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好运
我参加一个小学时代校友的聚会,在北园酒家的饭局上,我再次与他重逢,上次见他最后一面到现在,已相隔三十多年了。小学毕业那一年,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全班同学合影,他站在男生最后一排正中间的位置,也就是说,他是全班同学中长得最高大的一个。我还记得他的姓名叫章彪。这张毕业班合照我现在还保存着。
章彪此时已经是社会地位颇高的人物,我和他同桌吃饭,本来打算找一个离他尽量近的座位,以便和他攀谈,因为我自己的事务遇到一些麻烦,需要像他那样有地位的人帮助。但是酒席的座位是聚餐组织者安排定的,我只能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那张大圆桌和他正对面的座位。入席之后,我经常留意他。章彪说话不多,旁边的人和他交谈,他多是敷衍应酬,看来他的性格没多少改变,仍然如少年时代那样木纳寡言。我想,当年他不喜欢说话,可能是思维愚钝,能表达的东西实在太少,如今他得到那么高的地位和成就,说明愚钝不是他的本性,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话不多应该是城府深沉、人情练达的表现。
坐在我旁边的是李小森,三十多年来我和他经常来往,他和章彪也过从甚密。小学毕业后,李小森和章彪去了青峰镇的中学,我考上了县城的第一中学。从此之后,章彪的形象在我脑中逐渐淡去,在和李小森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谈及和章彪相关的话题。但是,在这个饭局中,李小森却压低声音对我说,上天不知道是怎样安排的,在人生关键的节点上,他总会行着狗屎运。他愚钝的本性并无多少改变。李小森所说的“他”,显然是指坐在我对面的章彪。
李小森一出此之言,我即时目定口呆地看着他,感到十分意外。但是我相信李小森,相信他绝对不讲假话,而且他善于判断各式人物,对章彪的评语应该是相当靠谱的,所以,他一番话让我产生了很强的悬念。
过了一些日子,我找了一个机会,让李小森说说章彪,并希望由他拉近我和章彪的关系。于是,李小森给我讲了他和章彪的故事。
章彪和李小森入读青峰中学时,也在同一个班上。章彪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遭糕的一个,每次测验和考试没有科目是及格的。他的相貌和品格都无大缺陷,但是每逢受老师训斥时表现出那副痴呆的模样,既令人鄙夷又令人同情。
当时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李小森不忍看着章彪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就向班主任毛遂自荐,和章彪组成一对,尽量想办法去帮助他,花不少时间去辅导他做作业,提升他的思考能力。李小森举一反三,从不同角度去提示他如何完成作业题,激发他的思考能力,往往收效甚微,于是,不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做什么启发引导了,而是在每次考试前猜题,尽可能缩小让章彪抄袭的范围。章彪对李小森言听计从,像奴仆一样绝对服从主人,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李小森对章彪呢?绞尽脑汁去帮助他,那种感觉就像家长照顾能力不足的儿女,结果仍然是竹蓝打水一场空。临近初中一年级的期末,进入了考试阶段,除了语文、代数、英语几个主科外,其他科目都考过了,不出李小森的预料,章彪一如从前,无一及格,剩下的几门主科他也绝无过关之理,留级是注定的结果。语文、数学和英语是几门令章彪最为痛苦的功课,这次期末考试很可能会摧毁他做人的信心。李小森相信,留级不会对章彪的学业有丝毫积极帮助,除非他离开学校去做点别的什么事情。应该用什么办法结束章彪的痛苦呢?李小森实在无计可施。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李小森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给章彪的人生带来彻底的改变。
1966年某天,李小森从家中回到学校,一进教室门就接到开会的通知:凡是家庭出身红五类的同学,到学校礼堂集中。所谓红五类,就是父母为革命干部、革命军人、产业工人、贫农和下中农。土改时,李小森的父母被划分为贫农,因此他在同学中算是根正苗红。章彪的家庭出身更光彩,他的父母是革命干部。他也接到参加这次会的通知。参加这次会议的学生后来成立了一个学生组织,开始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运动,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端。从此之后,章彪不必回到课堂上去,不必为学习和考试而痛苦,他获得彻底的解放。在这风起云涌之际,他的表现相当出色,贴大字报、大标语的场合必有他在。当然,以他的腹中文墨,写大字报则非他所长。给老师剪阴阳头、戴纸糊高帽,押着他们去青峰镇上游街示众,他却出尽了风头。
