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片忆(六)
六,故乡的四季
我儿时的故乡,四季分明。不像现在,冬季刚过,夏天好像就来了;等漫长的夏季过去不久,冬季也就在眼前了。因此,四季有四季的景色。
春季
在我们小镇,春天的脚步不但是随着燕子的“吱吱”叫声到来的,也不仅是随着“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到来的,还是随着街上的叫卖声到来的。每到初春时节,早上八、九点钟的样子,街上时时会传来一阵阵叫卖声:“马兰唻野菜要哇?马兰唻野菜要哇?”或者是“马兰要哇?”“ 野菜要哇?”叫卖的大多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们怯生生的叫声,带着一张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一双生满冻疮或手背上满是“萝卜丝”的手,和一对充满希望的稚嫩的眼睛,希望能很快卖掉她们早上劳动了两个小时的成果——那手中篮子里的马兰或野菜。再看看她们脚下的布鞋,从乡下出来走了几里路,早已被露水沾湿,就常常令买家不忍心再降价。那时候的蔬菜价钱都很便宜。马兰、野菜也只有五、六分钱一斤。而马兰、野菜又性轻,看看一篮子,也不过一斤左右而已。
但是,我要真心地赞一句:那时候的马兰、野菜(荠菜)真是天然的美味,大地对人类的恩赐啊!那种味道,与现在种植的马兰、荠菜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连形状也不一样。那时候的马兰、野菜都是颗头很小的,很茁壮的;不像现在人工种植的都是大颗的、细长的。野菜最好的吃法是与猪肉搭配,无论野菜搂肉丝、煮野菜肉丝豆腐羹,或者包野菜猪肉馅馄饨,都是香清味鲜,让人吃了一辈子不会忘记,一辈子都会牵挂。马兰别有一功,它有一股清凉的药香。最佳做法是将马兰洗净后用开水汆烫,略断生即捞起,沥干水分后切成细末。另用香豆腐干也切成细末,用大约一比一的比例将两者混合,加盐、糖、酱油、味精和麻油拌匀即可。这是一只冷菜,清香扑鼻,清凉适口,别有风味。由于这些食材价钱都不贵,一般人家都吃得起,所以一到春天,几乎家家都会做来吃。尤其野菜肉丝和野菜肉丝豆腐羹,差不多人人爱吃。只可惜这样的味道,现在再难吃到了。
说到春天,要说的当然不止马兰、野菜。我对儿时春季印象最深刻的是小镇外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草田,即紫苜蓿田。嫩绿色的荷花草长到一尺多二尺来高时,会开一种花瓣上端紫色、根部白色的小花,亭亭玉立,在春天湿润的空气中展示它的青春活力。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镇上的小孩常会在放学后或星期天,到荷花田里采花。把采来的花用线扎成一个个花球,再连成一个花环挂在胸前玩。荷花草花也有纯白色的,但比较稀少。如能采集到够扎一个花球,把它串在花环中,那这个花环就如珍珠项链上加了一颗钻石,分外珍贵、漂亮。
