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的年轻人,已经提前回家过年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
已经悄悄晒出了自己的返乡生活。
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责编:倪楚娇
安然 29岁 江苏启东人 回家2个月
去年11月初,丢了工作后,我是以一个很loser的大龄、单身、失业女性的心态回家的。“工作不行”,和“我很差劲”,在我这里就是一个等式。
安然家的院子种了许多花,她喜欢在这里晒太阳
失业之前,我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甲方公司做电商运营。由于老板刚刚接触互联网业务,对我们的期待很高,工作压力很大。拿到另一家公司的口头offer后,我就和这边提了离职。没想到,就在我离职交接期间,下家公司却突然关闭了岗位。
在公司的最后两周,我手头也没有工作,每天上网,外面的声音都在跟你说,今年经济很不好,大厂裁员,失业很可怕。其实我当时投简历也能收到HR的回复,但我已经没有面试的力气了。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困在这种情绪里,离职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给自己的理由就是回家过年。
在被村里这些亲戚长辈八卦的同时,我也会反过来了解他们的生活。
在农村,父母那一辈的很多人,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忙的时候把地里的稻子割一割,闲了就去做临时工,这段时间没什么活,他们就打打麻将。到了晚上,大家散散步,跳跳广场舞,在城市里,那个点我可能还在格子间里吃外卖。
第二个更重要的目标是,让自己有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比如我现在在备考投资顾问的证,也计划着以后做个抖音小店。因为工作都是会失业的,我最大的担心是即使找到工作了,也不能保证一两年后还有工作。
去年12月,安然在老家迎来了初雪
以前过年回来,我还是有点小小的虚荣的,但今年我是失业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身份。想到很快村里同龄的“成功人士”要开着豪车或者带着孩子回来了,我有时也后悔,是不是有了家庭会好一点,是不是工作上再忍一忍会好一点。到时我应该会尽量回避社交场合吧。
去年11月中旬辞职回老家后,我尝试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拍短视频带货,第一次和爸妈一起熏腊肉,第一次在两个月内长胖了10多斤。
我老家是重庆奉节的。2017年大专毕业后,我先干了两年房地产销售,后来一边进修本科,一边转去做了医药代表。
其实前几年医药行业还是不错的,但这两年市场越来越卷,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以前我每个月收入有一万多,但今年慢慢降到了六七千,公司各方面的福利待遇也都在往下降,夏天还优化掉了十几个销售。
我是去年10月有了离职的念头,当时工作压力太大了。虽然市场不好,但公司的销售指标是在年前就定好的,领导还是会给我们施压。我想给自己放个假,加上今年家里的橙子丰收,想着自己或许能尝试做下互联网,就辞职回了家。
我已经十多年没在家里长时间生活过了,刚回来还不太适应。
我们村也有100来户人家,但这个时间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在外面打工,留下的大多是爷爷奶奶辈的老人。后来实在无聊了,我就养了一只狗作伴。我每天下午还会和长辈们打两三个小时的牌,消磨时间。
除了生活的无聊和不便,另一大困扰是邻居亲戚们的八卦。他们通常表现得很关心,问你怎么回来了,回来待多久,但背地里会议论你,我爷爷奶奶就听过别人说,“听说乔家那个妹子回来卖广告(注:推销橙子)了”,有点奚落的意思吧。我当下肯定会不爽,倒也不会太在意,因为做销售这些话听得太多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家里的脐橙开始收成,我也忙起来了,心才慢慢静下来。
我们家从我爷爷这辈就开始种橙子了,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都好,应该有100多吨。往年我们都会在微信朋友圈里推销,一般能卖个三四成,没卖完的就等年后果商来收,但价格就很便宜。比如线下卖给果商是2块,我在线上就可以卖到5块。
除了朋友圈,回家以后,我也尝试拍短视频推广,也吸引了一些散单和代理的合作,但占比不是很大,每天就几单,加起来不到100斤,销量的大头还是来自朋友圈。据说现在抖音做得好的,前期基本是拿钱砸出来的。我没有那么高的预算,之后应该会试试直播带货。
虽然橙子卖得不如预期,但这种压力跟在外面上班还是没法比。
刚开始干销售的时候,我曾经因为业绩不好,在100多人的大会现场被领导点名,当时真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哪怕后来工作上手了,你也要时刻想着怎么把销量达成,每天就被一种莫名的焦虑感包裹着。
在家里就不一样了,即使做得不好,也没有人会说你,做得好,那就是锦上添花。每天晚上,一家人忙碌完了一起吃饭,互相开开玩笑,还挺温馨的。我15岁就离家去外面读书了,因为我爸爸妈妈不太爱表达,这种来自家的温暖,之前我其实感受得比较少。
要说今年过年的心态和往年有什么不一样,往年都是我爸爸妈妈憧憬我们回去,现在就是我盼着我哥哥嫂嫂他们回来吧,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至于年后的打算,如果互联网没做起来,我可能还是会回去做医药代表,现在大环境不好,工资低这个事儿,该接受也得接受。
2022年5月回沈阳老家之前,我在杭州过了人生最凄凉的一个年。
