊。”
我方向盘一转,开进那条岔路,路的宽度刚好能容一辆车勉强通过。不久,车子来到一片开阔地带,车灯划破正前方的漆黑,浮现在白色光线中的是一栋陈旧的小木屋。
“我认得这栋小屋……我……”
我走出车子环顾四周,没有人,寂静的森林里充满冰冷的空气。我从后车厢取出手电筒往小屋走去。小屋的门是敞开的,我走了进去。
一阵霉味扑鼻而来,似乎每呼吸一下,就有讨厌的东西跑进肺里。手电筒的光照出了小屋内部,并不宽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的三脚架和相机。那是一台拍立得相机。
小屋地面的土被挖开了,有个坑,相机的镜头对准坑里。我走过去,手电筒照向那个宛如一潭积水般被黑暗填满的坑。
于是,我看见了那个。我双脚一软,跪到地上。
“我刚……想起来了……怎么可能……”
我继续演着戏。这是一场独角戏。演员是我,而观众也是我……
“是我杀了她啊……”
我当场哭了起来,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干燥的地面,被吸入深处。她就在我身旁的坑里。腐烂殆尽变干燥、连虫子都不再靠近的她,整个人缩得小小的。
“是我……是我杀了她……然后封闭了这段记忆……”
一切都是我想好的台词,我根本从未忘记过,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但,这出戏码就是这样的剧情。
“我这段时日来一直追查杀害她的凶手……然而,我才是那个凶手……因为我恨她对我说了那么残酷的话,结果我一时冲动……”
我哽咽着喃喃自语,声音在唯有我一人的小屋里回荡。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是照亮四下的唯一光源。
我双手撑住冰冷的地面站了起来,全身上下仿佛被疲惫碾压了。我走到坑边,俯视着她。躺在坑内深处的她不再是人类的模样,尸身被沙尘覆盖,半埋在地下。
“……我必须告诉警察这件事情……我必须去自首。”
我下定决心说道。当然这是台词,但也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一直打从心底里这么希望着。
“……我有那个勇气吗?”我自问自答。
我的拳头颤抖。
“……我下得了决心吗?”
然而,非这么做不可,我不能从杀人的罪业逃开,我必须接受“自己这双手杀害了心爱的人”的事实。
“那太困难了……要承认这件事实在太困难了……”
我拼命摇头,害怕地流下眼泪。到底该怎样我才有办法去自首?才能够告白我所犯下的罪行?
“到了明天,我很可能又会失去现在的心情,忘记这个事实……我说不定会再次封印这段记忆,又开始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凶手……我……好乱……”
我掩住脸孔,双肩颤抖,然后,装出突然想起某件事的样子。
“对了……我只要设计一个告发自己的方法不就好了!就是照片啊!只要拍下她的照片,我就不会忘记自己的罪行了吧!”
我走近拍立得相机,按下了快门。在坑的深处腐化殆尽的她,瞬间浮现在闪光灯划破的黑暗中。相机发出声音,吐出了照片。
“只要看了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起自己的罪行。就算我想逃避现实,也会被迫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再逃离赎罪的命运……”
颤抖的声音中,我下定了决心。我带着照片离开了小屋。
“去找警察吧……然后让他们看这张照片,告诉他们我杀了她……”
我把手电筒放回后车厢,坐进车里,将开始浮现画面的拍立得照片放到副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
我在黑暗中奔驰,踩到底的油门下方传来引擎的震动。穿过杂树林之后是整片连绵的荒地,车灯下,唯有路面的白线浮现在眼前,而黑色柏油路的周围则是更深沉的黑暗。
副驾驶座上的照片此刻正渐渐浮现腐烂了的她的模样。我没开车内灯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藉着仪表板等等发出的光线,多少能得知照片的状况。

“我去自首,我去找警察,向他们认罪。我不会逃走,我不能逃走,她是我杀的。那是不该发生的事情,但,事实上发生了,的的确确发生了。我不想承认,那不是我干的,因为我爱她啊。但是,我的确杀了她……”
像要说服自己似的,我重复着这些话语。
可是,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接下来的发展。虽然嘴里念着那些台词,但我很清楚自己不会去找警察的。不,不是不去,而是不敢去。其实我很想承认一切,以求爽快,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决心到最后都会消失无踪。
