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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烈: 脱离了虎口 (ZT)

蒋闻铭 2024-12-15 06:38:48 ( reads)
第二十二章 脱离了虎口
杨子烈
 
 

  一九三八年四月五日祭黄帝陵,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国焘带领延安边区政府的二三职员,代表中国共产党边区政府去祭黄陵,西安省政府主席蒋鼎文等也去祭扫黄帝陵。国焘这一去,就未再返回延安。这是任何人所未料想到的,我更未想到。因为国焘从未对我讲过,最初我总以为他未回延安(所有去的人员都回来了),一定是党派他到西安或甚么地方有机密重要工作。心中正暗自责怪他不对自己讲,那时是又气又恨,又不好意思去问任何人。
  过了几天,边区政府工作人员曹菊如(伍修权早已走)来到我的房里,我正伏案书写。
  「写甚么呀?」曹菊如进门就问,一双眼不停的东张西望。
  「写日记,埋怨国焘,到哪儿去也不对我说一声,赶明等他回来,我一定不依他。」我忍不住心中的闷气,直直爽爽说出来。
  他淡淡地一笑。
  「你知不知道党派国焘去甚么地方?」我禁不住问他一句。
  「你到中央去问。」他冷冷地说。
  「不,我不去问,他们会笑我,还是你替我问一声吧!」我低着头说。
  「好好!」他木着脸,走出门外。
  ……………………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曹菊如这次来,完全是奉命试探我的。此后他并未再来。
  我做梦也未想到国焘会脱离他千辛万苦所创造的共产党;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是初料所不及的。过了差不多快一个月,并未见到国焘回来;也未有只字给我,我心中虽难过,也羞於去问谁。这是两种心理在作祟:第一,因为共产党在秘密工作时代,谁未负责该项工作,谁也不应知道该项工作的秘密,况那时白色恐怖厉害,同志们知道党的工作秘密越少越好,十数年来我就养成了这种习惯。第二,国焘是我的爱人,最亲爱的了。他走向何处去,竟不对自己讲,问别人(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别人还能讲吗?离别将近七年,才相聚数月,竟又不告而别,我在盛气之下,更不愿去问他人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一天,组织部电话来了,请我速去一趟。我心想:「组织部找我?威严的党组织部是不轻於找同志的,若果没有重要的事。现在来找我,一定是恢复我的党籍。」我心中异常欣喜。当时决未想到其他的事情。原来我自从到延安,共产党并未恢复我的党籍,一切党的集会,也未请我参加。
  我在上海与党失去多年时联系,他们早就不信任我,要在工作中考验我。我心中虽然气恼,口中并不敢说甚么。我回忆当年从女师开除出来,我并不知道甚么是共产党,也未要求加入共产党。是武汉的共产党支部来援助我们,请我入党。我未做过一天青年团员就做了共产党员。自从入党后,一直忠心耿耿,爱党爱工作,不怕艰苦,甘心愿意作一个过渡时代的牺牲者。现在共产党竟不信任我了,竟怀疑我的人格,我感到无比的委曲。使我对革命对共产党的一颗炽热的心,渐渐冷了半截。
  「杨同志,您现在可好了,来延安不到一年,就能恢复党籍,我在这里一年多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我的党籍?唉」!一位在边区政府负责收发工作的同志哭丧着脸说。
  他幼稚的断定我一定是恢复党籍。
  「哦!同志,你别难过,我想你也快,党对你是好的。」我天真的安慰他,不要因为自己的高兴,而令同志难堪。我也是幼稚得深信自己一定是恢复党籍。
  组织部有很多人,不知是才开完会,还是才吃毕饭。大家看见我都和颜悦色的向我微笑。我更感到高兴!陈云同志立刻招招手,请我到另外一间房里坐。低声说:「子烈同志,你知道吗?最近党内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党的大事。」
  「噢!发生了甚么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一怔,惊奇的问。
  「国焘走了!」陈云双眉紧皱,低着头说。
  「噢!他不是党派往……。」
  「不是,他走了!」
  「他走了?」我垂着头呐呐地说,心如刀绞。
  「不要难过!子烈同志。」他诚恳的安慰。