当时我已经辞去了广告运营的工作,大半年里,靠在出租屋里倒卖二手奢侈品维持生计。由于对人生出路的迷茫,我长期失眠、反酸,头发白了一半,胖了十几斤,几乎不与人社交,每天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除夕那天,出租屋的空调正好坏了,我去家附近的麦当劳解决了年夜饭。但这种狼狈我没法和父母说,电话里,我告诉他们,麦当劳很好吃,还买了很多东西,准备一会儿回去早点睡觉。
没回去过春节,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一定要混出个人样,要在大城市买房子。
熬过了那个悲惨春节后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我妈给我发了一段语音,说的其他话我已经忘了,只有一句记得特别清楚,“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好好活着”。当时听了,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很多时候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买房的压力其实来自她,所以她说的那个话让我一下就释怀了,当下就决定回家。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反而能从摘菜、拔豆角这些家务事里得到快乐。在那家公司做了一两个月,我便辞职在家,开始全职孝敬父母。
300块零花钱这个事儿,其实是我自己发现的。回家之后,我有时会给家里买点菜,或者网购点东西,完了我父母就会给我转钱,说家里的开销他们承担。但我发现他们总会多转,实际上就是给我零花钱,可能怕直接给会伤我自尊吧。
包括做家务也是。刚开始他们会觉得,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做这种事?我要是摘个菜炖个汤什么的,我妈就想抢过去。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有时吃到我做的南方菜,他们还会说,“这个菜好吃,过年可以做。”
其实在家照顾父母,我很享受,也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我出去的这么多年里,父母在家其实承受了很多孤独。一直以来,我父母也给我了很多自由。包括我没工作在家这个事儿,他们也没多说什么,就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其他的都好说。
比如去年过年前,正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当时是我妈最先阳的,症状特别严重,一直卧床。因为小区封控,家里也没有药,晚上我就偷偷翻围栏出去找了个小药店。我妈还说,如果儿子不在身边,这个事儿就干脆不敢想。
今年我们终于可以过一个正常的年了。目前也没啥特别的计划,以前都是老爸老妈他们两个忙活饭菜,今年我也打算给亲戚们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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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十年爆款策划,被短视频淘汰出局
风口入局的一代人,
告别黄金时代
“好巧,你也网上冲浪啊?”
这句bbs时代的网络流行语,在过气多年后重回互联网,变成了一个戏谑的“梗”。“冲浪”的意象,却在无意中精准地捕捉了互联网瞬息万变的形态。
电子邮箱、bbs、门户网站、QQ相继崛起之后,以微博为代表的自媒体开启了web2.0世界。2021年,中国的网民数量突破10亿,短视频和直播时代也引领互联网走入更下沉的新纪元。
香菇就是这一波波浪潮的见证者,失业前,他的每一步都恰好踩在浪尖上。从微博营销到影视宣发,那些年从客户到老板都不急着做出爆款,莫名其妙的限制也没那么多,丰富的讨论和选题空间内,人人都想把内容做得更独特、更有趣。
工作的十年,是他和内容行业共同的黄金时代。
年至40岁,香菇却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中年危机恰好与短视频兴起的步调重叠:他的简历频频因为年龄被卡掉,而在内容高度同质化与追求流量的氛围里,他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靠做自己喜欢的内容赚钱。
十年积累的经验失去了用武之地,最终,他不得不离开北京。
此刻,“横店变竖店”的消息正席卷互联网,内容行业的形态还在随着互联网这股浪潮的更迭不断变化。香菇,或许就是当浪潮退去后,被留在原地的沙子。
一
你的履历很好,但是
北漂十年之后,香菇决定离开北京。
他畅想过无数未来,却从未想过会以如此匆忙而狼狈的方式离开北京。他的老家在大连,那里没有太多做内容的互联网公司,工作机会寥寥无几。
这些年在北京,他做过新媒体运营,做过策划,做过营销,从新人一步一脚印晋升到带领一个团队的总监职位,简历上积累了若干出圈的成绩。最后到了40岁,他发现自己也逃不过中年危机:炒股失败,赔了全部的积蓄;长期失业,求职越来越难;缺乏收入来源,坐吃山空。
刚刚辞职时,香菇再也不想被瞬息万变的行业信息控制了。他取关了很多此前因为工作而被迫关注的公众号和抖音号,降低了看电影的频率,并且只看自己喜欢的,再也不必因为什么火了就去关注什么。
然而中年危机的到来,让他发现这是很幼稚的想法:“做内容,做自媒体,才是我唯一擅长的东西。”回想彻底远离行业的那段时间,每天的开心竟然都像是“偷来的”。
他开始尝试重回自己擅长的领域,努力留在北京。只是每次面试聊完工作经历,会议室就会变得安静起来。“你的履历真的很好。”面试官说,接着就是一句“但是”。
“但是,你还能适应广告公司的加班节奏吗?”“但是,你觉得我应该给你多少薪资好呢?我们公司都是九零后,你沟通起来会不会不方便?”
