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唐恩
今年3月13日是我老朋友唐恩逝世五周年。五年前的3月16日，我和妻子从拉斯维加斯开车回奥兰多，途经亚利桑那州。高速公路两侧是无尽的戈壁滩，仙人掌在荒野中显得格外孤独。爱人专注地开车，我迷迷糊糊地打瞌睡。突然手机铃响了，艾琳女士哽咽打来电话：“汤姆，唐恩三天前去世了。＂我不敢相信这个消息，脑海里浮现出以前和唐恩交往情景。
1988年的春天，我与唐恩在中国相识。那时，唐恩夫妇参加访华旅游团，这是他兄弟朋友组建的。游客来之密歇根州，相互之间很熟，唯独唐恩夫妇来之宾州。旅游团到重庆乘游轮游览三峡，并访问武汉，北京和上海。我是该旅游团的全陪导游和翻译。滚滚长江东逝水，我与唐恩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友谊交往。
最初和唐恩接触感觉他颇为古怪，他孤傲不合群，我行我素，不拘客套礼节。很直爽，喜欢抱怨又不苟言笑。他的太太艾琳性格相反，非常温柔善良，和蔼可亲。首次领教唐恩古怪是全团入境后首日活动, 他待在酒店，没有说明任何理由缺席。艾琳也选择陪伴在他的身旁。
从旅行团其他成员闲聊中，我得知唐恩是一家雪佛兰-凯迪拉克经销店的老板。由于他十分强势，喜欢挑剔的性格，团里其他游客并不喜欢他。我听到旅游团成员和他兄弟谈论这对夫妇的八卦。他们给艾琳贴上唯唯诺诺，无脑女性的标签。
四月的长江三峡，春光明媚，绿意盎然，两岸群山连绵，绝美壮阔。最初几天在游船上，我和唐恩接触不多。唐恩夫妇随团游览丰都鬼城，白帝古城遗迹和秀美巫山小三峡等景地。游轮在船上组织各种活动，唐恩都不参加，他喜欢在酒吧孤独喝酒。
在宜昌三峡末端水段上，旅游团参观了葛洲坝水利枢纽回游轮。唐恩和兄弟在酒吧喝酒，我在场听了他俩不愉快谈话。唐恩弟弟是艺术博物馆馆长，面临着财务的窘迫，资金有困难。唐恩抱怨兄弟不听他指导，生活穷困潦倒。他声称有办法帮兄弟赚钱。然而，弟弟对此不屑一顾，他讽刺唐恩生活方式，即便在度假时也忙于追逐金钱。唐恩冷静地反击：＂你刚才喝的那杯鸡尾酒，记在我的账上的。如果你想再喝，那就得自己付钱。＂
当三峡游轮结束，旅游团从武汉飞往北京后，我渐渐熟悉唐恩，并发现他优点。那天游览长城，由于时间紧，北京导游建议全团随他登南段八达岭长城。唐恩说他要走相反路线。显然唐恩已读过八达岭长城资抖，北段更为险峻, 尼克松就是登北段长城。我理解并欣赏唐恩与众不同的选择。于是，我单独陪伴这对夫妇，脱离团队登北段長城。
在攀登长城过程中，我与唐恩进行了长时间交谈，彼此了解拉近了距离。唐恩夫妻俩高中就是情侣，艾琳是贤妻良母，又是丈夫私人秘书。唐恩毕业于沃顿商学院，富有胆识创业，开办公司至今。他很喜欢历史和博物馆，对中国明清历史有所了解。很快我们登上北段烽火台，俯瞰全景。長城依着峻峭山脉，蜿蜒起伏，漫山的山桃野杏怒放。在雄伟長城遗迹和壮丽自然风光面前，我们被其深深吸引。
回到钓鱼台国宾馆，我和唐恩发生了争论。晚饭前在餐厅休息厅，唐恩开始抱怨酒店：＂名义上是总统下榻的国宾馆，我们的楼与普通假日酒店无异，空有虚名。＂ 我微笑回应道：＂你和尼克松一样，同享皇家园林的美名。＂
随后，唐恩翻阅一本关于西藏成就小册子，他的不满情绪爆发了：＂胡说八道，中国在1951年入侵西藏。” 我立刻反驳：＂不，中国是在1951年和平解放西藏。” 于是，我们围绕西藏归属问题展开辩论。通常情况下，我会避免和游客争论敏感话题。但在唐恩面前，我没有任何顾忌。我从唐蕃会盟讲到清王朝设立驻藏大臣，他掌管着西藏的军事，司法和外交事务。十八世纪，西藏正式纳入清朝版图。在这场历史知识的较量中，我占据了上风。但是唐恩固执且善辩，最终我们只能各抒己见，不欢而散。