  这个时候一个工人同志用大条盘送上四碟菜,有肉有鱼有蛋,另外一碗汤。陈云让我吃饭。
  「我吃过了。」其实我并未吃午饭,只是听到国焘走的消息,我难过得哪还吃得下饭。
  「国焘有一封信给你,他在汉口等你,你去不去?」陈云将信交与我。
  我心中又是一怔。满心想去找国焘,恨不得马上能够看见他。但一时不好意思出口,只低声说:「我考虑一下。」
  「好!你肚内的孩子已有几个月?」他看着大腹便便的我。
  「六个月了!」
  「那你要好好当心!若果有同志们闲言闲语,你来告诉我好了。」他异常关切的对我说。
  ……………………
  从陈云那儿出来,我只觉得头晕脑胀,胸口闷塞,两腿酸软,不知到哪里去好。猛然记起胞妹子玉,自来延安,就在延安小学教书,於是慢慢走去找她。
  「大哥走了!他到汉口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怎么办呢?」我站在操场轻轻对妹妹说;从前责怪他的心,现在变为怜悯和同情了。
  「大哥他走了?为甚么呢?」妹妹也是一怔。
  我把信与妹妹看,国焘信中的大意是:
  子烈贤妻吾爱吾妹:不告而别,请妹原谅。我在延安苦闷,现到汉口等你,希望妹携爱儿海威来汉口……。
  凱音 一九三八,四月X日於西安
  「今天已是五月十六,这封信到延安已月余,陈云今天找我,才把信交与我。他们用心良苦,他们是希望劝国焘回来,但我意料他是决不会回来的,我心中好难过。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哥要你去汉口,姐姐,你就快去呀!我也想回汉口去……。」天真的妹妹快乐的说。
  「去?我当然想去!但如何措词呢?向谁去说呢?你以为那样容易,说走就走?别吵!让我静静地想想。」我叮嘱妹妹。
  我同妹妹子玉回到边区政府窑洞内,已是下午二点。从上午到现在我连一点东西未吃,心中饱胀并不想东西。妹妹倒杯水劝说:
  「吃点东西,这是一包花生糖,饮点水,别忧急,身体要紧。」
  边区政府有一位姓黄的老夫妻,他俩是在边区政府旁边窑洞的,过去他大概也是老同志,以后不知是与党失去联系或本身有点问题,抗战爆发到延安,国焘对待他们优礼有加;因为他们年纪老,并要他们在小厨房煮饭,另一位生病的同志也在那里煮食,厨子老刘虽时常叫苦,也无可如何。
  这一对老夫妻,平时见了我,满脸含笑,问长问短,态度殷勤而和善,我现在想着他们。「黄同志,国焘走了,他来信要我去汉口,你看我应该怎样办才好?」黄站在边区政府门前的坪台上,我向前轻轻问他。
  「主席走了?」他大惊失色!「怎么办?我不知道,你自己想办法吧!」他就慌慌忙忙走进窑洞,以后就未曾再看见他。
  这真是问道於盲啊!
  第二天找到边区政府医院看傅连暲,他同他的爱人在房内。这间房过去我来过不止一次,每次来时,他们总是笑嘻嘻的招待。现在傅连暲看见我便冷冷淡淡的,从前的笑容一点看不见了。我对他说:「国焘走了!」
  「哦,他走了!」说完这句话就像怕鬼似的,立刻离开,他的老婆也跟着出去,把我一人甩在房里。我深深感到一阵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自命为最先进最革命的共产党内表现得尤其露骨。
  我回到边区政府自己的房内,打电话给陈昌浩。
  「喂!你是昌浩同志吗?我是子烈。」
  「哦!子烈同志!」
  「你知道国焘走了吗?唉!怎么办?」
  「哦哦!他走了!」电话挂了。我感到一阵心寒,无力的倒在床上。仔细想想,也难怪他们,国焘走了!这该是多末吓人听闻的事,你叫他们说甚么好?他们哪里还敢说甚么?共产党是一个极端专制的党,莫斯科斗争的教训,还不够厉害吗?将来在开反张国焘大会时,他们不站出来,大骂一顿叛徒……连他们自己都成问题,他们骂人骂得愈厉害,愈表现他们是最好的共产党员。共产党现在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东西。
  妹妹子玉已搬来陪伴我。我预备明天去看毛泽东。对他说要到汉口去。
  次日上午,勤务员引我到毛泽东的住处,刚巧刘少奇同张闻天都在。我还未开口,毛泽东就热烈的走近我,很和蔼的轻轻在我的肩膊上一拍,似认真又诙谐的大声笑着说:「好呀!子烈,国焘把你丢下,跑了!」
  我在喉管裏咕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强自镇静的说:「他为甚么要走?我不明白!我想去汉口找他,问个明白,把他找回来。」
  「好呀!你若能把国焘找回来,那你就是共产党的大大功臣。」毛泽东高兴得伸出右手大拇指。
  「子烈!到我那裏来玩嘛。」刘少奇亲切的说。
  「好,我不晓得你住在哪裏,过两天,要勤务员引我去看你。」我说,可是以后我并未去他那里。
