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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冬绿 2024-01-03 02:17:41 ( reads)

 

安魂曲

 

(1935-1940)


 

阿赫玛托娃 著     汪剑钊 译



                                 不,不是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是在陌生的翅膀下,――

                        彼时彼地,我和人民在一起,

                        和遭遇不幸的人民在一起。


                                        1961
 

代序



   在叶若夫主义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宁格勒的探监队列中度过了十七个月。某一次,有人“认出”了我。当时,一个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发青,当然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我们都已习惯了的那种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凑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声说话的)问道:
   “喂,您能描写这儿的场景吗?”
    我说道:
   “能”。
   于是,一种久违的笑意,掠过了她的脸。

                                 1957年4月1日

                                   列宁格勒


献辞

面对这种痛苦,高山弯腰,
大河也不再奔流,
但监狱的大门紧闭,
而背后是“苦役犯的洞穴”
和致命的忧悒。
清新的风为某人吹拂,
夕阳正给某人以温柔――
我们不知道,到处是同样的遭际,
听到的只是钥匙可厌的咯吱响,
以及士兵沉重的脚步声。
我们动身,仿佛赶着去做晨祷,
走过满目荒凉的首都,
在那里见面,比死人更缺乏生气,
太阳更压抑,涅瓦河更迷蒙,
但希望依然在远方歌唱。
一纸判决……眼泪顷刻间迸涌而出,
我从此便与世隔绝,
仿佛心头忍痛被掏除了生命,
仿佛被粗暴地打翻在地,
但还得走……踉跄着……独自一人……
我凶险的两年里结识的女友们,
失去自由的你们,如今在哪里?
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梦见了什么?
在月亮的光环中又窥见了什么?
我向她们送上最后的问候。
1940年3月

序曲

事情发生时,惟有死人
在微笑,他为彻底的安宁而高兴。
列宁格勒像一个多余的尾巴,
围绕着自己的监狱摆动。
那时,走来已获审判的一群,
由于痛苦而变得痴呆,
火车拉响了汽笛,
唱起短促的离别之歌。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顶高悬,
在血迹斑斑的大皮靴下,
在玛鲁斯囚车黑色的车轮下,
无辜的罗斯不住地痉挛。


黎明时分,你被带走,
我跟在你身后,仿佛在出殡,
孩子们在黑色小屋里哭泣,
神龛旁的蜡烛在流淌。
你的嘴角是圣像的冷漠,
额头是死亡的汗液……不能忘记!
我要像火枪手们的妻子,
到克里姆林宫的塔楼下悲号。

1935年秋 莫斯科


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淌,
澄黄的月亮走进了屋子。
歪戴着帽子走进来,
澄黄的月亮见到了一个影子。
这是一个病恹恹的女人,
这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
丈夫进坟墓,儿子入监狱,
请为我做一做祈祷吧!


不,这不是我,这是另外一个在受难。
我再也不能苦撑下去,而发生的一切,
让他们用黑色的帷幕遮掩吧,
干脆把路灯也移走吧……
               夜。


你受尽了朋友的宠爱,
皇村学校快乐的违规者,
愤世嫉俗的人,我要告诉你,
你生活里发生的一切――
探监的行列,你是第三百号,
站在“十字架”监狱的大门口,
你流下自己滚烫的泪水,
去烧穿那新年的坚冰。
监狱的白杨在那里摇晃,
阒无声息――可是,有多少
无辜的生命在那里终结……


我大声呼喊了十七个月,
为的是让你能回家,
我扑倒在刽子手的脚下,
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劫数。
一切都已永远混淆不清,
如今,我也不再能够分辨,
谁究竟是野兽,谁究竟是人,
等待刑罚还要多久。
惟有华贵的鲜花,
香炉的声响,通向虚无的
某些个蛛丝马迹。
一颗巨大的星星
直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
用逼近的毁灭威胁我。


一周又一周轻轻地飞走,
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什么事。
好儿子,一个又一个白夜
是怎样在张望着这监狱,
它们是怎样再一次望着你,
瞪大了猫头鹰火热的眼睛,
怎样在谈论你的死亡,
谈论你高竖的十字架。
1939


