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 —— 顶峰公园历险记
七月的最后一天，朋友比平时起得早准备早餐。她的先生出差了，女儿在 斯坦福大学（Stanford）参加一个暑期的计算机编程学习班。趁她闲暇，我从旧金山湾区到圣荷西（San Jose）她的家里与她相聚。已经住了三天了，今天要去100英里外的顶峰国家公园（Pinnacles National Park）郊游。
顶峰国家公园是美国国家公园家族里58位成员中最年轻的一位，于2013年1月10日被收编进来。它位于加州中部太平洋以东40英里处，面积26606英亩。高耸的尖顶岩石是该公园的特色，吸引了大批攀岩爱好者。公园有东西两个入口，园内没有连接它们的公路，这在美国的国家公园里是少见的。从哪个门进来就只能从哪个门出去，走回头路是必须的。公园中心部位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停车场，它们之间的交通由山间步行小道连接。若要开车，就只能从公园外围绕过去，最近的路也要开两个小时。
天是阴的，一路上云层越来越厚，是那种成片的遮天蔽日的云。我们俩既庆幸可以免了烈日当头的酷热，又惋惜这样的天气拍不出漂亮的照片。下了高速，进入公园的路变得狭窄蜿蜒。这时，天空突然放亮，刚才厚厚的云层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痕迹。我们从公园的西门进入，在访客中心买了门票拿了地图。又驱车两英里把车停在 Chaparral Trailhead 停车场。
沿着山间小径徒步登山，我们选择了最短的一条环型路线，来回四公里，边走边看两个小时应该可以回到停车场。
盛夏不是来这里的最佳时机，更何况是日当正午。游人很少，只遇到三拨同路人。一对白人夫妇、一家四口像是墨西哥人、还有一对小情侣。我们前后离得不远，时而聊上几句。走了一公里就到了 Balconies Cave 的入口。那一家四口坐在洞口处休息，丈夫大汗淋漓地正在用湿纸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他们准备得很充分，看似具有丰富的徒步经验。此时朋友饿得发慌，我担心她低血糖，于是就问他们有没有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可以充饥。男子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装有五、六块巧克力饼干的袋子，我拿了一块递给朋友。
“多拿几块。” 他说。
“一块够了，我不饿，谢谢。” 我不能多拿，人家还有两个小孩子呢。
“你们从哪里来？”
“中国。”
“用中国话怎么说再见？”
“再见。” 他的女儿抢在我前面回答了她爸爸的问题，让她的父母很惊讶。
在这里和他们分手，我和朋友钻入山洞继续前行。
山洞不大，但是很黑，没有开发好的路，需要借助自备手电筒的光亮在乱石中摸索。那对白人夫妇在我们前面，不断地提醒我们小心，还告诉我们走哪里更容易。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不久就看到了另一端洞口的亮光。
从阴暗的洞中出来，立刻感觉到了太阳公公的热情，大沿儿遮阳帽也挡不住热浪扑面。山上树木稀疏，难觅一片荫凉。加州连续三年严重的干旱，使公园内的湖泊见底、溪水断流、植被枯干，景色大打折扣。走了不远，徒步小径分岔了。站在似火的骄阳下，置身于摄氏41.7度的 “烘干机” 里（后来才得知当天气温高达华氏107度），看着小木条做成的路牌，心里盘算着该往哪里走。一条路通往光秃秃的山顶；另一条路比较平坦，偶尔有几棵还在和干旱抗争的小树可以提供喘息歇脚的荫凉。路牌子是分段标注的，只告诉你下一个岔口处路的名字，因此看不出哪条路通向我们停车的地方。看着那光秃秃的山顶，心里发怵，下意识里已经选择了容易走的路。等着白人夫妇跟上来，问他们我选择的路是否通向停车场，他们丝毫没有犹豫就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们选择了上山的路，我们在此道别。
(在山里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以后就再没有体力拍照了。）
路好似没了尽头。开始感觉疲劳、胃有些不适和轻微的恶心、水瓶马上要见底了、挎着的照相机越来越沉。掏出地图仔细看看，好似当头一棒，走错路了！又一次面临选择，而且至关重要，可以说是生死的选择。往前走，是东边的 Old Pinnacles Trailhead 停车场。路途比往回走要近一些，在那里找到人提供帮助的可能性比较大。往回走，是西边的我们停车的 Chaparral Trailhead 停车场，但是比较远。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往回走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继续前行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山里好安静啊。前无人开路，后无人压阵，只有我们俩孤独疲惫地走着。偶而从对面过来的人就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我先是问前方的停车场还有多远，然后就毫无顾忌地索要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已经到了不能再考虑行为举止是否优雅的紧急关头了。第一个碰到的小伙子没有吃的东西，但是愿意把他仅有的一瓶水分一些给我们。可是我不能接受啊，在如此炎热干燥的条件下徒步，水可以说就是生命。走了一会儿，又一个小伙子迎面过来，我向他重复了同样的话。
“我只有一个三明治。”
“那我不能要，它是你唯一的口粮。”
