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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二十七】

很爱笑 2024-10-04 17:08:04 ( reads)

冬去春又来。

从我家门口的坝子上看过去,钟家院子的桃树开花了。我们几个娃儿偷偷摸摸去摘桃花,却被狗追了回来。

家里喂养的两只母鸡,先后成了褓鸡母。

最先成褓鸡母的,正在鸡窝窝里孵小鸡,不吃不喝。

“会不会饿死。”

“不会。鸡窝旁边放了米的。”母亲说它精灵得很,想吃的时候会跳出来吃,要三七二十一天才能孵出小鸡娃来。

 

后头成褓鸡母的正在受罪:

它的眼睛被黑布蒙住,放在一根晾衣绳子上;它的两只爪子死死地扣住细绳,荡来荡去,翅膀扑扇扑闪晃来晃去;它生怕掉下来丧命,仿佛是万丈深渊。到了晚上:我们才把它取回家,露出眼睛,随便撒点东西给它,吃或不吃都由它;第二天又把它放回原处。

母亲说这样它才醒得早,早点下蛋给我们吃。

 

这周父亲上白班,天气格外地好,我们沐浴在春光里。

今天下午母亲赶场回来,说是去买猪儿回来喂,却买了些红苕,洋芋背回来——是因为猪儿太贵了,要七、八块钱才能买到它,并且还小,划不来。

 

宣伯伯得知,就把自己喂的两头小猪匀了一头给母亲,他只肯收当时买猪儿时的三块五毛钱。

母亲难为情:他们喂养了它三个多月,说什么也要给九块钱。宣伯伯却说给他省了力气,免得背那么远去卖,还说邻里邻居的,何必嘛!

最终,宣伯伯犟赢了。此时,接近下午三点钟,母亲才去吃中午饭。

“通知!”突然广播响了,“紧急通知!”

 

我们屏住呼吸仔细听:

“新生春季入学报名和各校开学通知: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为了取得最后全面性的胜利,经党中央研究决定‘复课闹革命。’凡是在1968年9月1日前出生的儿童,请于明天上午9:30分,带上户口本到所在地区的小学报名。凡是在校学生,订于明天上午8点,到所在的学校报到注册。不得有误,后果自负。请听到通知的,相互转告。”

“通知,紧急通知......”一口气广播了十遍。

 

大家好像久旱逢甘霖一样,纷纷从自家门里出来,竖起耳朵听,生怕听漏一个字,直到播音员说“通知播送完毕。”人们才说开了:

“开学了,开学了!”宣伯伯一脸的惊喜,“终于开学了!”

“这下好了。”母亲端着碗,“我家老大是个读书的料子,不多言不多语,本来该跳级的,唉。”母亲唉声叹气摇着头往回走。

“张妈,走啥子呢?”郭妈喊。

母亲用筷子敲碗:“我还忙着呢!”

乐妈说:“只要能开学,就是好事。娃儿在学校关起总能学到一丁半点的东西。你们看,这么多的娃儿在家,就是打打闹闹,惹事生非。我们做家长的,成天提心吊胆的。”

“天啦!”武妈掰着手指头说,“我幺儿武先9岁多了,才开始上学。学校招生截止时间是9月1号前,他是8月31号出生的,当时他报名的时候,我们左求右求,报名的老师就是不同意收他。”她双手一摊,“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本身该读三年级的!”

“你家是个儿子,读晚点没关系。”钱妈说她家钱幺妹也是这样,现在才读一年级,是个女娃儿,以后咋办啰?

郭妈说:“我家郭三该读二年级,现在搞成读一年级。”

乐妈说:“这样算下来,我家双双不到7岁就能入学。”

宣妈和宣伯伯异口同声说:“幸好我们没得新读书的了。”

“能够开学就算不错了,管它几年级不几年级的。”尹妈从后面楼房过来接过话茬,说完就喊,“张妈,出来哟!”