这些“但是”的问题香菇都解释过,但是没有用。内容和创意行业在中国已经成为了高强度的体力行业,公司都想招聘年轻能熬而又愿意接受低薪资的员工。
后来,招聘app上的信息渐渐变成了“已读不回”,他连在线下和面试官“解释”这些问题的机会都没有了。
香菇带着两只猫回了老家,这是他的猫第一次过安检、坐飞机
为了生存,香菇投过瑞幸的店员职位。招聘启事上明确写着“有无经验均可”,但店长回复说:“你没有相关的服务业经验。”他问:“不是说不要求经验吗?”店长转而又说:“我觉得你年龄有些大了。”应聘链家、海底捞的店员职位,也都没有下文。
失落当然是巨大的。在过去十年的职业生涯里,他的工作,几乎每一份都是甲方主动伸来橄榄枝,老板多次招徕,朋友熟人牵线。他从来没有在职场上如此被动。
回到大连后,香菇想找制片人朋友帮忙介绍工作。朋友说,最近影视行业太难了,不如试试做团购,他在做,他的很多其他制片人朋友也在做。
做团购,这是香菇目前唯一的收入来源。有人加了他的团购群,还给他提意见:你这个“团长”当得太佛系了,除了发每天的选品,别人不问就不说话。香菇也有点无奈。在他的形容里,各大平台就像一个个大商场,自己则像在角落里摆摊的人,“羞于叫卖,呆呆地站在那里”。
在北京时的生活偶尔会闯进他的脑海里。那时他整租了东四环的一套房子,周末不是和朋友出去看展、看电影,就是发个信息,叫一大群朋友到家里一起聚餐、打桌游,还有一次叫来了很多同事来家里一起加班。生活总是热热闹闹的。
香菇和好友一起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旅行
而现在,他的生活缩小到一人两猫的单位,关掉了朋友圈,也很少见朋友,几乎没有社交,每月的支出只有1000元。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失落感和挫败感总会悄然泛起。有一天,他对父母说:“我想死,其实这个念头一直萦绕着我,只是我牵挂着我的猫,你们和朋友。”听完后,妈妈抱着他哭了,安慰他说:“我和你爸的退休钱能养得起你,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香菇觉得,自己不配。
长期失业带来的不仅仅是生计层面的困境,更致命的是,它摧毁了香菇的价值感。
中年危机和大环境的变化赶到了一起,他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实际的生存和赚钱能力。然而他也觉察到,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一下子就能抓住各种痛点、在开头就用钩子钩住注意力、做出大爆点的内容工作者,不然用户就会划走。他想通过慢慢打磨内容呈现出的那个真实自我,已经不被社会需要了。
“在我们那个年代”“我很怀念那个年代”这样的表述,在他口中经常出现,语气很像是《甲方乙方》里面的葛优,既伤感又无奈。
后来,他在自己用了很多年的豆瓣ID前加上了四个字:“回忆大师”。
二
在我们那个年代
职业生涯的头十几年,香菇始终意气风发地踏在互联网的浪尖上,内容行业的黄金节点几乎一个都没有错过。
零几年刚开始工作,香菇就在当年最红的门户网站做自由撰稿人,负责好莱坞影视板块的文章撰写。那时候,搜狐、新浪、网易这三大门户网站,是中国互联网最早解锁的内容平台,也是国内网民了解“附近”以外的窗口。
在香菇的回忆里,那是一个人们对于外界信息充满好奇心的年代,也是一个获取信息相对自由的年代。那年谷歌还没有退出中国市场,IMDb仍是无数观众观看国外电影的权威清单;视频网站上,每周都有很多美剧几乎同步上架更新;每年的欧洲三大电影节、奥斯卡颁奖礼都会引起空前的关注。
香菇就像一只蜜蜂,从好莱坞采摘最新鲜的资讯,再带到中国网民身边。每天起床,打开电脑,连接国外网站,把好莱坞相关的娱乐和电影新闻浏览一遍,从中选择最有价值的内容,翻译、编写成中文。
这是一份在当时看来很前卫的工作:擅长英语,链接国外的世界,资深影迷,还无需坐班,每天只需工作一个早上,月入八千,因为和父母一起住,香菇也不需要交房租。
在“数字游民”这个概念还少有人提起的时候,香菇就已经是一位不需要朝九晚五待在办公室的数字游民了。
香菇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在他租房的很多角落里都写下了叮嘱
30岁那年,香菇舍弃了老家安逸的生活,决定北漂。要做内容,要做电影,要搞文艺,还是得上北京——这是当时人们的共识。这一次,他又跟上了互联网发展的新一波浪潮。
