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故事 | 母亲去世后,我在她的柜子里找到一个铁盒
赵宇,1989年出生,浙江丽水人。
讲述 赵宇
主笔 牛牛
01 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虚弱下去
2014年5月,我在浙江师范大学读研究生,学校在浙江金华。
那一天,天气有些闷热,我穿着件短袖,在学校图书馆一边翻阅资料,一边写论文。
阅览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同学们翻书的“沙沙”声。突然,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是舅妈打来的。我走出阅览室,来到走廊上。
电话接起来,舅妈说:“小宇,你妈妈的病复发了,你赶紧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一年前——2013年,49岁的母亲确诊了乳腺癌,查出来已经4期了。经过4次化疗后,母亲在丽水中心医院做了手术,切除了肿瘤。
切片结果出来,医生告诉我,你母亲这个情况非常特殊,类型是不太好的。做完手术,母亲也不工作了,每天陪在外公外婆身边。
几天前,她带外公外婆来杭州旅游,住在我舅舅家。舅妈是省立同德医院的儿科医生,听到我母亲在咳嗽,感觉声音不对,带她去医院复查。
医院检查出来,复发了,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了。
接到舅妈的电话,我马上赶到杭州,陪母亲住院治疗。
母亲住在省立同德医院的肿瘤科。母亲的病,是最疑难的三阴性,没有任何靶向药可以用,只能通过不断的化疗,控制癌细胞,拖时间。
我学校也不去了,每天在医院照顾母亲,空的时候,在病床边写写论文。
化疗药会产生耐药性,随着一轮一轮的化疗,只能不断使用副作用更大的药物,继续化疗。
到2015年初,几种化疗药都没有效果了。医生建议去做个基因检测,还有几种比较冷门的药物,如果有效的话,还能延续一下生命。
我回到丽水中心医院,把切片样本取来,送到省人民医院病理科做检测。检测结果:所有药都没用了。
省人民医院的医生说,你母亲的情况非常少见,恶性程度极高,这么多年,他们也没见过几例,能不能把切片留在医院,用作医学研究。
我同意了,留了一部分样本在省人民医院。刚得知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还开玩笑说,自己是革命小将,不怕死。等医生和她谈话说,已经没有治疗方法的时候,她没法接受,整天不睡觉,在病房里大喊大叫。
我在医院陪了母亲10个月,我精神和身体的承受力达到了极限。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变虚弱。这也成了我心里的一个遗憾。
临终前,母亲和我说,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我哭着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2015年4月,清明节前,母亲走了。
02 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一个铁盒
我还没上学,父母就分开了,我和母亲住在丽水老城区的外婆家。
7岁,我在中山小学读书,母亲已经下岗了,她在服装店找了一份看店的工作。服装店在我学校对面,每天放了学,我到店里写作业,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母亲身材匀称,一米六几的个头,头发又长又密。后来,母亲生病了,开始化疗,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外婆家的地上,沙发上,经常能看到头发。
1岁的我
母亲走后,我回到外婆家,整理母亲的遗物。
母亲的房间10个平方米不到,只摆的下一张床和两个柜子:一个是衣柜,里面是母亲的衣物;另一个柜子矮一些,摆在床边,当床头柜。
我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个铁盒,上面有一些中国风的图案,看得出原来是个月饼盒。盒子已经没有了光泽,不少地方油漆已经脱落了。
打开盒子,里面是母亲的各种证件。证件上的照片,有年轻的,也有年长一些的。看着母亲的照片,从小到大和母亲相处的时光,又浮现在我眼前。
还有几本献血证,都是手写的,记录着母亲每次献血的日期和献血量,总共有十多次。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经常去献血,献血送的牛奶,她自己不喝,拿来给我喝。
我把这些证件整理好,放回铁盒里。按照老家的习俗,人去世后,要把她的东西烧掉。但我把这个铁盒留了下来。
半年之后——2015年10月,我读研三,学校没什么课了,我回了一趟丽水。天气特别好,从外婆家出来,我沿着中山街一路往北走,去给母亲“销户”。走到中山街和戚光街的十字路口,路边有一个“爱心献血屋”。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灰色建筑,外墙上贴着几张宣传献血的海报。
从小到大,我路过这里无数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这一次,我看到“献血屋”门口挂着块牌,上面写着,龙泉市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有很多人受伤在医院抢救,现在急缺A型血。