出去采荷花,我常常喜欢当独行侠。这样可以无拘无束,想怎样就怎样。常常当我走到荷花田深处,望着那鲜艳嫩绿的大片荷花,就会忘记母亲的告诫而忘情地仰天倒在荷花上,闭上眼,静听微风吹过荷花的声音和田里青蛙咯咯的叫声,尽情地呼吸那鲜爽、湿润而略带草腥味的空气。过一会再睁开眼,就会惊喜地发现这天空的光线会特别明亮;那高高的蓝天会特别的蓝,特别的高,高得深不可测;那天空中的白云也特别地皎洁,像一堆堆刚弹好的新棉花,浮在一望无边的蓝色海洋上轻轻飘动。等到玩够了回家,看到母亲那皱着的眉头,再看看自己身上染的一身绿色,就知道今天又闯祸了。那时小孩到荷花田里采花甚至奔跑践踏,农民看见了不会生气。因为这大部分的荷花很快会被犁掉,沤在田里当肥料。只有少部分留到老,籽收来当明年的种子,干了的茎叶做牛的饲料。当然,在荷花最嫩的时候也有人会割来当蔬菜炒了吃。我也知道有的地方确是把荷花草当菜吃的,但我们那儿好像吃的人不多。因为那时候青菜、油菜菜苋、金花头菜(又称草头)、莴苣笋、春笋等蔬菜也多得吃不完。
大约在我读小学三、四年级时候,我还养过蚕。这也是春天里做的营生。那时我们很多同学都兴养蚕宝宝玩。养蚕要喂它吃桑叶。虽然离我们这儿不远的浙江嘉善地区是全国有名的种桑养蚕地区,可是我们这儿农村历来不养蚕而习惯纺纱织布,因此桑树很少见。难得有一家两家人家种了一颗两颗桑树,也不肯随便给人桑叶,要苦苦哀求才给你一片两片。我养蚕除了在蚕刚孵出来的时候,喂它们桑叶,等稍大一点就喂它们柞树叶。因我听说有的地方就是专用柞树叶来养蚕的。我知道离镇不远的南珠村有一棵柞树,于是常选在星期天早上去采柞树叶。出了小镇沿李华港河岸往南走差不多一、二里路,过一座木桥,就会看见一片不大的、竹树杂生的荒废了的林子。中间就有一颗柞树。柞树不高。我爬上树,踩在树的两支较粗的分枝上,不一会就可采满两只裤袋和两只上衣袋,然后满载而归。采一次可以让我养的蚕至少吃一个星期。
李华港河没出小镇的时候并不很宽,但出了小镇就渐渐变得宽阔起来。而春天又是水位高涨的季节,涨潮时候水势浩荡,瀜瀜泄泄、滔滔汤汤,浸浸乎要漫过河堤一样。那个时候太阳出来不久,鲜红的阳光照在河岸青草的露水上,犹如有人在地上撒了一地的金珠,闪闪发光;照在河面上,那粼粼的水波就如万千条金色的小鱼在水面乱跳,耀人眼目。后来我每当读白居易《忆江南》词:“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南绿如蓝。”眼前就会浮现那时去南珠采柞树叶路上所见的情景。是的,江南美,故乡美,能不忆故乡?
夏季
留在我记忆中关于夏天的事,除了长长的学校暑假,主要是各种好吃的瓜果,还有就是那浓浓的中药店的药香。
我们家乡不产苹果、梨、柑橘之类水果,但出产桃子、黄金瓜、西瓜、菱、藕之属。邻近的浙江也常会运杨梅、枇杷等水果来卖。因此这些瓜果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初夏,最早上市的是杨梅、枇杷。这些吃过了就轮到桃子上市。本地产的桃子不太好,店里卖的大多是无锡运来的水蜜桃。那真是香气扑鼻,甜蜜多汁,咬一口入口即化,齿颊留香。因为价钱比较贵,我家不多买,一年只买一次二次尝尝味,应下节而已。进入盛夏,瓜类上市。早晨街上经常是一个又一个挑着箩筐或手挽一只竹篮,上面盖几张南瓜叶,嘴里叫着:“黄(当地乡音唸成hang)米瓜要哇?黄米瓜!青皮绿肉!”的村妇或村姑。这青皮绿肉瓜是黄金瓜中的一个品种,个头不大,皮呈条纹状绿色,果肉也呈绿色,特别香甜脆嫩,是当地的特有品种,而又以北庄、泖甸几个村产的最好。因此买瓜的必先问一声:“你那里的?”答曰“北庄的”。于是买家便招手叫她过来,先看货色,再讲价钱。那时候这种瓜的价钱也不贵,只有三分、四分钱一斤。我家小孩多,母亲经常是五斤、八斤地买。当地还产一种瓜,形状像小的扁圆形的南瓜,我们叫它老人瓜,它不太甜也不怎么香,但它的肉酥,适合没有牙齿的老人吃。这种瓜最多只有二分钱一斤。在买青皮绿肉瓜的时候如果还看到这种老人瓜,母亲也会买一个。那时学校已放暑假,我经常早餐不吃,就吃一个青皮绿肉瓜当早餐。吃过瓜,母亲会叫我再拿两个和一只老人瓜到只隔了一条市河的舅舅家去。两只青皮绿肉瓜是给我两个表哥吃的,老人瓜是给外婆的。
