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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片忆(五)

jiangshui888 2024-06-15 05:47:57 ( reads)

五,张嫂

 

张嫂其人,就其年纪言,我称之为张婶也无不可;但我初见她时她还年轻,正是众人眼中“嫂子”的年纪,故称其为张嫂。

我初见她时,她在离我家不远的圣堂桥(朝真桥)堍西,一民居门前摆一个小水果摊谋生。这样的小摊一天能做多少生意,赚多少钱,够不够起码的养家费,我不知道。但张嫂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衣着整洁,脑后编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两只精明的大眼睛看人时忽闪忽闪的,人又开朗,整天嘻嘻哈哈,显得青春活泼,好像从不为生活发愁,因此颇得人缘。那时候——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常常见到有一群青壮的男人围在她的小摊边与她说话。这群人是专门建造水闸的工程队的工人。我们这儿河网密集,而且地势低洼,常有农田被淹,需要建水闸的地方有不少。因此这群人也就常年在我们小镇周围的农村转战。逢上他们不开工的日子,他们就到镇上来。有的在她的小摊边一坐就是大半天。

张嫂有一个女儿,那时候已有七、八岁大小。但我从没有见过她的男人。听家中大人说,她男人因为“解放前”参加过什么组织,“解放后”后被政府抓了起来,判了好多年刑,在青海还是什么很远的地方“吃官司”,将来能回得来回不来也还不知道。但是,大约过了二、三年她竟然又生了一个女儿。然后隔几年又再生了一个女儿。镇上人背后悄悄说这是她跟水闸工程队的人生的,但究竟哪一个大家也不清楚。按说,那时的政府对这类“败坏社会道德”的风化案是管得很严的。就是普通人犯了这种事,只要被人知道,总是要受点惩罚的。而她和那批工程队的人关系那样张扬,镇上几乎无人不知;兼且她又是那样的政治背景,“反革命”家属,却好像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使大家感到很奇怪。当然,张嫂是否受到过惩罚我不清楚,我们很多街坊也不清楚。反正,她没有因此而被街道或派出所批斗,仍然在摆她的小水果摊,她那生父不明的孩子也都顺利地以张姓上了户口;似乎所有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在“解放”后最初几年,我们镇上因丈夫政治问题被抓去枪毙、劳改的女子有好几个,据我所知,有的过了几年就另嫁了人,有的年纪已大再嫁不了,就苦苦守着儿子、女儿艰难度日,都是胆小慎微、规规矩矩、唯恐哪里做得不对也被政府“专政”了。总之,没有一个像她那样“嚣张”的。这实在让人感到诧异。

一九六四年后我去了县城工作,对家乡的一些事就开始隔膜了。文革后我去了香港。然后几年大陆开始掀起“崇洋出国”风,“海外关系”不再像文革时期那样令人望而生畏,而是变得十分“吃香”了。一次我从香港回乡探亲,看见张嫂把水果摊竟然摆到我家隔壁,才又记起她的往事。我最小的妹妹将我从香港带回来的饼干送了一包给张嫂,而张嫂也回报以几只苹果。开始我以为这是邻居的礼尚往来,并不在意。但随即我小妹妹的话让我吃惊了。她说这个张嫂让她的一个女儿生的小孩认她做了干娘,所以她与张嫂家也算是干亲了。听完此话,我不由得真想要唱一句京剧样板戏《沙家浜》中的唱词:“这个女人不寻常”!她与戏中的那个阿庆嫂相比,鉴貌辨色、随机应变的功力何尝逊色半分!然而再一想,我竟反对她起了一种钦佩之意。人生多艰难,生活实不易。在这样的社会中,一个有着这样政治背景的女人能艰难地存活下来,还要拖大几个孩子,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对命运的反抗,也因人而异,强者有强者的方式,弱者有弱者的方式,不能一概而论。只要敢于反抗,就不是真弱者。而张嫂,如果她不以这样的方式活下来,难道还能有更好的方法吗?

从大石压迫下长出来的小草,茎幹被扭曲是难免的。这样的小草当然无法与枝幹挺拔的大树相比,但我们无权鄙视它,且不能不赞叹它生命力的顽强。

2020年6月23日

跟帖(1)

最接近太阳的人

2024-06-15 08:05:35

可以编成书籍出版了.文学城有很多人都出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