我正好是A型血。我进去献了400毫升。
03 这个愿望,就让我帮她完成吧
2016年,我研究生毕业,在杭州的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工作以后,我每年都会献几次血,我献血证上的记录也多了起来。
2017年6月30日,单位组织集体献血,我报名了。献血地点在下城区政府,大家在排队采血,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发宣传册,问我们要不要加入“造血干细胞捐献者资料库”。
说到造血干细胞,我想起我初中时的一件事。那一天是周末,在外婆家吃完晚饭,我和母亲坐在客厅的棕色皮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在放一部纪录片,讲的是浙江一位白血病患者,需要移植造血干细胞,但大陆的“造血干细胞捐献者资料库”起步比较晚,只能去台湾寻找配型。
台湾“慈济骨髓库”一位志愿者与患者配型成功,在台湾完成捐献后,工作人员携带着“造血干细胞”搭乘飞机,24小时内送到患者所在医院。纪录片拍得非常好,整个过程惊心动魄。节目放完了,我和母亲还在讨论。
母亲感慨说,大陆这么多人,还要去台湾寻求配型,有机会她也想去登记。
可惜,母亲后来生病了,没机会入库了。这个愿望就让我帮她完成吧。
献血现场,我和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说,我愿意加入。我填了表,留了血样,正式入库了。
我喜欢看纪录片,特别是医疗类的,关于造血干细胞的看过几部。配型成功率最高的是同卵双胞胎,其次是兄弟姐妹,父母都只是“半相合”。非血缘关系的就更难了。填表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我,捐献者和受捐者的配型几率,只有几万分之一,有志愿者入库了好多年,也没有等到捐献的机会。
2019年初,我和爱人结婚了。同年11月,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2020年,我考上了杭州的公务员,爱人因为工作调整,去了东阳,我带着女儿在杭州生活。我请了一位阿姨,帮我一起照顾女儿。
工作和生活都非常忙碌。造血干细胞捐献的事,我逐渐淡忘了。
我和女儿果果
04 听到“病情危急”,我心里一颤
2023年2月下旬,天气还很寒冷。一个工作日的早晨,我刚把女儿送进幼儿园,准备去单位上班,手机响了。
我在幼儿园门口接的电话,对方是一位男性。他说他是红十字会的,问我还有没有捐献造血干细胞的意愿?
我想起几年前入库的事。我说,我愿意的。他又问我,还在不在原来的单位。
我说,我换工作了。我把新的工作地点告诉他。我也没多想,以为是时隔多年做回访,更新一下资料。
又过了两个星期——3月10日,我在办公室,手机响了,是一个杭州的座机号码。电话里是一个低沉的男声,他说,他是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姓高,打电话来是通知我,有患者和我初配成功了,有意愿的话,接下来做个高分辨率配型。
我说,我愿意的。
高老师告诉我,如果高分辨配型成功,后面还要做体检,没配上就不用了。
我说,好的,听你们安排。
高分辨时间定在3月15日,前一天晚上,高老师突然给我发消息说:小赵,明天除了高分辨配型,还是把体检一起做掉吧。
我很奇怪,问,不是说等配上了再体检吗?
高老师说,现在患者病情危急,急着需要移植,得加快进度。
听到“病情危急”几个字,我心里一颤。我一下子想起我在医院陪伴母亲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们无路可走,我只能看着母亲一天天虚弱下去。
现在,有一位陌生人病情很严重,但他还有机会,而我就是他活下去的机会。我心里涌现了一股使命感,我决定帮助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十分坚定地和高老师说,没问题,一切听从安排。
05 刚体检完,我们全家甲流了
3月15日早上,我到杭州市区的一家医院,抽取高分辨配型检测血样和体检。高老师也来了,在医院门口等我,他比我年长几岁,身材魁梧。
体检项目很多,有的需要排队,我和高老师坐在大厅里聊天。高老师说,他之前对接过一位志愿者,高分辨配型成功,捐献意愿很强。但在入院的那一天,他的岳母赶到医院,死活不让捐,最后没办法,只能中止捐献。
这个时候,患者已经在无菌仓,开始清髓了。“清髓”是指,进行移植手术前,需要使用药物将患者的造血系统、免疫系统全部破坏。如果捐献者此时悔捐,对患者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
高老师说,他之所以反复和我确认,也是不希望类似的悲剧发生。做不到雪中送炭,但也不要雪上加霜。
体检完回来,当天晚上,女儿开始发高烧,烧到41度。我给她吃了退烧药,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半天假,带她去医院。检查出来,女儿甲流阳性,医生建议全家做一下甲流病毒检测。
我测出来也是阳性,我们家阿姨也是阳性。我没发烧,但感觉很疲惫。几天后,高老师发来消息说,我的体检结果异常。我估计是体检的时候,体内已经有甲流病毒了。我和高老师说明了这个情况。
高老师说,等我康复了,再安排我做一次体检。
患者那边的情况如此紧急,我也怕耽误他的病情。那几天,我努力调整作息,早睡早起,多休息,争取让自己早点恢复。
又过了一周,我又去医院做了一次体检。这次各项指标正常了。4月12日,高老师发来消息说:我通过了高分辨率配型,和患者是“全相合”。