“我还有这个。” 他有些窘迫地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圆球，白色的皮在背包里磨得有些发黑。
“这是个橘子，黄色的表皮我昨晚做菜用了。你要是不介意，… …”
“没关系，我不在乎。可以给我们吗？”
“当然可以。”
“太谢谢了！”
我们如获至宝，立刻分食了这只在当时千金也买不到的橘子。我手里的那一半被我连皮一起吞下，心里只想着不能浪费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哪里还顾得上干净与否。
半只橘子下肚，丝毫没有感觉到状况好转。胃里仍然不舒服、眼皮发沉想睡觉、双腿无力小腿发凉、手腕发麻、身体非常虚弱。将近42度的高温，身上为什么没有一点儿汗？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缺的不是吃的东西而是水。可我并没有感觉口渴，而且自进山以来已经喝下了一瓶矿泉水。这使我误以为自己需要食物。朋友的状况比我好，自从那块巧克力饼干下了肚就无大碍。她穿的是长衣长裤，水是一饮而尽的。我穿的是短裤T恤，水是小口慢饮细水长流的。这是否导致我比她脱水更快？
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热得通红还是虚得惨白。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不可以休息的次数太多时间太长，我们必须赶在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下班前走到停车场。晃晃悠悠地走着，两腿打颤理智却很清醒，满脑子的如果和然后。朋友刚来美国不久，英语不是太好。如果我坚持不到终点，她该怎么办？明知山里根本没有手机信号，我仍然拨打了911急救电话，只是为了那不太可能的一丝希望。应该现在告诉朋友如果我中途倒下她该如何去寻求帮助吗？那样一定会令她焦虑紧张。可是晚些再说还有机会吗？胡思乱想中看到前方有几辆车和几座小房子，我兴奋得就像是漂泊的船看到了陆地，落水的人见到了诺亚方舟，希望就在眼前！
三四座简易的房子散落在停车场外围。我走向离我最近的一个去敲门。当 Aaron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就像是看到了天使。顾不得礼仪寒暄，我直奔主题。
“你能帮我们吗？我很虚弱。”
“进来吧。发生了什么事？” 他边说边把我们引进屋里。这是一间干杂活的手工作坊，里面有一个小办公室和一个卫生间。
我拿出地图指给他看。“我们走错路了。车停在西边的停车场了，却走到了东边。知道走错时已经无力往回走了，那样我会死在半路上。”
“先喝点儿水休息一下。” 他给我们手里的空水瓶灌满了水。然后打电话叫来了他的同事 James。
我靠坐在一个脏旧的沙发上，咕咚咕咚连灌了两瓶水。这时汗就像淋雨一样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淌。 Aaron 和James一个忙着给我递蘸过凉水的纸巾，一个赶紧用冰箱里的冰块做了一个冰袋放在我的额头。朋友一边帮我擦汗一边摸着我快速跳动的脉搏为我担心。
James 递给我们两瓶矿泉水说，“那个小房间是我的办公室，里面有空调，你们可以去那里休息。”
“谢谢。但是我们需要吃东西，你们有吃的吗？”
“真是对不起，我们带的午饭都吃光了，只有这一点儿小零食。”
James递过来的小纸盒里放着一些味道很淡的小饼干。我们吃了几块。朋友说感觉需要吃一些糖份高的东西。
“James，你们的冰箱里有含糖饮料吗？比如可口可乐。”
“我们都不喝含糖饮料。” 说着他走出去和 Aaron 说了些什么。
回来时他说：“Aaron 家离这儿不远，他现在开车回家给你们拿饮料。”
“我们今天就像是要饭的，遇到人就要吃的。”
James大笑。
不到半个小时，Aaron 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罐软饮料，一些软糖和一包盐份较高的咸饼干。
“多补充一些盐对你们尽快恢复也有帮助。” Aaron 说。
“你想得真周到啊，谢谢你。”
四瓶水下肚，再加上糖果饼干，我们渐渐恢复过来。
“James，我们感觉好多了，可以走了。你们能送我们回到公园西边的停车场吗？”
“你知道公园里面没有横贯东西的公路，只能从公园的东门出去绕到西边，来回需要大约四个小时，所以我们不能送你们过去。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等游客恢复过来，下午四五点钟不太热的时候让他们自己走回去。”
“我现在的状况自己走回去是肯定不行的，我没有信心。万一再有问题，那时天也黑了，你们也下班了，山里没人，太可怕了。”
“我也不认为你可以自己走回去。要不我帮你们叫个出租车吧，大约一百多块钱。”
“好啊。现在不应该考虑钱的问题。”
James 给他认识的人打了两个电话询问附近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然后又不厌其烦地对两个出租车公司描述我们的状况和需要乘车的起点和终点。遗憾的是，没有司机愿意进山来跑那么远的路。希望破灭了。James 看着我们失望的样子说，“我再去问问我们的头儿，她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了，办法多些。”
他走出门去。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同时也商量着其它可行的办法。其中一个就是请 James 充当出租车司机，我们付钱给他。可是这样的话我很难启齿，怕亵渎了他乐于助人的美德，怕伤害了他的纯朴。左右为难之间，James 进来了。
“你们非常的幸运。公园的两名巡警需要见面交接一些物品，你们可以搭他们的车回去。”