“马上。”

“还在忙啥呢?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关心!”

母亲手忙脚乱地出来:“我赶场回来,才吃完饭。”

“我家老三与你家老大都是小学升初中,但是读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停课,就没读。”尹妈问该去哪里报到注册?

“不晓得。”

大家议论开了:有的说该在原来的小学报到,有的说该去三十二中学报到。

 

“张师傅!”尹妈一眼看到了父亲,“明天你家老大在哪里报到?”

“三十二中学。他们的档案都转过去了,还取消了留级生和跳级生。”父亲生怕说错一个字,“车间黄书记还说,‘明天凡是有子女要报名入学的,可以提前下班,回去作准备。’”

尹妈释然:“我家老尹也该回来了。”

“不一定。主要是看车间的领导通态不通态。”

“哦。明天你去学校吗?”

“去。我请了假。明天我家老三要入学,老大也要去新学校。”

“明天我家尹三就拜托你。他有不清楚的,你就帮帮他。明天我家幺女要入学,刚好读一年级,运气好。”

“要得。”

 

尹妈转身往回走,传来她的声音:“乐师傅,下班了嗦。”

“今天车间特例。”乐叔叔手拿报纸,“你家老尹已经在家了,在路上我遇到他,一起回来的。”

“哦。”尹妈匆匆而去。

 

“你可回来了。”乐妈迎过去,“我家双双是这次报名读书,还是等到明年?”

等得起呀?!明年是怎么回事,谁晓得?!”

“姐、弟俩六岁就读书,比别人小这么多,学习跟不上咋办?!”

“凉拌。管不了那么多,进去读了再说。”他转头问,“张师傅,你说呢?”

“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

“在车间,当时我听完广播通知,六神无主。”乐叔叔说他回过神来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才对。他转头问双双在哪里?

乐妈呶嘴:“那不是嘛!”

乐叔叔走过去,用手里的报子在姐弟俩的后脑勺轻轻一敲:“跟我回家,准备明天入学报名。”

 

有的大人也跟着招呼自己的娃儿回家,准备明天报名时的提问:“你叫啥名字?出生时间?民族?籍贯?父母的名字?工作状况?是否党团员?革命干部?关多少飨?家住地址?家里有几口人?几男几女?几老几少?排行老几?还有数数、分辨颜色、形状等等。”

我们这排房子的六户人家,只有宣妈家没有新生入学,显得清静,其它的家庭:大人都在家里反反复复训练自己的娃儿,明天报名时回答老师提的问题。

 

今天晚饭后,没有先前娃儿们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场面,而是各自安排自己的时间——邀约同学,明天一起去学校报到。

大人们也高兴和踏实。宣妈叫回老三、老幺洗脸洗脚睡觉,明天早点去学校报到注册。这像流行感冒一样,很快就流感到娃儿们,规规矩矩回到自家里。

自从停课闹革命后,我和弟妹没有同时睡过这么早的觉。父母还在忙活。

 

我睡在被窝里,想到约好的淑芳、尹小美等五个同班同学,明天早饭后去学校报到:去时走铁路,回时走山路。

我脑子里满是以前学过的课文:“从前,有位猎人,经常出去打猎,他喂养了一只大红公鸡。临行前,猎人总要对它说,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猎,我把你关在家里,狐狸来了,不管它对你说什么,都不要开门,它要吃掉你。公鸡点头。一天,猎人刚出门不久,狐狸来了,对着窗户大声唱:‘公鸡公鸡真漂亮,大红冠子绿尾巴,人人见了人人夸......’公鸡沾沾自喜,打开窗户一看,狐狸一口衔住公鸡就跑。公鸡大声喊:‘救命啊......’猎人听到它的呼救声,折身回来救了它......”