2007年,iPhone4的问世开启了移动互联网时代。2009年,微博的诞生拉开了中国web2.0时代的序幕,博客时代成名的韩寒发了第一条微博:“喂。”此时,传统的4A品牌公司逐显疲态,做微博营销的移动互联网广告公司迎头赶上。香菇所在的公司,就是其中一家。
老板一听香菇是通过豆瓣被介绍来的,立即决定录用他,只因为老板觉得玩豆瓣的友邻都很有意思。
香菇也很快就证明了自己。刚进公司不久,有客户希望策划一个活动,宣传一部以父爱为主题的电影。当时还只是编辑的香菇,提出了一个线上活动的方案:“炫父大赛”,让网友自发“炫”出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大家都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但不太确定这个活动是否有门槛:网友的手机里,会有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那是一个甲方不要求乙方立马出爆款,老板也不要求员工立即出爆款的年代。谁心里都没底,但老板和甲方都愿意试一试有趣的方案,不行,那就换一个。
活动推出当晚,工作群里传来惊呼。这个活动从豆瓣火到了微博,一位知名影星上传了父亲的照片,接着很多明星都主动参与了活动。
“炫父大赛”在微博话题榜前三停留了一周之久,甚至一度排名第一。这个活动成了当时现象级的微博营销案例,香菇得了内容创意行业的大奖和公司的奖金,也从资深编辑晋升到了内容副总监。
当时,香菇用个人账号发起的“三行辞职信”活动,被一部电影买去做了冠名活动
那是香菇事业上最得意的一段时光。因为有了电影宣传的成功案例,香菇得以和更多大导演的电影宣传业务合作。无数公司向他伸出橄榄枝,其中包括一位知名艺人的工作室。
在众多机会中,香菇选择了时代潮水的另一个方向——进入电影行业。他被欣赏自己的一家公司挖去当了影视发行部门的负责人。
那是2015年,中国电影票房首次突破400亿元大关。《夏洛特烦恼》《大圣归来》《小时代4:灵魂尽头》等各种类型片在院线热映,《捉妖记》更是以日进300万的速度打破了好莱坞大片在内地创下的票房纪录。
也正是那一年,网飞发行的电影《无境之兽》引发了广泛质疑,没人想到流媒体有朝一日能改变大洋彼岸的电影业态
国产大片快速崛起,每天都有滚烫的热钱流入影视行业。香菇所在的影视公司也乘上了时代的快车——每年15薪,五险一金按最高一档缴纳,每一年的薪资会自动上调15%。在年会上,香菇整个团队抽到了iphone plus,每个人一部。
老板还给了香菇十足的包容和支持。他总对香菇说:“工作时间不要老坐在工位上,要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才能有更好的创意和想法。”每次香菇在朋友圈宣传公司的作品时,老板都会留言:“香菇,别这么严肃,说点俏皮的。”
开会讨论剧本、电影名字、宣传方案的时候,老板也都会尊重香菇和同事们的想法。
当时团队负责宣传一部好莱坞的科幻电影,但香菇和团队并没有从行业惯常的角度出发,把酷炫特效和打斗场面当作卖点,而是选择从这部电影的情感内核切入。可想而知,宣传效果并没有那么直接。
没想到,老板赞同了他们的想法:“要做点特别的,要走心,和观众慢慢建立情感连接,不用着急。”
香菇总觉得是自己过于幸运,遇到的都是天使老板。“那时候的老板,可能会因为你有趣录用你,可能会因为你是玩豆瓣的就录用你,可能因为你在创意会上敢于否定老板的想法而重用你。”
后来,他发觉:“是那个时代太好了,从上到下都没那么心急。”
那段日子,是他迄今为止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
三
被划走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总有结束的时候。抖音来了,行业的潮水也开始发生变化。
香菇跳槽去了一家网络大电影制作公司。入职后才发现,市场已经悄然发生了巨变。彼时,曾经火热的“宫斗,权谋,玄幻”类网剧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在互联网的记忆中留下了一句“建国后不许成精”。香菇所在的公司,曾经不得不反复下线修改一部电影,只因为带上了“妖”的字眼。
曾经往这个池子里豪掷金钱的电影投资方,越来越谨慎。