我和唐恩之间西藏历史争论并没有疏远我们关系，唐恩事后反而更愿接近我。在剩下的北京旅行中，旅游团游览了故宫，颐和园和天坛等名胜古迹。我们基本跟随在旅游团后面，形影不离。我不是专业的北京导游，只能简单景点讲解，翻译些中文介绍。
我们走马观花旅游的同时，大多时间谈论历史，政治和社会话题。唐恩对社会问题有独特看法，经常会蹦出犀利的评论。我并不在意他习惯性的抱怨，他慢条斯理的挑剔有时很可笑，像相声大师的逗眼，我会忍不住来句捧眼。我们相处非常平等，轻松愉快，没有拘束感。我从未在其他游客身上有此感受。
当我们前往首都机场，准备飞往上海时，我已经非常喜欢这位很有个性的旅客。
在旅途的最后一站上海，我们参观了汾阳路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那里，我们被仿真精美绝伦清朝皇帝朝服吸引，朝服上绣有龙图，做工精美，栩栩如生。唐恩长时间驻足，仔细观看那件龙袍。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拿出信用卡买下了龙袍。这是我首次看到他在中国购物。
回到西郊宾馆，唐恩晚上敲响了我的房门。他说龙袍太大，很难装进行李箱，也不方便随身携带。他希望我能帮助他，将龙袍邮寄到美国。这又是奇怪的要求，这是价格不菲的皇帝龙袍。看来他对我非常信任，我很爽快答应了。
送走旅游团，我把龙袍带回家。夫人帮我准备邮寄保裹时，调皮好动六岁女儿兴奋地穿上龙袍，绷着脸装扮成皇上，我拍下了她的登基典礼。第二天上班前，我去了苏州河畔的邮政总局。当时海外邮寄相当繁琐，我化了半天时间，办好手续，将龙袍寄到唐恩在宾州的家。
很快，我收到艾琳亲笔书写的感谢信。让我惊叹是她的书写，从未见过如此漂亮书写体：优雅连贯，行笔圆润，可以媲美十八世纪欧美贵族的请帖上书写印刷体。这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聪明睿智的女性。
那年五月，我决定去美国读研，那时我已经有位朋友担保。但是考虑到唐恩办事认真，我们之间沟通没有任何问题。我给唐恩写信希望他名义上担保。很快我收到艾琳寄来担保书，我对唐恩夫妇办事效率很吃惊。唐恩办事很认真，他亲自给美国领事馆写信推荐我，并明确表示他是名义上赞助人, 实际上没有提供任何费用。
领事官员对唐恩与众不同的主动告之很惊讶。他拿着唐恩的信，询问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后来，他了解到受卡特文化基金交流会邀请，我曾随中华青联代表团三年前访问过美国，领事官员的表情变了，我很快莸得签证。
我在美读完第一学期后，妻子和女儿出来伴读, 给我带来家庭的温暖和牵挂。唐恩夫妇闻讯来看望我们全家。唐恩看了非常简陋的二居室，表示愿意为我提供小额贷款，贴补家庭生活费。如我申请学生货款，他也可以担保。他的善意让我感激不尽，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新学期，我为医学检验系主任当助理，学费全免，生活已经稳定。唐恩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坦言最担忧的是女儿的教育，移居海外对她冲击很大。由于语言障碍，她没有朋友，没有玩伴，曾经活泼开朗的孩子变得沉默寡言。她是性格敏感的孩子，我和妻子非常担心。艾琳安慰说，这是暂时的过渡期，小孩会很快适应新环境。唐恩拿出一张百元美金，坚持要我们去迪士尼享受一天愉快的日子。我清楚记得他的原活：＂Buy one day happiness ＂他的直截了当关怀让我很感动。
我很感谢艾琳夫人的建议：无论读书工作多忙，请把时间分享给女儿。我买了迪士尼年票，这给女儿带来快乐，也带来惊奇与梦想。二十四年后，童欣以电力工程师身份，参加了迪士尼新馆工程图纸设计。