  此时张闻天紧绷着一张「布尔什维克」的脸,好像没看见我一样,昂着头,站起身,一声不响走了。我也在心底里讨厌他,自然不会睬他。
  过了数日,李富春来边区政府开会。
  「富春同志,我要到汉口去找国焘,请组织部批准。」我正式向他要求。
  「好好,让中央开会决定,然后再通知你。」
  此时我真是忧心重重,茶饭无心,常常自己偷偷流泪。但想只要党允许我去汉口,看见国焘就好了。因为这一綫希望,也就强忍泪水,不使自己对人哭泣。
  不知又过了几天,边区政府的电话铃响,我急去接听,一个清脆的儿童声音:「妈妈,我是海威呀!」
  「哦!我的儿子!你回来了?你在哪儿呀?」
  「妈妈,我昨天回来的!我在这里呀!他们不告诉我,他们说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我找不到你们,我好心焦呀!」
  「没有,妈妈没有走!儿子,你快来吧!」我真是又惊又喜。原来儿子海威在两月前被送往西安,等有机会可以走时,就送往莫斯科去受教育。同行的还有好多个青年,住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等了两个月,也没有等着机会赴莫斯科。现在据说兰州有问题,不能通车甚么的,又匆匆把他们送回延安。
  儿子满身污浊,好像多少年未曾换洗过衣服。我为他洗浴换衣,脱下衣裤一看,虱子成串。一个个白身黑肚,肥肥胖胖的大小不等,看着真令人肉酸。女勤务员拿去用沸水煮后再洗,满箱衣衫,无一件清洁的。只有用国焘的内衣短裤暂时应急,虽不合身,总强过穿污浊的衣服。孩子年幼,没有母亲和亲人照顾,我们当时竟糊糊涂涂让他离开,现在天幸儿子又回来了,否则不堪设想。
  「妈妈,我天天身上都痒得很。我知道到延安,看见妈妈一切都会好。但爸爸为甚么走了呢?」儿子洗涤清洁,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现在儿子好好睡觉,我们不谈爸爸的事。」
  X X X X X X
  过了数日,李富春又到边区政府开会,在边区政府门外的大坪上,他对我说:「中央已经开过会,决议你不去汉口,小孩子将来仍然可以送到莫斯科读书。」
  「不,我要去!我要到汉口去看看国焘。」我再也难忍心头的悲楚,双手掩面痛哭,泪水由手指缝间渗出,两手皆湿。急转身跑回卧室,拥被大哭。
  从此以后,我感到走的希望不能达到,心中难过已极,终日惟以泪水洗脸,饭是一口也难下咽。好心的厨子老刘每天送饭,他看在眼里,叹口气轻轻的说:「教员!恐怕你是走不成了,你又何必这样难过来损伤自己,慢慢再想别的办法吧!」
  「我知道,谢谢你的好心!」
  此时边区政府已换了代理主席。他也是江西人(他的姓名我当时就无心去记),对我很客气,从饭馆叫了数样鲜美小菜,专请我吃饭。在盛意难却之下,我去了。但我担起碗筷,感触很深,泪盈於睫,一口饭菜都吃不下。记得国焘在延安时,我是最喜欢吃餐馆食物的。尤其是肚内有了孩子,选择食物时,只要有人请客,小勤务员就赶来说:「主席现在X X地方吃饭……。」我就立刻随着勤务员去。他们正围桌大嚼,我说:「好啊!不请我,我也来了!」坐下就吃。那时觉得甚么都美味可口,都好吃。现在他们叫来的菜仍然是我平素喜爱的鲜美食物,红烧蹄膀、清蒸鸭、炸子鷄等等,而我竟一口也不能吞下,为了甚么?我自己也不明白。
  延安这个偏僻的小小县城,过去我曾热烈的喜爱过它。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使我觉得可爱。虽十冬腊月严寒的天气,我也感到无限的温暖。现在已是春天,树木尽绿,黄花遍地,窗外吹着和熙的春风。鲜明的太阳天天照耀在窑洞的窗前;但我竟丝毫不感到它的温暖、它的可爱,而反觉厌烦,倘若去不成汉口,我真不知将怎样生活下去。
  延安分大厨房和小厨房,大厨房是为一般工作人员做饭的,小厨房是为首长之流的人物作饭的。国焘是边区政府主席,当然有一个小厨房,老刘专司烧饭。国焘平素只欢喜吃点羊肉,从未买过一只鷄。他和我都不讲究吃食俭朴惯了;一方面也是因身体健壮甚么都能吃。厨子老刘常常偷偷对着我发牢骚说:「主席让这个人和那个人都到我们小厨房来煮饭,弄得满地污浊,哪里还像个小厨房啊!你去看看人家毛主席的小厨房,吃得比我们主席好不要说了,人家一家子作饭,弄得干干净净,那才真叫做小厨房咧。」我听了忙安慰他说:「老刘,你不要难过,你知道主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辛苦点吧!他们烧完饭,你要他们把地方收拾干净点就是了。」老刘跟随国焘七八年,还有几个年轻的勤务员,在最艰苦的时候,从未离开过国焘。他们最了解国焘的为人。后来他们听了中共中央诋毁国焘的说话,很气愤说:「完全造谣。」