“太好了！太谢谢你们了！James，我们去外面等，不打搅你工作了。”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我们高兴得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轻松。
出了小办公室的门，我们在作坊里找地方坐下。朋友才从中国回来不久，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再加上这一通折腾，也是身心疲惫。我对她说：“现在问题解决了，你赶紧睡一会儿吧，还指着你开车回家呢。” 朋友睡着了。我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介绍常见的由酷暑引起的身体不适和相关的急救措施。看来如我们今天这般狼狈的不速之客并非个例。但是能由巡警护送回去的又有多少呢？是我们真的如此幸运刚好赶上公园巡警要在下班以后交接物品呢？还是他们为了送我们而顺便交接呢？我分析应该是后者。
快五点钟的时候，有人进门问谁要搭车。是巡警 Peter。我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跟 Aaron 和 James 握手道别。Peter 引领我们上了他的 SUV警车，我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朋友在后边座位上继续她的“梦幻之旅”。
Peter 启动了车子，对我说：“你们现在安全了。” 这话给我们带来温暖和安全感。再说两个前座之间还立着两只冲锋枪呢，绝对安全。身心一放松，倦意就袭了上来。出于礼貌，我强忍困意，不时和 Peter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几句。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绕到了公园南边的 King City。这里是连接公园东西入口的最近的驿站。在一个像是办公区域的空旷停车场里，一辆和我们乘坐的一模一样的警车停在那里。
（公园外围，坐在 Peter 的车里拍的。）
Peter 靠近那辆警车停下来，很周到地搀扶我们下车。
“Peter，谢谢你。我们想为搭车付些钱。”
“不需要，这是我们工作职责的一部分。你们上 Greg 的车，他会把你们送到停车场。”
“我是 Greg，你们先上车，在我的车里等一会儿。”
他们两个交谈了几句，办理了物品交接手续。Peter 原路返回，我们则坐着 Greg 的同样配备了冲锋枪的警车直奔公园西边我们停车的地方。我同样坐在前座和 Greg 闲聊着。他非常体贴，问我们在这样蜿蜒的山路上会不会晕车，要不要他开慢点儿。还指给我们看他最喜欢的景致。他问我们的车是什么颜色，我说白色，他马上说是 Toyota Prius 吗？真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巡警，辖区内停车场上有什么车他都一清二楚。
快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停车场。看到我们的车在那里静静地等侯着它的主人，心里犹然而升一种亲切感，也真正地踏实了。
谢过 Greg、去趟卫生间、开上自己的车回家。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山路，踏上平坦的加州101号高速公路。我们九点多钟平安到家，是一家中餐馆当晚的最后两个食客。
（公园附近的葡萄园）
（CA－101 沿线，晚霞迎接我们安全回家。）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此生难忘。事后静思，主要错误是因为我的疏忽。我很自责。
如果在山间小路的岔口处多停留一会儿，仔细看看地图，我们就不会走错。就是因为岔口处没有一丝的荫凉而不想在酷热的娇阳下多驻足一分一秒，再加上望着另一条爬山的路望而却步，所以这个如果没有发生。
如果我们每人再多背两瓶水，带一些可以充饥的食物，我们就完全有体力及时修正错误往回走。就是因为来之前那顿早餐吃得比平时多以为不会饿、认为计划的徒步路线只有四公里不需要很长时间、对山里的温度能逼近42度没有预知，才使这个如果也没有发生。
其实我们走过的山路不到七公里。如果没有那么高温、如果山上树木茂盛可以遮挡阳光、如果我们不是缺水少粮，这个距离真算不了什么。可是阴差阳错，事情就糟糕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步。
自责没有用、做错的也没有机会改正、能做的只有从错误中汲取教训获取经验。以后再出行特别是去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要让至少一个不同行的熟人知道。如果我们这次遭遇不幸，没有人知道去哪里寻找。出行所带的装备宁可用不着也不能不够用。不能把旅行看得太简单容易，不可预料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要做充足的准备。在森林里和山里，不要指望手机可以救命。
这次的经历很危险，但最终化险为夷，全靠公园巡警的帮助。警察叔叔真好！
后记：回家后我给公园主管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感谢信寄给他们。
后记：回家后我给公园主管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感谢信寄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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