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北大7910的“朋”
纪念北大7910的“朋”:
骆一禾与老木 by王友琴
于5/31/2022
骆一禾和老木,都是北京大学7910班的学生。
在1979年,他们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我们在7910班认识。
骆一禾,生于1961年,在北京长大。诗人。毕业后当文学杂志编辑。1989年5月13日,在满是学生的天安门广场,他演讲昏倒,5月31日去世。时年28岁。他的妻子张芙,是北大中文系1981级学生,多年来为他整理编辑出版诗文。
老木,真名刘卫国,1963年生,老家江西萍乡。诗人。杂志编辑。他收集和编辑了《新诗潮诗集》(即文革后的诗)上下两卷。1989年6月4日晚离开北京,辗转到巴黎后,精神失常流落街头多年。他的妹妹弟弟三人和江西老乡等人,加上北大7910班同学,2014年开始行动,出钱出力,在巴黎街头找到他,18个月后把他带回老家。在亲人的照顾下,他的健康恢复起来。但是四年半后,2020年11月27日,老木在老家因肝癌发作去世。
2021年10月,骆一禾的亲人诗友同学出版了一本纪念文集,题为《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
2021年11月,老木的妹妹弟弟和朋友们在老家印了他的诗集,纪念他去世一周年
“纪念”死者,其实是沉重的事情。这是人们往往选择忘却的原因之一。然而,亲友的纪念,也会带来丝丝缕缕的欣慰。
因为帮扶老木行动的过程长达十八个月,精力和金钱的耗费很多(他的妹妹弟弟共去了巴黎七人次,飞机票7个来回和一百多欧元一天的旅馆钱),遇到的困难很多(找到老木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一张纸,不认识妹妹弟弟),中间遇到种种挫折。有人要我们放弃寻找。有人要我们在巴黎租公寓把老木养起来,由他的妹妹弟弟去巴黎照顾他。预算是每年7万美元。这是我们的财力不能达到的,而他的妹妹弟弟在国内都还没有退休,还要赡养各自的家庭。还有个网刊发表了八篇文章攻击我们寻找老木的行动。
在那精神压力很大的一年半里,我多次思考过,我们和老木的关系。
1979年,我们在北大上古代汉语课。是大课。三个系一起上。教课的是何九盈老师。那时候何老师还是中年老师。他不是那种英俊潇洒侃侃而谈的老师,但是他的讲授明晰而有力量。第一次上课,半堂课后,同学对他肃然起敬了。前些年我看到他的名字作为主编印在新版的《辞源》上,感到名至实归。记得他教过我们,“朋”字的原意是同学,“友”字的原意是同志。后来有了“朋友”一词,二字混用了。
为什么我们要坚持寻找老木呢?为什么并不太有钱的中文系老同学捐出了几十万块钱呢?甚至经济有困难的同学都来参与捐款呢?我想,老木是我们的“朋“,那是何九盈老师教给我们的概念。《论语》是孔子和他的学生的谈话录,长久以来被诵读。开头两句是,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在孔子的价值观中,“学”和“朋”都非常重要,而且,孔子把二者视为喜悦和快乐。
这里不讨论“学”,想讨论的是第二句,关于“朋”。在孔子时代,没有现代的交通和通讯工具,能“自远方来”访的人,只可能是同学。孔子是一名教师,一个校长,他有过三千学生。他的学生到孔子那里学习,以后各自回家,也会去远方访问他们的老同学。老木是我们的“朋”的想法,让我得到了心理支持。同学们互相勉励,度过了起起伏伏的18个月。
2016年5月老木离开巴黎回家。他的妹妹(初中教师)买了很大的虎皮兰花束去广州白云机场接他。她给大家送了照片,并说明为什么她买了豪华的花束:我不要让大哥以失败者的面貌回家。老木的中学老师带着一万块钱去看他。我为她们的细心和慷慨感动。
有一天我从一个同学那里得到何九盈老师的号码,给他打了电话。我的本意是感谢他教我古汉语,“朋”的概念鼓励了我的心理耐力和稳度。住在美国,我常查阅他主编的《辞源》来准确理解和使用中文词语。
何老师在电话上说起的另一事情让我吃惊。他说,记得你的古汉语大考得了99分,是最高的分数。我吃惊,是因为我自己己经不记得考试这件事。我想何老师一定不知道,他的这段话给我一个冲击。我脑子里当时闪过的念头是,真是孔子的后代啊,实践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导,还记得几十年前一个学生的分数。我以前没有细想过,我们如何受了孔子的影响。
只是在文革中,全中国的学校多年不上课,学生红卫兵普遍殴打甚至打死校长和老师,还迫害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既不“学”,也不“朋”。我多年来写作文革历史和受难者。在我发表的文章中,《学生打老师的革命》显然最受关注。这是因为我做了上千的调查采访,也因为这是文革最残酷的一部分。这篇文章的英文本印在哈佛大学的读本里多年,今年也由日本教授翻译成了日文。我特别要感谢,曾经表示支持我的文革历史写作的一位别的班的北大同学,七年前帮助老木出力甚多,作用很大。
老木的三个妹妹弟弟,在2014年和我第一次通信的时候说,他们一定要找到大哥,他们说他们有“手足之情父母遗命”,一定要找回大哥,而且会坚持下去,照顾大哥。这是古人所说的“悌”。
而骆一禾和老木,是我们7910的“朋“,虽然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是作为我们”朋“,同学们会长久地纪念他们。
其实我知道,7910同学们所做,并不只因为是北大学生,是读过孔子书的人。同是北大学生,当时拒绝帮助甚至口出恶言的都有过。重要的是不论古今,好人选择了这样的价值观和实行这种价值观的勇气和定力。
老木去世后,班里一位女同学在班群里说:老木去世了,但是因为2014-2016的坚持,现在我们可以少一点良心的不安。
记住“良心”,是我上面说到纪念中感受到丝丝缕缕“欣慰”的主要原因。
写于2022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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