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灵郭”,上海人小时候玩的对抗游戏
台湾导演侯孝贤的电影《童年往事》里有一个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打陀螺的镜头,用绳子缠绕在陀螺上,手指夹住绳子的一头一甩,陀螺从绳子上猛然脱落到地上,顺着惯性在地上旋转。我看到这个镜头一下想起了儿时的打“灵郭”。
“灵郭”其实也就是陀螺之一种,但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们那里的小孩子们叫那玩意儿为“灵郭”,“灵郭”也许是上海话“菱角”的发音,但现在查查百度,无论是“菱角”还是“灵郭”都查不到当年所玩的那玩意儿的线索了。
“灵郭”类似于陀螺,只不过形状上是两头尖的,上半部较长,下半部较短,在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帽子”以阻止缠绕在下面的绳子从上方滑脱,在下方嵌有钉子或机床上的铆钉---那时俗称“老虎钉脚”。小孩子们玩“灵郭”,嘴里数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将手里的“灵郭”投甩到地上,“灵郭”在地上旋转,比试谁的“灵郭”能够旋转更久。那个被称之为比“浓”。
大孩子们玩“灵郭”的方式更为复杂,带有对抗性质。在地上画出大小相套的两个圈,先相互比“浓”,唤一声“一,二,三”,一起将手里的“灵郭”投甩到地上,比试谁的“灵郭”能够在旋转中维持更长时间屹立不倒,最先寿终正寝停止旋转一歪头横倒在地上的“灵郭”就被放置到中间小圈里供其余剩下的“灵郭”们“鞭尸”,一下一下用“灵郭”底部的钉子或“老虎钉脚”狠狠地钉打,那情景让人想起一群盘旋而下的老鹰争相啄食动物或人的尸体。尤其是如果充当“死尸”的是一个小儿精致的“灵郭”,而争相啄食的是底部带着锋利的铁钉的大块头“灵郭”,其情形就有点如群殴似的暴力色彩了。被充当“死尸”的“灵郭”倒也并非没有转死回生的机会,如果哪只“灵郭”没有命中目标,而在停止旋转后又没有翻滚出外环大圈,则也失去参与群殴资格而被置放到中间小圈里充当供人宰割的新“死尸”,这时如果有人积极营救其中或新或旧的“死尸”于水火之中,将旋转的“灵郭”用手指轻轻一钩到手掌上,然后用在手掌中继续旋转着的“灵郭”撞击睡在小圈中的“死尸”“灵郭”,将之撞击出外环的大圈,则被撞击出大圈的“死尸”“灵郭”就起死回生,可以参与到群殴队伍中钉打新的“死尸”“灵郭”。
那时我们那里大孩子们的“灵郭”多是自己制作的。用杯口粗的树干削制而成,也有少量特大块头的是用碗口粗的木段制成的。底部嵌上筷子粗的大铁钉,钉子磨得锋利无比,钉打“死尸”“灵郭”时,一打一个小洞。但当时也有卖的“灵郭”,据说上海老城隍庙那里就有卖的。商店里卖出的“灵郭”想必不是手工制作的,考究得多,抛光过的,身体表面光滑柔和流畅,都是“老虎钉脚”的,旋转起来身体平稳,持续时间长(就是很“浓”),其情形好似滑冰高手最后金鸡独立原地飞速旋转,赏心悦目。
那时候,我们那里有一个小孩是家中独子,父母宠爱,给他从城隍庙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老虎钉脚”“灵郭”,他时常拿出来炫耀,与人比“浓”,百战不殆。一群大孩子看他不惯,便相互串通,设计要捉弄他,他们撺掇他一起玩钉打“死尸”游戏,那孩子不知深浅,仗着自己“灵郭”比“浓”不输,不会沦为“死尸”,参与其中。但他的漂亮“灵郭”不久就因为没有命中目标,又没有滚出外圈而沦为新的陪绑“死尸”,放置到小圈里被人钉打,那群大孩子迅速救出原来的旧“死尸”,然后开始群殴那只漂亮的新目标。