  两匹马被牵走了。儿子最喜欢马,以前同爸爸各骑一匹,在延安野外驰骋,儿子真是兴高彩烈,快乐万分。现在看见马,扯着我的衣袖悄悄说:「妈妈,您看!我们的马……。」「唉!儿子!爸爸也走了,还要马作甚么啊!」
  计算时日,国焘离开延安,已近两月。我要求去汉口的事,毫无消息。一天晚上,天下着大雨,窗外淅沥的雨声,点点滴滴……我躺在床上翻覆不能成眠,於是起身坐下来写信,给共产党中央写信:
  亲爱的中央同志们:我肚内的胎儿已经七个月,离生产期将近。孩子出生后,我不能随便放弃,必须要好好养育他。养育孩子势必不能工作,不工作,就不配做共产党。你们知道我有一个妈妈,她可以代我扶育孩子;因此我想回家生孩子,把孩子交给妈妈,那时我再出来,在党领导之下工作。请你们千万准许我回家,感谢之至!
  信中大意是如此,年代长久,早已记不清详细了。
  次日,把信交与勤务员,要他送往中央。可是三四天过去了,渺无回音。我灵机一动,带着儿子海威和勤务员领路到组织部去。李富春、陈云都在,我开口就问自己走的事。
  「中央开会时,毛主席决定不要你走!组织部不管。」李富春铁青着脸粗声粗气的说。
  「噢!那怎么行?我要走!」
  「孩子有几个月了?」陈云温和的轻声问。
  「已经七个月了!」
  「要走,就快走!」陈云低声说。
  「好!我去找毛主席。」我们立刻离开组织部。
  勤务员领我和大儿子海威爬了好几个土坡,才走到毛泽东住的地方。此时正是下午,他正坐在外面一张长桌旁写文章。他的住处是两间长条形的房屋,里面是卧室,比较暗,外面一间有大门,较为光亮。门外也是个长方形小院,只记得院中有一颗颇高大的树,是甚麽树?当时并未留心细看。
  「毛主席,我想回家养孩子,你批准我吧!」我说。
  「那是组织部管,你去找他们。」毛说时声音很低。
  「不,我刚才从组织部来,富春同志说是你决定的。你们两处,你推他,他推你!那怎么行?你看我大着个肚皮,跑来跑去,实在跑不动了!你现在就干脆写张条子给我吧!」我恳切的说。
  他无话说了。提起笔,摊开一张白纸写:「让子烈同志回家吧!」他一面写一面说:「你是好的,一切都因为国焘不好。现在国焘已被戴笠捉去了。戴笠是甚么人,你知不知道,他是国民党的大特务呀!你去了汉口以后生养孩子的一切费用,党都可以负责,你无论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到党里来。」他好似骗小孩子。
  「好好!谢谢!」我拿着字条高兴得起身告辞。
  我再到组织郡,李富春仍然是那副极不愉快的铁青脸。看了条子,立刻就写了张路条,同时他指着海威问:「他呢?」
  「当然跟我一块回家,他还小得很!」
  我和儿子回到住处,心中很高兴,妹妹也高兴。从此再不流泪!这一夜,睡得很好。次日下午,周兴忽然来到边区政府,说是要检查一下行李。我初听猛感一惊,心中满不是味儿。心想有甚么可检查呢?党的文件早已交还,我连看也懒得看。其余只有几本旧书和一部旧辞源、旧衣服。这些都是国焘的旧物。既而一想,就微笑着对周兴说:「东西都在这里,你仔细看吧!」
  周兴用手各处翻翻。
  「这一条红色毡被,本是预备做给我未来婴儿的。现在我要走,到了汉口买东西方便,听说你的爱人也要养孩子了,就留下给你吧。」
  周兴高高兴兴的拿着毡被走了。
  一阵,又有人来说:明天上午就可以乘车走,要早点等在路边(即边区政府旁的大路),候汽车从延安城里开来。妹妹子玉也把自己的东西搬来了。我叮嘱来人,要他回去告诉组织部,所有的东西都检查过,路上可不要再来麻烦。
  我心想过去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军警都检查过我的行李,我深觉讨厌。再也料想不到昨天还是同志,还是亲密的患难朋友,虽道今天离开了共产党就成了仇人吗?合则留,不合则去。信仰本应自由。却不料「政治」竟是这样一种狭隘、偏窄、无情狠毒的东西。我完全厌恶政治。
  上路了,两个勤务员把行李搬到大路旁,除了老刘,边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望一眼!或说一句惜别的话。大家都把门关得紧紧地。在车上,我同司机并排坐着,妹妹同海威和七八位青年坐在卡车上面。车抵关卡,他们又来检查,把箱笼打开,像翻杂草似的,搅得乱七八糟。我气得大声说:「真见鬼!对你们说过,一点甚么也没有,你们不信,还要再翻一次,简直把人当鬼!现在你们都看过了,好好替我理整齐……我这个大肚皮,弯不下腰,我的妹妹晕车,呕吐得抬不起头。」
  ……………………