这家公司也在变化之下求生存。这时候,短视频、直播带货迎来大爆发,抖音成为国内最大的短视频平台,李佳琦等头部主播纷纷出圈。老板把目光投向孵化抖音号,试图通过抖音卖货变现。
那段时间,香菇感觉他是在创业。公司只出了摄影设备和摄影师,剩下的凭香菇自己摸索。他做了一个类似“深夜食堂”的情感号。每条视频都在一家日料店拍摄,顾客一边在吧台吃烤串、喝酒,一边和老板聊聊感情困惑。老板听后便会给她们讲讲鸡汤的人生道理。
视频里,除了日料餐厅和老板是真的,故事全靠香菇来虚构撰写,顾客也都是他拉来的非专业演员的朋友。
这样的假鸡汤,香菇一共拍了八条,每一条视频的播放量都可以过万,粉丝也过了五千,后台还有小千字的私信投稿。香菇预计半年内可以变现,但老板等不及了,他要求必须短时间内要有爆款,给香菇投入到创作内容、打磨内容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在一次周会上,老板再次强调了他的诉求,要求播放量要上到百万。肃静的会议上,作为团队负责人的香菇拍案而起,对老板直言:“如果可以轻轻松松搞出来一条破百万的视频,那我为什么不自己来?”
这一天,香菇离职了。
那时是2019年底,短视频的发展在随后的三年里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 / 图虫创意
他自己做起了影视混剪,总是会把每部电影从头到尾看一遍,再把喜欢的、印象深刻的镜头剪下来,整理到一起。“过程很漫长,方法也很笨。”但是因为热爱,香菇做得有滋有味。
但他发现,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还在后头——短视频平台对内容的审核和限制越来越严格。单单是电影中人物走下跑车的镜头,就会被平台判定为炫富。
莫名其妙的下架越来越频繁,他一气之下不做了,回到了老本行做广告。
阔别多年,行业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客户不再想拍一些重量级、偏向品牌方向的广告片,而是想要在热门的社交平台做一些即时的推广。他们急于看到效果、急于变现,更多时候自己也不确定想要什么样的内容。
这段工作里,香菇的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反复修改、反复磨合上。和之前相比,客户有了很大的脾气和很多的要求,每一层级的领导意见都不一样。有时候对接的部门负责人满意了,但大领导不满意;有时候部门负责人不满意,但大领导很满意,又用回原来的方案。
每次收到客户修改意见的深夜,香菇都很恍惚:“我到底为什么在做这些东西?”
那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工作。
最困窘的时候,香菇想过各种办法维持生计。当下最火的短剧,他尝试做过推广:把五集的内容压缩到两三分钟内,再配上解说,发到短视频平台上。起号很顺利,自然流量逐渐超过了百万。但他看不下去,更做不下去。“屏幕是竖的,剧情难看,演得也难看,很粗糙。我看了吐血,不想推荐别人看。”
香菇解说短剧的账号
他也想过卖教辅材料,还买过自媒体课程,付费换来的“知识”,用几张精致的思维导图列出了简单快捷的模板:刷同质内容起号,照抄同行,搬运、去重,每天坚持发,直到成功变现为止。什么都有模板,这在香菇看来太畸形了,“世界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世界不应该变成这样”。
内容,对他来说信手拈来,但像当下这些凭内容赚钱的捷径,他统统坚持不下来。
“喜欢的东西无法赚钱,能赚钱的不愿意做,或者做不了。这是我的困境。”
失业过后,他迟疑了一年,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己的经历发在了豆瓣上。评论区上千条的回复淹没了他。让他意外的是,大多是同情和安慰的声音。
很多与香菇年龄相仿的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们纷纷感慨:“那个时候,我们以为是年轻赚钱容易,其实那只是短暂的几年好时光。”
从黄金时代走来的人,陆陆续续地学会告别。
作者 一坨菜酱 | 内容编辑 Yashin | 微信编辑 吕博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