读书真好:“大公鸡,喔喔叫;小朋友,起得早,排起队来做早操;伸伸手,弯弯腰,天天做操身体好。”

 

天还没亮开,我就醒了,床上没有母亲。我穿好衣裤下床来到灶房,母亲轻手轻脚忙碌着;当她看到我时愣了一下,她的声音在喉咙管里打转转,像痰卡在里面似的:“你来干什么?快去睡。”

我摇头。

母亲用手示意我再去睡一会儿。

“睡够了。”

“一大家子的活路,现在我一个人干,只有起来早一些,才做得完。”母亲很温和,用只有我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她没有文化,吃尽了苦头,那是旧社会造成的。现在是新社会,叫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才有工作,有口饭吃。说我脑壳比别人笨,就要多用功一些。

“嗯。”好温暖啊!我暗暗发誓要把书读好。

 

天亮开了。

母亲把早饭弄好了,猪当天要吃的也预备好了。

我背上久违的空书包。

母亲舀了一小碗白米干饭递给我:“今天开学,给你们吃点好的。”她头一歪,指着桌子上的钵钵说,“那是酸菜(泡咸菜)汤,我冲了一个鸡蛋花在里头,还放了一大坨猪油;泡着它吃,饭吃不饱,汤也要喝饱。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她转身吆喝着向里屋走去:“起床啰,起床啰,太阳晒到屁股啰,快点吃了去上学啰!”

钵钵里的汤太烫,顾不上舀它。我一口气就把碗里的白米干饭刨了个精光,丢下碗筷,一溜烟就到了同学尹小美的家。

她正在喝红苕稀饭,一见我,放下碗拉着我就走,说稀饭太烫了。

很快,我们五个同学约齐了,赶到冶金一校操场上:只有少量的学生,我们是班里报到最早的。

我仰头看天空。天空好像刚洗过的脸一样,干净极了,还看得见月亮的轮廓。看来月亮也被我们今天的开学迷住了,不肯去睡觉。

一道道霞光从桉树、槐树的缝隙中透射过来。放眼一看,红彤彤的太阳正在东方的天边,冉冉上升。然后,太阳收起了霞光,将金光撒给了我们。

老师、学生们披着金光聚集在操场上。

“请同学们回到原来各自的教室里,报到;暂时没有教室的同学,请在操场上等待;请各班班主任管理好自己的学生。”学校喇叭传来,“现在是上午8:30分,请各班班主任抓紧时间。”

我们来到原来的教室,郝老师已经在这里了。

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灰不溜秋的黑板、蜘蛛网、灯泡线、破木窗、烂木门;还有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干树叶和七拱八翘的木块以及地面灰层留住的脚印。

“大家请站好,别说话。我耽误不了大家多少时间。”郝老师一动不动地站着讲,“同学们,今天开学了。你们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明天正式上课,上课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是两点半到四点半。现在,工人叔叔们牢记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们正在加班加点抢修你们的课桌和凳子。眼下,由你们自己带板凳来上课。就是一个人坐的那种矮板凳。同学们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今天没有来报到的同学,请你们回去转告他们。这是3月下旬,突然就通知开学,招生人数又多,教室不够用;所以,同学们只上半天课。这周我们上上午,下周我们就上下午,这样轮着转。你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老师,课本呢?”

“没有课本。你们带上一张矮独凳来上课就行了,其它的都别带。”

郝老师一脸的正经,看上去比以前老了一点点,也没有以前那种微微发福样,显得凶巴巴的:“待会这里有其它班级的同学来报到,之后他们做清洁。现在大家可以走了。”她手一扬,转身迈步,跨出了教室的门槛。

“这就叫开学?!”我木呐。

“快走哦!去山上弄果子来吃。”尹小美拉着我就往外跑,还说就差我一个。

 

我们五个打头阵,很快到了种植桑树的坡地上。桑树的叶子长得有些疲倦。桑椹羞涩地露出头,卡在枝与叶茎处,绿绿的、硬硬的。我们摘下就往嘴里塞,“哇!”涩涩的一种说不出的怪味,就吐掉。只有尹小美把它吞了,还说自己最勇敢。

再看酸筋草,除了酸还是酸;好不容易把它的头头从泥土里刨出来,头头除了小还是小,有的甚至没有;它们没有我们昨天想象的那个样子,都很失望,干脆回家算了。

 

母亲一见我,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书包怎么是瘪的呢?”