这些年来, 我与唐恩一直保持着联系。每当我遇到棘手的问题, 总会找他咨询。 记得学生时代, 夫人首次遭遇车祸，旧车被人撞尾。肇事女孩逃之夭夭，目击者记下车牌号，我报警找到车主肇事者的父亲。然而，他说没有保险没有钱，拒绝赔偿，而我只有简单责任保险。
唐恩知道后，他反复强调了保险重要性。美国社会很复杂，保险可以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利益。关于车祸他回答很干脆：一是起诉打官司，二是请黑人壮汉上门索赔，三是自认倒霉放弃。他说没有保险，律师可能不会接手。我只有剩下两项选择。我权衡利弊后，决定放弃。
我和唐恩强者性格迥然不同，他的建议反而给了我一些启示，教会我在美国社会中生存的法则：购买足够的保险，以规避风险。处理纠纷时要权衡利弊，有理有力有节。保持理性和冷静，避免情绪化的行为。我们一直遵循着这些原则，在美国过了三十六年平静生活。
时光流逝，十几年过去了，我小女儿也出生并上学了。有一天，唐恩打电话说他已经退休了，在佛罗里达阳光海岸渡假，我邀请他来我家作客。隔天我请假在家，唐恩夫妇一早准时来访，他头戴鸭舌帽，宽脸明显多了纵横皱纹，眼神依然犀利。我高兴迎上去，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那天，我们谈论了工作，家庭和子女近况。唐恩向我介绍五个子女近况，二儿子晋升为海军军官。车行转卖给大儿子他协助管理，后经营理念不同，唐恩彻底退了。唐恩很关心我孩子近况，我说大女叛逆独立在读大学，小女循规自律在读小学。希望她俩健康发展，保持善良传统，活出自己个性与精彩。
当我们准备出去吃午饭时，唐恩环视客厅突然探身问我：“你现在过得很好，你还相信西藏是中国的吗？” 哇，这个固执老人对那次钓鱼台辩论还耿耿于怀，这应该是他今天最想问的问题。我很尊重唐恩坚持己见的性格。然而，我也有自己的原则。我含蓄地说：＂达赖喇嘛说不寻求西藏独立，只要求真正自治。”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引用达赖模棱两可语言，婉转地表达我的观点。既保留了我的立场，又给老人留下台阶，避免了可能的争论，维护了重逢的美好气氛。唐恩沉默了，没有继续话题。
我请唐恩夫妇在牛排餐馆吃午饭。餐后我带他们参观艺术博物馆。在博物馆停车场，唐恩指出我车离右邻车距离太近，该老式林肯车型车门宽，开门极易擦碰我车，造成不必要事故。我很佩服唐恩细致观察，重新发动引擎泊车。
在奥兰多艺术博物馆，我们欣赏了美国和非洲艺术作品。唐恩对源于非洲的服饰和钻石很感兴趣。看到西非部落首领彩色串珠皇冠，他提起了中国皇帝的金冠和龙袍。唐恩告诉我，那件皇帝龙袍在弟弟的博物馆里，我原来猜想就是这样。我提起女儿曾穿龙袍当皇上趣事，唐恩夫妇开怀笑了。
唐恩夫妇回到宾州后，给我寄来感谢卡和礼物，打开精致礼品盒，是一顶淡黄色的鸭舌帽。虽然佛罗里达天气炎热, 戴鸭舌帽只适合在短暂冬天。我很喜欢唐恩的鸭舌帽，赞不绝口。唐恩记住了，真是认真细心的朋友。我戴上唐恩挑选的鸭舌帽去旅游，感觉很好。在拉斯维加斯大街，上身宽松衫搭配鸭舌帽，感觉自己像名人绅士。
长途旅行回到奥兰多，我上网查看唐恩去世讣告。凝视唐恩熟悉的遗照，感慨大江东去，时光流逝。三十多年过去了，朋友离世我也退休了，戴着唐恩的鸭舌帽，享受佛州秋冬田野风光。当年穿龙袍女儿已经结婚有了俩小孩。
回首往事，年轻时和游客朝夕相处当导游，在外事翻译协会当老师，这些经历给我的职业生涯留下美好的记忆，那是我难忘的快乐时光。缅怀逝去的快乐岁月，我会想起唐恩和我坦诚相待，愉快交往和真诚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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