这是每一天、每一个夜晚都会重演一遍的事。不只今天,这是每天结束之际反复上演的独角戏。当太阳开始西沉时,我就会坐在车内,捡起被捏成一团的她的照片,展开对自己产生怀疑的戏码。接着我前往加油站,与协助演出的加油站老板对话。我几乎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出现,说着同样的台词。我将假装自己发现小屋,看见她的尸体,想起自己干下的事。
然后,我下定决心去找警察……这部分虽然是演戏,但也是我的真心期望。
但我就是办不到。如果我的决心没有半途而废,现在早已成为阶下囚,过着内心平静的日子了吧……
车子经过前来小屋途中曾去过的加油站前。加油站已经打烊了,站内一片漆黑,再往前开一会儿,就会出现某个路标牌。我的决心总是在看到那个路标牌的瞬间崩溃,消失无踪。我知道,因为这是每一天、每一个夜晚都会重复的事情。
“前方两百米左转·动物园”
光线中的路标牌上应该写了这样的内容,而那行字下方标示的三个英文字母,将会深深烙在开车的我的眼里。
ZOO
看到那三个字母的瞬间,我的脑内将浮现她的种种。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去动物园、拍照、初次相遇、我向她坦白自己在孤儿院长大的事、平常不太笑的她初次露出笑容……那些事情将一下子浮上我的大脑皮层。当路标牌在黑暗中浮现而我的车驶过路标牌旁的瞬间,她将会坐在我身旁的副驾驶座上。现实中她并没有真的坐在那里,但那张尸体的照片将会化成她的模样,转头望着我,轻轻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最后总是如此。
然后我又会再次半途而废吧。我办不到。我怎么可能杀了她……我一定会这么想吧。然后再稍微往前开一点,我就会在路中间停下来,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等我车开回公寓,便会将副驾驶座上的照片丢进信箱,祈祷着明天的自己能够因为看到照片而下定决心,或是祈祷那增长了十二分一秒的影像能带给我彻底的觉悟。我会将她死前亲手揉成一团的照片和加油站的收据放在车内的固定位置,为明天傍晚的演出做好准备。这就是我每天重复上演戏码的落幕。
就是这么回事。结果,什么都没改变。一天过去了,我仍旧无法承认自己杀了她。毫无变化,就和那间动物园的兽栏里反复绕圈走个不停的丑陋猴子一样,总是重复着相同的每一天。一到早上,我就会发现信箱里的照片,然后呆立原地。虽然很遗憾,但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
车子在黑暗中前进,这是我每天晚上都得走上一遭的道路。我已经在这条路上奔走了几个月?还得走上几个月呢?马上就看得到路标牌了,那个将我和她的回忆紧紧钉在我身上的路标牌。我紧握方向盘,等待那逐渐来临的瞬间。
“是我……杀了她……我……把她……”
我喃喃念着,想要坚定自己的决心,然而心中也同时存有“反正终究会徒劳无功”的念头。即使如此,我内心某处仍持续祈祷自己能够有所突破,像相信有神一样,我祈祷自己最终能带着决心驶向字母“ZOO”的前方。
车灯下,白线无止尽地延伸,干枯的杂草以高速往车子后方飞逝。马上就到了,路标牌就要出现了,那个总会令我的决心半途而废的地点。
我屏住呼吸。车子驶过那个地点,宛如时间停止的瞬间降临。黑暗里,车子仿佛浮在半空中,仿佛停在宇宙里的那一刹那。
我让车子继续往前滑行了一会儿,然后在马路正中间停下。我没拔下车钥匙便走出车外,连煞车都忘了拉起来。冷风吹着我满身的大汗,我回头望向那片压倒性的黑暗。
我想起方才看到挡风玻璃另一端的东西。不,不该说看到,因为,我根本没看到那个。
我听过一个传闻,听说现在大家都不来这种地方了,全国的动物园和游乐园将会一间接一间地关门哟。
她的确曾经在动物园里这么说过……的确有过动物园倒闭的传闻。
到昨晚都还在的那个“ZOO”看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我什么都没看见地驶过了那个地点。过去的她的幻影没有出现。她没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就这么驶过了那条道路。我没想起她的事情,这让我产生了对她的罪恶感,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她是以不再现身的方式作为对我无言的告发。
回到驾驶座,我静静地祷告着。那是对神的祷告还是对被我杀害的她的祷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演戏了。我现在终于能够去找警察了吧?我终于能坦白自己的罪行了吧?此刻唯有平静填满了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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