黄金瓜上市后,西瓜接着上市。记得当时的价格是一百斤人民币二元左右。每当农民摇着船来卖瓜时,镇上居民常常一百斤、二百斤地买。卖瓜的会将西瓜用大竹筐挑到买主家里。西瓜买来后,选家中阴凉的地方铺一层烧饭用的干稻草,西瓜就放在稻草上。这样放,西瓜十天半月不会坏,想吃时去拿一只来切,十分方便。一个夏天买一二次,就经常有西瓜吃了。西瓜最好用井水湃了吃。我家西边有一家叫“袁同济”的中药店,店后院子里有一口井,附近居民都可以去湃西瓜。用一个网袋袋住西瓜,在网袋上做个记号,放到井里。上午放,中午就可去取。井边有一根头上绑了一只钩子的长竹竿,只要将钩子钩住网袋,就可以轻松地将西瓜取上来。那时社会风气好,不会有人偷,也不会有人故意用小西瓜换你的大西瓜。在夏天午后、傍晚,吃一块井水湃过的西瓜,冰凉入心,暑气全消,周身舒泰,实是最佳的享受。
水果店里也有西瓜卖。除了本地瓜,还常常有一种产自浦东三林塘的“浜瓜”,椭圆形,浅绿色的瓜皮,皮上的花纹清晰好看。这种瓜皮薄肉脆,甜而多汁,品质要比本地的好,价钱也贵一点。水果店里还有一种小西瓜卖,和小孩的头差不多大小。买一只一分二分钱。我们小孩买来常常用它做西瓜灯。把瓜肉挖出吃掉后,小心地将瓜囊刮薄,在瓜皮上涂一层肥皂,然后用毛笔在瓜皮表面勾画出自己想画的图案和想写的字,再用一把小刀把图案和字刻出来,在瓜的上口边系三根或四根扎鞋底的粗线,归拢后提起看灯平衡了就将线打一个总结,再系在一根小竹竿上,一只西瓜灯就完成了。另找一块小木板,木板底部反钉一只钉子,找一个蜡烛头固定在钉子上,放在灯里。等吃过晚饭天有点黑了,把蜡烛点亮,拿到街上去炫耀,相互比谁做的灯好看。那是我们夏天的一大娱乐。
在夏天晚饭后乘凉时,我们还盼着一种美食,就是芦粟。夏天天黑的晚,而我们那里吃晚饭都吃得早,常常吃好晚饭到街边乘凉,太阳还没有下山。这时候就会有一个、两个村姑肩上扛着一捆芦粟从西边气喘吁吁地走来,经过我家门前,一直扛到东边混堂桥桥脚下,把芦粟靠墙倚好了才卖。细的一分钱一根,粗的两分一根。我们那时人虽小,却也鬼精灵,买芦粟先要要看稍上穗子的颜色,要红得发黑了,那芦粟才是老的,甜。这一点,在这个村姑经过家门口时我们就已观察好了。其次挑选芦粟时不挑最粗的,而是挑粗细适中的,这样的芦粟常常只要一分钱就可买到。而那时大人给的钱也就只有一分。卖芦粟的带着一把刀和一个木砧板,把芦粟按节替我们剁成一段一段。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吃了。芦粟也可以做灯玩。方法是选一节比较粗壮的芦粟,然后小心地将芦粟皮撕得尽量细一点,不撕断,然后将撕开的一头的芦粟皮顶端用剪刀剪成尖角,再将芦粟皮弯成椭圆形后插进芦粟肉里。等一圈芦粟皮全插好,也就成了一个灯笼的模样。再用别的芦粟上撕下来的皮,做一个提手插在芦粟顶端,一盏芦粟等就算做好了。芦粟等当然不及西瓜灯好看,但最大的乐趣不在灯,而在制作过程。那时候小孩子的玩具少,大多都是自己做的。这也是时代的不同。