  汽车颠簸得厉害,胎儿在肚内转劲不已。我有时感到一阵阵肚痛,我学过产科,知道这是妊娠期间的阵痛;因此并不躭心。但自上车后,就患腹泻,大便流血。有时痛得要求司机停车,自己下车一人走到树林深处泻肚疴血。妹妹知道了,忧愁之极,躭心会早产。但我有坚强的意志和信心,丝毫不怕。凡汽车停下,大家用饭时,我只吃面,饮酸醋和食大蒜,或醋浸的大蒜头。车抵西安时,便血及肚泻竟霍然而愈,闻者咋舌。
  住在八路军办事处招待所,这一次,不像上回我来时,住在大院内同邓颖超、贺子珍等一起。如今他们把我们三人冷落在另一座屋里。那里大概是专为招待陌生而热烈请求赴延安去的人们的居留所。住了一天,并未看见林伯渠,我也不要见他,我根本没有任何事要求见他。虽然在延安送路费时,组织部申明到西安时路费不够,那里可以再给。第二天上午,有一位女同志来见,问我要不要钱?路费够不够?我马上答道:「到汉口的钱足够了,不再要钱,谢谢你。」当时我根本忘记自己是个孕妇,乘火车需要一张卧车铺位。我们购买的都是三等火车票。到了车上,妹妹才记起火车是白天不能开行的。夜晚开车,大肚皮怎能硬坐数夜呢?於是把棉被拆开,铺垫於坐位上,脚腿用藤箱支持着,我睡在上面,好似睡在弹弓床上一般的舒适。我带着愤懑的心情离开了延安,自从国焘走后,短短两个月的延安生活,仿佛跟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同样的长(那时我三十七岁未满)。从前我怎样也未料到,踏进社会,处处是艰难的险境。爱国的热情,美好的愿望,如今都成空中楼阁,水中泡影。
  最使我气愤的是住在西安招待所,当夜晚三人进房时,房内竟有一个陌生男子,睡在一张大床上。这间房有两个大床,我们三人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下,就合衣躺在另一个大床。那个人悄悄地问:「你们是从延安来的吗?延安好不好。」我们三人假装未听见,都懒得理他。心想他也许是要到延安去,也许甚么的。这里难道没有另外房屋,为甚么他睡在这里?没有人同我解释,我心中十分厌恶,也懒得去找谁理论。天幸明天就上火车,只要到了汉口,一切都会好了。
  X X X X X X 
  到了汉口,依然是住在八路军办事处招待所,汉口和武昌这样宽广,谁知道国焘现在何处?我明白,现在是抗战时期,一致对外,国焘出来是共赴国难。国民党再不聪明,也决不会像毛泽东所说把国焘捉起来了。我在招待所住了两天,共产党的负责者周恩来和秦邦宪等都未理我。我心急如焚,写了张条子要求会见周恩来。记得条子是早上派人送去的,八路军办事处就在招待所斜对面,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办事处的大门。这张条子很有效,晚间有人对我说:秦邦宪要我即刻去办事处。
  ……………………
  「国焘住的地方我知道,已派人去通知他,明天上午他会派人来接你。」秦邦宪看见我就说。
  「丈夫若果做了反革命,做爱人的可以把他杀死。」秦邦宪的妻刘群仙煽动我。
  我以前演说时是最会说煽动词句的。但从不敢煽动人家去杀人。刘群仙乃一无知之女工也,实在野蛮、幼稚得可笑亦复可耻。据说后来秦邦宪把她抛弃,另与一月霞女士结婚,她在延安发疯死了,这决非偶然。
  第二天上午,国焘果然派人来了。
  临行时,周恩来邀我到八路军办事处小饭厅里,他端着一杯热奶,两片土司,一面饮,一面说:「奇怪得很!我不知道国焘为甚么要离开党?在办事处我同他谈了两天两夜,请他代表党到莫斯科或任何国家去考察,他都不答应,我陪他去看蒋先生,回来时,他竟跟着戴笠走了。唉!你去告诉他,党是他创造的啊!他不要反对党呀!请他回家去吧!他的家是大地主,不愁没饭吃。」
  …………………………………………………
  在八路军办事处门口,我们正预备上车时,夏之栩下楼来了。她望着我笑,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之栩,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她点点头说好。但她以后绝未来过。共产党是没有私人朋友的,除非得到党的许可,负有某种工作使命,那又当别论。在这里又重复说一遍。
  从此我同幼年时代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们,都成了咫尺天涯、相逢而不相认的陌路人了。
  最可庆幸的是我已脱离了共产党的虎口。正因为是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的抗日战争时候才能顺利做到。最后写两首打油诗作本书的结束。
  (一)    
  往事如烟印象深,
  清风阵阵散浮云;
  强权专制岂能久,
  民主自由度众生。
  (二)    
  往事如烟化作风,
  浮生若梦万人同;
  斗争清算看群丑,
  互助和平谈笑中。