我气鼓鼓的不吭声,顺手把书包丢在桌子上。

“书是不是被人抢了?”

“没有发书。”

“哦。像你父亲从前那样读望天书。下午还去吗?”

“不去。只读半天。”

“唉,怎么会是这样呢?也好:我正想去看鸭子,它马上要下蛋了。你去看看它,还在那里没有。”

“嗯。”我朝鸭子平时去过的地方寻去。

 

自从那两只母鸡成了褓鸡母后,这只鸭子只好自谋出路,与别的鸭子混在了一起。

最先几天,每当傍晚的时候,我去把它赶回家,后来它自己回来了。晌午不久,它总是自个儿回来要吃的:多少不论,好坏不分,就是猪食它也不放过,只是吃得少而已;然后,又顺路去伙伴那里。

 

终于,我在后面楼房的坡上面看到了:它在水沟里。我扯起嗓子呼唤:“鸭子喋、喋、喋......”

只有它扑扇着翅膀跑过来。我捡起小棍棍,在水沟边上刨出蚯蚓甩给它。它囫囵吞下,脑袋不时地歪着,眼睛看它的伙伴;当它的伙伴走远了时,它就去追赶,尽管还有蚯蚓在它眼前跳动。我“哈哈”大笑,往回走。

 

去学校报到的娃儿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在家的主妇们得知情况后都很诧异。

宣妈摇头叹气:“你们没有我家老三倒霉,他刚读高中就去串什么联,现在才开学就读什么高中二年级了。唉!”

“这次都一样。”郭妈说没得哪个跑得脱。

“乐师傅过来哟!”母亲一眼看见他正朝自家门口走,“过来、过来哟,你有文化,说得清楚一些。”

“张师傅回来没有?”他止步而问。

“还没回来。”

“怎么没回来呢?”父亲从外屋门口而出,“我把灶房的锅端走了,”说母亲还不晓得。

父亲是从后门进,前门出。

“我们去得早,先在老大的三十二中学报到,没想到有很多人了。唉!更没想到的是,当我们找到老大所读的班级时,这就叫报到了。大家就愣在那里,都想见一见老师。可是,就一个帮忙的老师傅一直在说:‘请看好哈,别看错了。这是初中九班学生的教室,明天上午九点钟到这里来’。你多问他一句,老师怎么还没来呢?他就说,‘你问我,我问谁呢?喊你们明天来就明天来嘛,啰嗦这么多干啥呢?’唉!我家老大就跟尹三走了。我就带老三去冶金一校报名。唉!差不多。之后,我俩抄小路从山上而回。”

“我才想不过味。”乐叔叔一脸的无奈,“昨天我教双双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做准备,可是今天连个屁都没放一下。”他把两手一摊,回去了。

“读啥子书哦!”郭妈甩着头,“娃儿手里没得书,自己搬凳子去学校坐,又没得课桌,啷个读书哟!”

“读望天书!”大家“哈哈”大笑当笑话,母亲叫他们问父亲。

父亲脸上写满真实:“当时是私塾,是没得书,但人数少。先生首先教我们背书,然后才是认字,当然是先生写的字哦,是毛笔写的字;最后,才教我们写字,用毛笔写字。”

我问先生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现在称呼的老师。先生是旧社会的叫法,老师是新社会的叫法。”父亲说他以前带板凳去读书。

“不陪你们说话了。锅里面还煮起的。”话音还没落地,就不见母亲的身影了。

“是呀,吃饭的要回来了。”大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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