后来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社会上的革命群众分裂成为互相敌对的派别,学生也不例外。敌对的派别先是互相辩论、辱骂,继而发生肢体冲突,用棍棒互殴,拿起民兵用的枪炮互相射击,战火迅速蔓延。李小森和章彪由同学变成了战友。由于担心章彪时不时会有愚蠢、鲁莽的行为,李小森私底下担当着监护人的角色,遇事多委婉提点,章彪也颇为信服、顺从。
停课之后到发生群众武斗之前这一个时期,最适合章彪这种缺少脑筋的人生存。夏季,群众派别的武装冲突越来越激烈,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中,李小森越来越担心,他想,学校正常上课的时候顶多是令章彪精神痛苦而已,而处身战火之中,愚蠢很可能让他丢掉性命。然而,章彪却越来越活跃,这令李小森十分紧张,常常陪伴在他身旁,做好了随时发生伤亡的心理准备。后来一直未发生李小森担心的事情,章彪反而有惊人之举。世上最荒诞的事情竟在章彪身上发生,按照正常发展过程,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但是章彪一个愚蠢透顶的举动,竟然让他在众人眼里成为一个出奇制胜的天才。只有一直在他身边的李小森才清楚真正的奥秘。他所犯的错误,即使是最轻微的,都会令思维正常的人大叫荒唐。李小森不断替他担心,但是他却在出错的过程中功成名就。
在那场武斗中,章彪是扭转局面的关键人物。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先前战斗失利,李小森和章彪那一派的人已撤出其他占据的地区,剩下最后一个据点——青峰中学教学大楼。晚上,双方休战。大家商量,认为坚守下去是毫无意义的,不如撤出全部人员,分散到外地,伺机东山再起。问题是教学大楼已经被包围了,只有通向后山一条路,但是翻过后山就是对方的地盘,最终还是逃不出去。章彪说他熟悉后山,另有一条岔路连接通向县城的公路。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小路。李小森问他是怎么知道这条小路的,他说读小学时经常逃学,跟几个逃学的初中生上山打鸟,所以对这座山比较熟悉。李小森想,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暂且相信他了,于是由他领路登上后山。
在半山腰的三岔口,章彪转入东北方向的小路,大家跟着他,但是李小森觉得通往县城的路应该在西北方向,连忙追上跟他说,章彪却肯定地说不会有错,就是这条路。李小森将信将疑,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其他人只好跟着他走下去。翻过山,到了山脚,大家一看,哪有什么公路啊? 而是对方设立指挥部的村庄。李小森惊得心脏几乎从喉咙跳出,其他人也乱了方寸,章彪更是手足无措,竟然举枪对着前方那幢房子开火,有一颗子弹打中挂在门廊的马灯。马灯掉落在墙边一堆柴草上,燃起熊熊大火。大家硬着头皮往前冲了,希望能够逃离敌对派的大本营。那幢房子原来是敌方的指挥部,屋内没有多少人,屋外一阵乱枪和大火,把他们吓得窜了出来,逃去无踪。幸好村庄里没有多少人,他们绝大部分人都去包围青峰中学的教学大楼,另有一部分人就守着通往县城的公路,等待李小森、章彪一众人等逃往县城时瓮中捉鳖。章彪领队走错方向,不但挽救了全体战友,还取得奇袭敌方指挥部的战果。事后章彪的事迹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不断添枝加叶,加油添醋,都说他对敌方部署料如指掌,他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运用得出神入化。他事先没有让自己人知道这个意图,是担心畏敌情绪蔓延,以至破坏作战计划。李小森是唯一知道实情的人,但他没有拆穿假故事的打算。
后来社会秩序逐渐恢复,那时流行的口号不再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而换成了“抓革命促生产”,“复课闹革命”等等,群众组织解散,工人回工厂上班,农民扛锄头下田,学生回学校上课。李小森和章彪也回到教室,但是实际上没有再学到什么东西,也用不着考试,没有升级留级的规定,混过几年算是中学毕业。离开学校,李小森回家当农民,叫做“回乡知青”,章彪凭父亲的关系进了镇政府工作。他父亲是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群众造反的时候挨批斗,后来恢复了职务。