留在我记忆中的家乡的夏天,除了那些美味的瓜果,还有那股浓浓的中药材的香味。那时候我们镇上共有三家中药店。一家就在我家东隔壁,叫“寿春堂”。一家在西边“圣堂”隔壁,离我家不到百步,叫“袁同济”。还有一家在镇的东市,叫“新生堂”。从农历五月端午节前几天开始,各家药店就会忙着包装由苍术、白芷等辛香药材配制的药包,供民众购买了在家焚烧,以杀菌驱虫;同时售卖艾叶菖蒲,供大众买了挂在房间床边避瘟辟邪。因此满街都是药香。等端午节过了,“寿春堂”药店就会在店门前河边装一套蒸馏装置做金银花露。一连要做好几天。那时侯就满街都是淡淡的金银花的香味。药店把蒸馏得来的金银花露分装在玻璃瓶子里出售。据大人说,喝了金银花露,夏天可以少生疮疖。所以多有父母买了给小孩子喝的。而“袁同济”虽然不见他们做金银花露,但一到夏天似乎药香味更重。因为它后面有一大块空地,种了好多薄荷、藿香等中药材。太阳一晒,就挥发出浓烈的香气。而且,夏季是晒药材的好季节。药店有位姓刘的老药工常常穿一条黑布白腰的老式宽裆裤,一件白竹布对襟钮上衣敞开,不是在店堂里忙着切药,就是在院子里翻晒药材。由院子里吹来的穿堂风带出来的药香可以沿街飘好远。当然,我对“袁同济”的药香印象更深还有另一个原因,除了偶尔奉母亲之命去湃西瓜,更因为那个院子是我抓蟋蟀的好地方。还有,“袁同济”院子里有两棵十分高大的梧桐树,树上有很多“知了”,经常有几个大孩子拿了长竹竿在那里粘“知了”,引得我们一帮小的孩子跟着看热闹。
夏天月夜的小镇也是十分美丽的。在小时候我最爱在月色之夜,坐在我家楼上的窗子前,看天上的月亮和满天的繁星。苍穹如一张巨大的缀满钻石的深蓝色丝绒幕布,颗颗钻石在向你发出神秘的、诱人的光芒。听老人说,天上的每一颗星都应着地上的一个人。我每次都试着在茫茫星海中寻找,哪颗星会是我的星呢?但始终无法确定。这缀满了钻石的丝绒幕布向四周伸展,最后在遥远的远方低垂下去与地平线相接,将整个大地笼罩了起来。后来我读到杜甫诗的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就会不由得想起那时看到的夜景,并深深地感到杜甫用字,那“垂”字和“阔”用得何等的精到、贴切!至于“月涌大江流”,在小镇里是看不到的,但出了小镇不远也会看到。此外,我也爱看月光之下乌沉沉的小镇。那一大片瓦屋顶在月光下发出银灰色的幽光,使小镇显得特别安详、宁静。窗口西望,不到十丈就是圣堂桥,桥西边是城隍庙和庙门前栽在河岸边的两棵高大的梧桐树。阵风吹过,可以听到梧桐树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拱形的石桥巍然屹立,桥下就是满河碎金似的月光。有时一只夜行的小船打破寂静吱呀吱呀地摇来,穿过桥洞,又慢慢消失在视线里。那船桨搅起的涟漪,将月光化成无数的金鲤在水面跳跃,而那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却像一条长长的绸带,要很久才完全从空中飘过、消失。这种景色常常使我陷入梦幻似的遐想,觉得自己进入了童话世界或天上的仙境。
秋季
我的家乡历史上曾经分别隶属于江苏省苏州府和松江府。这两府从明清起就都是国家主要的粮仓。我的家乡百分之八、九十的田都是种水稻的。所以一到秋季稻谷逐渐成熟,放眼四野就是一片金黄色的稻浪起伏,如金色的海洋。那是农民最感喜悦的时候。因为丰收在望,一年的劳苦都有了回报。就是镇上的商家也是喜洋洋的。因为农民有了钱,也预示了各行各业的好商机。所以秋季在我们乡村小镇来说,那是充满希望的季节,是连天空也泛着金光的季节。
那个时候我常常在下午放学以后,到学校后面的农田里去抓蚱蜢。因为母亲从春天开始喂养的小鸡已渐渐长大,光吃一些残羹剩饭已喂不饱它们了,此时正好有蚱蜢来填饱它们的肚子。秋天稻子成熟时的蚱蜢最多、最肥。而且母亲说,吃了蚱蜢的母鸡,将来生蛋会又多又好。我们小孩眼明手快,看见了,轻轻伸手一抓,难得有蚱蜢能逃掉的。抓住了蚱蜢,随手在田埂边拔一根狗尾巴草,将草茎从蚱蜢的颈部穿过,等穿成两串,就可拎着回家向母亲交差了。稻子收割以后,我们就去拾遗留在田里的稻穗。这稻穗拾来也是给鸡吃的。