高老师又说,本来按照流程,没那么快捐献的,但患者那边等不及了,希望我安排好时间,下周六(22日)入院,开始采集前的准备。
06 我又找到了恋爱的感觉
4月22日早上,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我和女儿说,爸爸要去出差几天,让她在家里听阿姨的话。
来到捐献的医院,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已经在楼下等我了,他们带我到20楼。这一层是血液科病房,走廊尽头就是捐献者住的“爱心采集室”。
住进病房后,护士在我胳膊上打了一针“动员剂”。造血干细胞在外周血液中很少,需要通过注射动员剂,加速骨髓中造血干细胞的生成并释放到外周血中,才能进行采集。从我住院开始,每天要打两针,一直到26日早上捐献。
第一天打完,我没什么感觉。打到第二天第三天,身上的酸痛感越来越强烈,加上我有点害怕,针头一碰到我胳膊,胳膊就开始颤抖。本来,爱人要来医院陪我的,前一周她和单位请好假了,但单位临时有任务,来不了了。我们每天只能通过视频聊聊天。
捐献前一天,4月25日下午,爱人打来电话说,她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得知我要捐献,还是想办法给她调了一天休,她下班就坐高铁来杭州。晚上7点,我从医院出来,步行到“西湖文化广场”地铁站接她。
她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袖,扎着马尾辫。我们手牵手,从地铁站走去新市街夜市。街道两旁种着法国梧桐,树叶在风中轻柔摇曳,夜市的摊位上已经点起了一盏盏灯。我和爱人谈恋爱那时候,常来这里约会。时隔多年,重新来到这里,我又有了恋爱的感觉。
我和爱人是2017年底认识的。她说自己从小在农村长大,很想为农村发展做点什么,她特别想从事农业相关的工作。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异样的光芒,深深地吸引了我。
2019年,我们结婚了。孩子一岁的时候,她因为工作调动,去了东阳,我们开始长期异地分居的生活。周末她坐高铁过来,才能见一面。
2020年,疫情开始了,我们聚少离多,几个月才能见一次。现在回想起疫情的那段时光,恍如隔世。
2021年9月,和爱人在青海
07 捐献对象是一位女性,和我母亲年纪差不多
4月26日早上7点30,护士给我注射完第9针动员剂,开始采集造血干细胞。
我两只手臂各扎着一根针,血液从一只手臂出来,经过血细胞分离机,提取出造血干细胞,余下的血再从另一只手臂流回体内。
随着我的血液一点点经过分离机,我身体的酸痛感也慢慢减轻了。中午12点,历经4个小时,共采集到252毫升造血干细胞混悬液。
我成为了浙江省第900例造血干细胞捐献者。
和我的干细胞合个影吧
捐献完当天下午,我和爱人就回家了。女儿有点发烧,没去上幼儿园,阿姨在家照顾她。
女儿看到我们回来了,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女儿问我:“爸爸,你去哪里了?”
我说:“爸爸去医院了。”
女儿说:“爸爸是不是生病了?”
我说:“爸爸是去救人了。”
捐献完,我感觉有些疲惫。医生建议我,可以多吃一些富含钾的食物。回到家后,我吃了香蕉和椰子,休息了几天,恢复如初了。
有不少朋友得知我捐献了造血干细胞,打电话问我,是不是一根针扎在骨髓上,抽出来的。
我说,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和献血差不多,胳膊上扎针。
5月4日,浙江省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发消息给我,说患者顺利完成了移植,对方给我写了一封感谢信,信已经到了红十字会,他们会转寄给我。
5月5日,我收到了转寄的感谢信。信写在一张横线的稿纸上,刚开始字有些潦草,后面越写越工整。
捐献造血干细胞,一直实行“双盲原则”,捐献者和患者是不能见面的。我只能从信中了解到她是一位阿姨,年纪和我母亲差不多。
信上写道:
当我查出自己患病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走向了无尽的深渊。但当我得知,有一位好心人,与我是全相合,并且愿意捐献时,我又看到了希望。感谢您给我带来全新的生命,也让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温暖。
读完信件,我已泪流满面。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遗憾,彻底释怀了。
我想起电影《星际穿越》里的一句台词:父母是孩子的幽灵。母亲虽然离开了,但她好像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指引着我,一步步走到这里,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现在,我已经全部接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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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140
2023-05-18 17:38:04謝謝分享人間真善美。贊善良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