十年之后,改革、开放给农民发家致富带来了机会,李小森和朋友合伙创办了一个生产工业用监视器的工厂,在当时来说也算是新科技。因为在创业阶段,资金十分紧张,听说政府会给予新科技项目财政补贴,以资扶持,于是李小森想起了章彪,看看他有没有门路帮忙取得政府补贴。恰好这个时候,章彪主动来找李小森。他当时是乡镇企业局的一个科长,主管的正是执行企业新科技项目补贴的部门,他找上门来并非事先知道李小森需要补贴,而是他本人陷入了一个危局,要问计于李小森,以求脱身。 他说,亲自负责审批企业项目和产品财政补贴目录的局长被人实名举报,说他收受企业贿赂,将一些非高新科技项目和产品也列入目录中,作为执行该项政策的负责人章彪也通同获得好处,因此也成了窝案中的主要人物之一。李小森见他垂头丧气,满脸愁容,就像当年在学校考试前不知所措的样子。也像当年那样同情他,为他难过,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让他解脱的办法。在这样的情形下,李小森也不好再提出让他帮忙申请政府财政补贴的要求了。
过了一些日子,李小森突然接到章彪的电话,他说:“我没有和局长一道去蹲大牢,还受到单位领导的表彰,说我是反贪的好榜样。”听他在电话中的铿锵声调,显然情绪很好,很兴奋。
李小森十分好奇,便问他的境况怎么会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他说:“我也觉得很神奇,但是不知道原因。”
李小森知道他这个人向来糊涂,做过的事情也不明所以,于是便要他详细说说近来发生的事情,不要遗漏任何琐碎的细节,然后给他分析分析。在他讲述过程中,有一个情节引起李小森特别关注:某天上班,他刚回到办公室,局长将一个胀鼓鼓的档案袋交给他,要他亲自将纸袋中的资料放进碎纸机中销毁。局长的吩咐他从来就是百分之一百执行的。他知道财务科有一台碎纸机,于是便拿着档案袋往那儿走去。经过副局长办公室时,他被副局长叫了进去,向他了解近来工作进展的状况。谈话过程中他接到老婆电话,说儿子在上学途中骑单车经过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货车时,司机突然推开驾驶室的门,将他儿子撞扒在地上,弄得血流披面,手臂和膝盖也严重擦伤,司机见此情形,立即发动汽车,不顾而去。儿子自己推着单车一蹶一拐,蹒跚而行去了医院,医生向他要亲属的电话号码。章彪老婆匆忙赶去医院,之后便通知了章彪。于是他立即离开单位,赶去医院。
听到这里,李小森问他:“你离开副局长办公室的时候有没有带走那个档案袋?”
章彪极力回忆当时的情形,迟疑地说:“应该是遗留在那儿了。” 突然,他猛然醒悟,接着提高声调,说:“后来我再遇见副局长时,他说很感谢我送去了局长受贿的证据,让悬挂已久的案情有重大突破。”
“显然,副局长所说的证据,指的是你离开他办么室时忘记带走的档案袋里头的东西。副局长是局长的死对头吧?他早就有扳倒局长的强烈愿望了,档案袋里的证据就是击倒对方的重磅炮弹!” 李小森说。
章彪茅塞顿开,他说:“局长被抓之后,副局长坐上了局长的位置。他还对我说,他要向上级领导推荐我,提拔我为副局长。”
章彪果然很快就当了副局长,此后一路亨通,直至坐上了现在这个青峰镇镇长兼党委书记的位置。青峰镇的领导班子成员向来有各自的利益划分,比如有人分管工业园开发,有人分管土地资源,有人分管招商引资,有人分管城镇化建设,掌握了资源的人都可以闷声发财,各个领域难免会有界线模糊的时候,因此难免发生利益冲突,在镇政府内形成不同的派系,有时互相倾扎,有时互相合作,章彪被各实力派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人物,容易摆弄,于是被大家向上级推举镇长兼党委书记。
李小森讲完章彪以上那些事迹,我不免好奇地问:“他当到局长之前的好运气来得很意外,凭他那副老实模样,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愚钝的品性,从副局长到镇长的升迁之路算不算也有意外惊喜呢?”
李小森说:“那倒不是。看来却十分合符官场规则,因为具有这种品性的人容易被各路实力派接受,全都认为他不会对自己一方构成威胁,甚至可以利用,他之所以上位,是冲突力量互相妥协的产物。”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不免有一番感叹:企业贿赂的钱他分享了,反贪的好名声他得到了,仕途晋升的阶梯他攀上了。这一切竟然是章彪的浑浑噩噩的硕果。
李小森劝我不要去找章彪牵扯生意上的事情,他说:“人家再做几年就退休了,你就发发慈悲,不要累他晚节不保吧。何况你通过他,让他处理有关事务,他不是精明人,疏漏难免。所以让他今生都戴着‘清清白白’的光环,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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