跟帖(79)

蒋闻铭

2024-12-15 06:41:36

杨子烈是张国焘夫人。这是她的回忆录的最后一章。全书链接在这里:

最接近太阳的人

2024-12-15 06:45:49

节日期间留着慢慢读

toyota1

2024-12-15 07:53:07

主席,陈云很有人情味,张闻天,傅连暲不会作人。

TakeMyTime

2024-12-15 08:31:38

多思考几分钟,你就会得出不同于之前的结论

最接近太阳的人

2024-12-15 08:43:54

请详细谈一下

toyota1

2024-12-15 09:11:50

张闻天儿子也说张待人处事不如毛主席。 西路军打败回来的残兵败将, 主席说回来就好, 有鸡就有蛋。 他父亲就不会说话。

chufang

2024-12-15 10:06:41

他父亲不用说话,当即把人送上断头台,既快又省事。

明初

2024-12-15 17:57:37

也是技术活儿,得讲究短、平、快。操刀的侩子手以及他的助手们,必须配合默契,否则受刑者心里奔溃,就不人道了。。。

最接近太阳的人

2024-12-15 09:10:44

傅连暲最后也死于秦城

铁甲连环马

2024-12-15 15:14:33

进了秦城应该是就能保住名了。

风铃99

2024-12-16 07:23:57

进秦城15天后就死去了,火化表上没有名字,只有号码。

chufang

2024-12-15 08:21:56

老毛对老张还是客气的,虽说老张也是双手沾满了鲜血。

最接近太阳的人

2024-12-15 08:28:36

如果等到文革就不一样了.

蒋闻铭

2024-12-15 08:51:19

老张出走,对老毛是大好事。如果他留下来,和王明结盟,老毛的蛮烦就大了。

蒋闻铭

2024-12-15 08:56:08

他让杨子烈走,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意思。张国焘杨子烈,后来对毛的回忆,并不完全负面,跟这件事有关。

蒋闻铭

2024-12-15 08:58:54

以当时张国焘在中共党内军内的威望人脉,让杨子烈出走,是最聪明的选择。

方外居士

2024-12-15 09:43:23

沒有对人性的洞察和练达,毛如何能驾驭群豪一统江山。毛手下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刺头,不是刺头谁敢提着脑袋造反。

华府采菊人

2024-12-15 09:45:48

用句中性的话说叫做“谋略大家”