所以秋季只要天不下雨,我在下午放学后总有一、二个小时逗留在田野。那时侯我天天看到稻田,从春天放水犁田插秧,到秧苗长成绿油油的稻禾,再到稻禾发棵、拔节、抽穗、成熟、收割,习以为常,不足为奇。但后来离开了大陆,因为都是生活在“石屎森林”中,几十年来想见稻田却很难一见,就不觉思念起来,才觉得当时自己家乡的田野竟然是那么美丽。现在,我家乡的稻田很多也成了“石屎森林”。这是现代化么?是文明的进步么?我有点茫然。而我的心其实已经告诉我了。我已厌倦那些“石屎森林”,渴望能再见到那一大片金色的稻浪;渴望再见到稻子收割后“山原旷其盈视,川泽迂其骇瞩”的景色!
秋季也是毛豆上市的季节。新鲜毛豆可以当蔬菜清煮,也可以做鱼肉的配菜,还可以做成熏毛豆以利长期保存。我们这儿无论农民还是小镇居民,都有制作熏毛豆的习惯。熏毛豆分咸、甜两种,既可当吃粥菜,也可以当零食。因为毛豆本身有鲜味,熏过后又带了一种烟熏的香味,很受人欢迎。记得每到这个季节,我母亲总会做许多熏毛豆。不论早上下午,只要有农民拿毛豆来卖,母亲看到合适的就会五斤、十斤的买。然后全家动员,围着八仙桌剥毛豆。剥好的毛豆不能洗,立刻水煮。如准备做咸的熏毛豆加一点盐即可;如要做甜的,则加了盐还需加一点糖。等毛豆煮得刚断生就捞起放在竹丝淘箩里。然后将沥干水的毛豆均匀地摊在一只用铁丝网做成的筛子里用微火熏。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家家用灶头烧饭。母亲就趁煮了毛豆后或煮了饭菜后灶膛里的余温,把镬子拿掉,将筛子放在灶台上熏。后来不烧稻草烧煤了,就放在煤球炉子上熏。煤球炉熏的毛豆有煤炭气,不及烧稻草的灶头熏的好。一个秋季,我家断断续续熏毛豆会有好几次。熏好的毛豆可以吃到初冬。所以熏毛豆在我记忆中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稻子收起,也就开始进入深秋。《滕王阁序》说:“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正是那时的写照。那时候肃杀的秋气开始笼罩大地。天变得分外清朗。空气不再是如夏天那样滋润得如含了水和油,使花草树木一切都因养分充足而疯长。收割了稻子后的田野也显得分外空旷。往往一场夜雨过后,第二天早晨出去一看,那一处处积水的地方,就像地上镶嵌了好多块镜子一样泛着银光。天空不时飞过一群一群南飞的大雁。从我就读的小学操场东望,佘山、凤凰山、小昆山等几座上海地区仅有的小山,历历在目。那佘山顶上的两个天文台圆顶,在下午阳光照射下,如两个巨大的金球反射出耀眼的金光。这是秋天留在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景色。
冬季
记忆中,我儿时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很多。最明显的是门前的市河,常常被冰封住。靠岸处结冰最厚的有半尺以上。来往船只都要用一支长竹竿做的木榔头奋力把冰敲碎了才能前行。还有学校后面的一条小河结了冰,我们可以在冰上行走,还可以透过冰层看冰下仍在缓缓流动的水。虽然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懂溜冰,但仅在冰面行走就已经给了我们无穷的快乐。所以课间休息时总有好多孩子拥到这条小河里在冰上走几步,踩几脚,试试冰的厚度,即使把棉鞋的底弄湿了也不在乎。