判决

哦,石头一样的判决词,
落在我苟延残喘的胸口。
没关系,我早已作好了准备,
不论怎样我都能够承受。

今天,我有很多事情要办:
我要连根拔除记忆,
我要让心儿变做石头,
我要重新学习生活。

哦,不是那样……夏季灼热的簌簌声,
仿佛我的窗外有一个节日。
很久以前,我已经预感到
这晴朗的白昼和空荡荡的屋子。
1939年夏


致死神

你迟早都要来――何必不趁现在?
我一直在等你――过得很艰难。
我吹灭了蜡烛,为你把门打开,
你是那样的普通又神奇。
装扮成你觉得合适的面目,
像一颗毒气弹窜进来,
像老练的盗贼,手拿锤子溜进来,
或者用伤寒症的病菌毒害我。
或者你来编造一个故事,
众人感到滥熟到生厌的故事,――
让我看到蓝色帽子的尖顶
和房管员吓得煞白的脸色。
如今,我都无所谓。叶尼塞河在翻滚,
北极星在闪亮。
我钟爱的那双眼睛的蓝光
遮住了最后的恐惧。


疯狂已经张开翅膀,
罩住了灵魂的一半,
大口灌进火辣的烈酒,
引向黑色的峡谷。

我明白,我应该给它
让出我的胜利,
仔细谛听自己的声音,
仿佛听到的是别人的梦呓。

它什么事都不允许,
什么都不允许我携带
(不论我怎样在乞求,
不论我怎样苦苦地哀告):

哪怕是儿子可怕的眼睛――
那化石一样的痛苦,
哪怕是风暴来临的那一天,
哪怕是探监会面的时刻,

哪怕是双手可爱的凉意,
哪怕是菩提树焦躁的影子,
哪怕是悠远、轻细的声音――
都是最后安慰的话语。
1940年5月4日


钉上十字架

             当我入殓的时候,
别为我悲恸,母亲。
1
天使们合唱同声赞美伟大的时刻,
天穹在烈火中逐渐熔化。
对父亲说:“为什么将我抛弃!”
对母亲说:“哦,别为我悲恸……”

2
玛格达琳娜颤栗着悲恸不已,
亲爱的信徒如同一具化石,
母亲默默地站立的地方,
谁也不敢向那里看上一眼。

尾声

1
我知道一张张脸怎样憔悴,
眼睑下怎样流露惊恐的神色,
痛苦如同远古的楔形文字,
在脸颊上烙刻粗砺的内容,
一绺绺卷发怎样从灰黑
骤然间变成一片银白,
微笑怎样在谦逊的唇间凋落,
惊恐怎样在干笑中颤栗。
我也并非是为自个儿祈祷,
而是为一起站立的所有人祈祷,
无论是严寒,还是七月的流火,
在令人目眩的红墙之下。

2
祭奠的时刻再一次临近,
我看见,我听见,我感到了你们:
那一位,好不容易被带到窗前,
那一位,再也无法踏上故土一步,
那一位,甩了一下美丽的脑袋,
说道:“我来到这里,如同回家!”
我多么希望一一报上她们的姓名,
但名单已被夺走,更无从探询。
我用偷听到的那些不幸的话语,
为她们编织一幅巨大的幕布。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追忆她们,
哪怕陷入新的灾难,也决不忘记,
倘若有人要封堵我备受磨难的双唇,
它们曾经为数百万人民而呼喊,
那么,就在我忌辰的前一天,
让她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来祭奠我。
而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个国家,
倘若要为我竖起一座纪念碑,
我可以答应这样隆重的仪典,
但必须恪守一个条件――
不要建造在我出生的海滨:
我和大海最后的纽带已经中断,
也不要在皇家花园隐秘的树墩旁,
那里绝望的影子正在寻找我,
而要在这里,我站立过三百小时的地方,
大门始终向我紧闭的地方。
因为,我惧怕安详的死亡,
那样会忘却黑色玛鲁斯的轰鸣,
那样会忘却可厌的房门的抽泣,
老妇人像受伤的野兽似地悲嗥。
让青铜塑像那僵凝的眼睑
流出眼泪,如同消融的雪水,
让监狱的鸽子在远处咕咕叫,
让海船沿着涅瓦河平静地行驶。

1940年3月 喷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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