一下一下锋利的铁钉准确无误地钉打在那只“灵郭”身上,时或大孩子们还用手指将旋转着的“灵郭”勾到手掌上,然后站立到“死尸”上方,将手掌里的“灵郭”自由落体,钉打躺在下方的“死尸”,那只漂亮而光彩夺目的“灵郭”,不多久就被钉打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原本光滑柔和的身体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麻子”。那孩子哭丧着脸,说不玩了,要回家。大孩子们说,你回你的家,“灵郭”不能带走。我们还没完呢。这样持续了两三个钟头,直到那孩子的父母下班回家路过看到,怒气冲冲训斥大孩子们说:一群大孩子欺负一个小孩子,太不像话了!这才将那只受尽凌辱的漂亮“灵郭”拯救出火海,在大孩子们的起哄声中,父母领着孩子拿着“灵郭”走回家去,但其时那只“灵郭”已是伤痕累累,漂亮不再了。
我们小时候没有“灵郭”,看大孩子们玩,心里羡慕。后来听说城隍庙有卖的,就央求母亲去买。母亲有次去市里,答应去城隍庙看看,我们满怀期待在家里等待,好容易等到母亲回家,一问却说没有买到。也不知是真没买到,还是压根就没去买。
父亲看我们失望,过了一段时间,有次忽然从工作的学校里带回了一小节杯口粗的木段,又从学校校办工厂借了一把长柄的凿刀,身上是带螺纹锉表面的,说他自己给我们做一个“灵郭”。那几天父亲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就专心致志削制“灵郭”,在门口走廊上,将木段一头顶在走廊窗口的窗框上,一刀一刀地削切,削下来的白色小木片四散在地上两脚周围。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只白色肉身的“灵郭”就制作而成了。父亲将之带到工作学校的校办工厂请人安装上“老虎钉脚”,“灵郭”就完工了,虽然不似城隍庙买来的光彩夺目,但父亲心细,精工细作,那只“灵郭”制作得还是相当精致考究的,比“浓”效果也很不错。而父亲在走廊上埋头专心致志一刀一刀凿削“灵郭”的情形其后长久留在本人印象之中,至今呼之欲出。
二三十年后,差不多“灵郭”的记忆已经很少在脑海中出现,移民到了加拿大,忽然看见这里的小孩们玩一种叫做“Beyblade”的玩具,盛行一时。那“Beyblade”其实就是升级改进版的陀螺,比“浓”和对抗碰撞的玩法也与从前我们儿时“灵郭”的玩法大同小异。只不过“Beyblade”的制作远为考究,材料是硬塑料的,应是工厂批量生产后作为玩具在商店出售的,这里的小孩们人手几个,玩得不亦乐乎。我那时想时空迁移,时间隔得那么久,距离隔得那么远,小孩子玩的游戏居然大同小异,一脉相承。但现在,不再看到小孩子们玩“Beyblade”了。
侯孝贤导演的怀旧电影里的小孩子们玩陀螺的景象,唤起本人儿时打“灵郭”印象的苏醒再现,其后数日那印象老是挥之不去,尤其是“灵郭”比“浓”的情形,大家“一,二,三”,一起将“灵郭”投甩到地上旋转,片刻之后,有的“灵郭”就开始如吃醉酒似的东摇西晃,摇摇欲坠,而终至于一头倒地不再动弹。之后其他“灵郭”渐次步其后尘,保持旋转到最后的凤毛麟角。那情形很像人们的生命,人过中年步入初老,周边熟识的人们时或传来这个那个离世而去的消息,有的年龄并不大,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忽然就人间不再,感叹唏嘘,不无寂寞。“灵郭”死了,可以缠上绳子再投地下比“浓”;人走了,就一去不复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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