方外居士

2024-12-15 10:00:00

可以这么说。你可以骂毛的政策,主义,但绝不能骂他蠢。

华府采菊人

2024-12-15 11:03:17

说白了就是能有什么办法推翻现政权,自己来掌权,只有一个标准: 成功或失败,其他说什么都是假的

方外居士

2024-12-15 11:29:19

一切以夺取政权为出发点和落脚点

方外居士

2024-12-15 09:47:14

那时王明已经回来,张睢不起王,认为其没有经验。据说张出走是因为王明的言论,他害怕自己被整肃掉才出走的。张王结盟可能性为零

方外居士

2024-12-15 09:57:47

当时有整人名声的是莫斯科的人,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毛在时是被整对象的代表,虽然已翻身还未整人。张应更怕莫斯科和王明。

新手庚

2024-12-15 11:31:06

是这样。张的两个铁杆儿在新疆被秘密做掉,据说是老王下的命令。

方外居士

2024-12-15 11:45:24

长征路上的分裂部分源于张想夺权,但其口号则是要检讨中央的反围剿失败政策,这把毛和莫斯科的人绑在一起共同对付张。

新手庚

2024-12-15 12:15:51

长征路上,老张另立了中央。直到后来林帅他哥从莫斯科回来,代表共产国际给老张发了电报,老张才老实了。

蒋闻铭

2024-12-15 12:40:24

以张的实力,既然瞧不上王,又怎么可能为他的几句话出走?他出走,是因为王毛合流,而他也因为西路军失败,所以斗不过毛了。

蒋闻铭

2024-12-15 12:41:39

三家鼎立,谁和谁联盟,是一层不变的吗?

方外居士

2024-12-15 14:45:18

张早期紧跟陈独秀,陈下台后就曾是共产国际里挂过号的右派,而毛从未挂过号,王回来了,你说张怕不怕?

蒋闻铭

2024-12-15 15:16:14

张被扣在苏联的时候,会怕斯大林。被放回来后,独打天下,杀人如麻,要不是西路军失败,王和毛加在一起,实力都不如他。

蒋闻铭

2024-12-15 15:19:04

不过西路军失败,他的底气没了。王毛加在一起,他就有了危机感。说他出走是怕了王明,您太小看张了。

方外居士

2024-12-15 15:31:27

张怕的王后面的共产国际,而王是钦差大臣,你说怕不怕?

蒋闻铭

2024-12-15 15:46:50

您是不是说张国焘出走,与和毛泽东的争斗无关呢?可能是您读了他在回忆录的最后面。他把自己出走,归到了对共产国际的幻灭。

蒋闻铭

2024-12-15 15:48:05

您回到前面,读一下西路军失败后的争斗,可能会有不同的感觉。

蒋闻铭

2024-12-15 15:49:49

读这些人的回忆录,切忌相信他为自己的行为动机的解释。那些都是拔高自己的鬼话。:)

方外居士

2024-12-15 16:44:11

他说的不错。当时共产党并未成事,且已与囯民党合作重新接受国民政府领导。这时其认同感极大程度由其对共产国际的信仰来确立

方外居士

2024-12-15 16:45:22

加之共产国际这时支持毛而不是张,其对前途的幻灭可想而知!

王武

2024-12-15 17:07:43

老张另立中央,开除洛毛周,早晚要清算,他害怕体罚,知道被批斗打得很惨,所以逃了。

蒋闻铭

2024-12-15 19:05:01

想想看如果西路军没有覆灭,他会不会出走?特别是他的幻灭说,一个杀人魔王,搞得像上当受骗,要立地成佛一样。是骗别人,

蒋闻铭

2024-12-15 19:05:27

还是骗自己呢?

方外居士

2024-12-15 19:29:15

西路军的失败早就发生了。张在军事上已无法与毛抗衡。

蒋闻铭

2024-12-15 19:58:31

中共的几个野战军,有几个是从毛那里来的?一野,二野,三野,哪一个是毛的嫡系?西路军没了,也就是平分秋色而已。

蒋闻铭

2024-12-15 19:59:40

没有共产国际加持,说不准谁更厉害。

方外居士

2024-12-16 09:05:01

所以张更怕共产国际。当他听到王明打击托派的言论时,特别其下属在新疆被当作他担心自己成为托派被打击,其害怕是可想而知的。

蒋闻铭

2024-12-16 12:58:15

共产国际的这帮人,当时变成了毛杀张的刀。您说他是怕刀,还是怕拿刀的人?