那时冬天下雪机会也比现在多。常常积雪达三、四寸。据地方志书记载,咸丰十一年一次下雪普遍有二三尺,最厚处达五六尺。民国三十三年一次,泖河边的泖塔周围,积雪三、四尺。可见那时候的冬天更冷。但南方的雪与北方的不同,那都是湿雪,软软的、松松的。太阳一出,不消三天雪就会化光。融雪的时候,屋檐下挂的冰凌有半尺多长。道路往往泥泞不堪,使人讨厌。但我以为下雪天是冬天最美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迷迷濛濛,漫天皆白,原来轮廓分明的田垄、树木、村庄,不消半天就一切形状都模糊了,原来黛瓦粉墙、青竹绿树,一下子一切颜色也都消失了,真正是一个混沌世界,令人如置身梦幻之中,忘却人间一切苦厄纠纷。郑板桥有言:“难得糊涂”。下雪天就是老天要人“难得糊涂”而给的一次机会。为了这下雪天带来的美景和陶醉气氛,我可以忍受那融雪后的讨厌。
江南的冬天阴湿寒冷,家中没有暖气设备,不要说北方人不适应,我们南方人也觉得难受。我小时候所有人家都是没有暖气的,甚至连烤火的火盆都没有,那么我们靠什么御寒呢?一般来说,靠脚炉、手炉和“汤婆子”。脚炉、手炉都是铜制的,里边装烧饭后的余烬加一些笼糠或木屑,上面再覆一层冷灰,让笼糠或木屑在余烬中慢慢燃烧,产生热量,用来烘手烘脚。脚炉直径有一尺多,人坐在凳上,脚炉就放置脚下。手炉直径不足半尺,十分小巧,可以捧在手中取暖。这种烧笼糠、木屑的脚炉、手炉常常会冒烟,辣得人流眼泪。因此考究的人家不用笼糠木屑而用木炭,只是很少有人家这样奢侈。“汤婆子”是一个扁圆形的铜罐子,顶上有一个可以密封的盖子。晚上灌满开水后,放在被窝里供睡觉时取暖用。说起来,这种御寒设备与现在的空调没法比。但那时我们用脚炉、手炉除了取暖,还另有一种乐趣,就是煨荸荠吃。冬天荸荠上市,只要家里有荸荠,我们就会去取几只来,掀开炉盖把荸荠埋在火灰中让荸荠慢慢煨熟了吃。荸荠生吃脆嫩多汁,熟吃香甜,是我们冬季的“水果”。不过,煨荸荠吃与其说是为了解嘴馋,更多是为了找乐趣。后来稍大读到白居易的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喜欢的不得了,深深为诗中洋溢着的朋友之情打动,同时也觉得这才是冬季下雪天最佳的消遣方法。只可惜当时我们小镇人生活都不宽裕,脚炉里煨几个荸荠还可做到,要学白居易那样围着火炉与朋友把盏言欢赏雪,就不易办到了。不像现在,经济条件普遍变好,晚上找几个朋友来家“打边炉”,寻常之极。
冬天百花纷谢,木叶凋零,煞风景得很。但唯有梅花不惧严寒。我读初中时学校老师住的一栋小楼下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就有一株腊梅。寒冬下雪之天,正是腊梅盛开之时。残雪留在腊梅的枝干上,红白相映,分外精神。放学时趁老师不在,我会偷偷折几支带回家,找一个玻璃瓶子,装一点净水,养在瓶中,放在窗前的台子上。看几净窗明,映虬枝如铁,装点红艳数点,含香怒放,真乃可使蓬荜生辉、俗气全消,与“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有异曲同工之妙。腊梅,它香而不腻,艳而不妖,是花中之君子;它不畏严寒,敢冒雪怒放,不随众流争春,尽显傲骨高风;它的花质厚重,不言而令人知其尊贵;独立枝头,不靠绿叶扶持,尽显英雄本色。它是所有花中我最喜欢的一种。所以腊梅在我关于冬天的记忆中总是留有一席之地的。腊梅,为单调的冬天色版,添上了最艳丽的一笔。
2020年6月28日
曲伟
2024-06-19 13:12:26浙江应该不产枇杷,印象当中是广东产枇杷,可能福建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