蒋闻铭

2024-12-16 09:55:24

杨子烈的原话:从前毛泽东在延安时驱使张闻天等斗争张国焘,国焘不屑与之为伍,终於脱离了中国共产党。

新手庚

2024-12-15 11:27:22

蒋老师根本不清楚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张和王的关系更差。当时张已倒台,他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放了小杨,老毛还是仁慈的。

方外居士

2024-12-15 12:09:36

那时囯共合作,共产党名义上服从国民政府,前景不明,放人是明智的选择。

吾道悠悠

2024-12-15 18:07:07

本来杨和两个儿子是人质,但放人是厚道的。

明初

2024-12-15 18:41:01

张主席不管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可说的。当时周总理势力是要扣人的,中央决议。后来单独找毛就算是私情而不受决议制约了:-)

哪一枝杏花

2024-12-15 10:09:34

让张这样的满手鲜血的人都感觉害怕,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气氛

哪一枝杏花

2024-12-15 10:11:32

那些避之如瘟疫的,也是因为当时的气氛已经十分肃杀

新手庚

2024-12-15 12:11:45

是的。当时相比老毛,老张杀的人更多。老毛整人是整人,把你打倒就完,但不会赶尽杀绝。

新手庚

2024-12-15 12:21:30

对老张,对老王都是如此。当然,这些人最后都选择了离开。

竞选

2024-12-15 09:56:26

张国焘、王明都有先见之明,趁早逃离了毛泽东的魔掌。否则,到文革期间会死得很惨

竞选

2024-12-15 09:59:07

林彪也想到了,但太晚了

铁甲连环马

2024-12-15 14:29:39

jn

铁甲连环马

2024-12-15 14:40:31

君疑臣则臣必死

哪一枝杏花

2024-12-15 10:03:21

陈云很会谋划人心。他不在枝节上过分纠结。CCP有今天,他付出不少,包括提出,要CCP长久掌权,就要贫民

十具

2024-12-15 15:52:25

陈店员号称是毛时代的经济专家,民贫他有责任。说他玩贫民策以固政权,没有证据。这份殊荣非毛莫属。邓后来说社会主义不是贫穷就

十具

2024-12-15 16:28:32

只有毛这种几千年不出一个的混蛋,才能开脑洞出过舒服了要出修正主义的混账逻辑。

王武

2024-12-15 16:59:48

弱民贫民是商君书,陈是顾顺章叛变之后当特科书记,34年政治局常委,后来当组织部部长,占领东北后主持那里的经济工作。

王武

2024-12-15 17:02:47

长征时期和毛的关系好,支持老毛当常委,后来成为五大书记之一。

方外居士

2024-12-15 18:04:35

陈的资格很老,比邓老,邓对陈也要让三分

王武

2024-12-15 19:13:47

当时元老院提议让陈云当一把手,陈云说他自己资历够,但是没有指挥过军队,所以让老邓来当头。

新手庚

2024-12-15 19:21:23

是的,还有老陈这人不是当领袖的料。说他谦虚也好,但他有自知之明。老邓和老毛一样,骨子里都是当领袖的材料。

王武

2024-12-15 19:24:42

老邓是钢铁公司:)

新手庚

2024-12-15 20:31:30

这是老邓自己说的,哈哈。

新手庚

2024-12-15 19:16:38

那是,老陈工人出身,当年差一点当上中共的总书记。老陈的资历没得说。

王武

2024-12-15 19:27:37

陈保了四人帮活命,当时是要枪毙的,陈坚决反对,说党内斗争不能开杀戒

新手庚

2024-12-15 19:40:43

确实是这样。老邓对老陈一般还是比较尊敬的,但涉及到权力就不一样了。比如你提个总书记,那我提个总理。哈哈。

王武

2024-12-15 19:29:59

陈云同志身体不好,一看政治形势不对他就病了

新手庚

2024-12-15 19:46:37

所以我说老陈有“自知之明”。哈哈。

新手庚

2024-12-15 20:08:34

周末了,说一个大家可能不知道的事。老张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是有女生活秘书的。哈哈。

新手庚

2024-12-15 20:18:52

这个在老张和小杨的回忆录里可没有。哈哈。所以我说了解一个人要综合各种史料,不是看了本回忆录就觉得了不起了。:)

不列颠地主

2024-12-16 05:17:14

看杨子烈的回忆,觉得张国焘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模样好,心地单纯。

新手庚

2024-12-16 10:21:49

杨是大户出身,有文化。如果不跟老张走的话,建国后妥妥的老革命。她的回忆录基本上是实话,但难免夹杂了个人好恶。:)

新手庚

2024-12-16 10:58:06

还是说几句。老张的出走与王在新疆以托派名义秘密处死张的铁杆黄超和李特有极大的关系。这个在老张的回忆录里写得很清楚。

吾道悠悠

2024-12-16 19:45:35

这俩人90年代给平反了,追认为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