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的 雪
故 乡 的 雪
萬沐
我的家乡在豳风故地,一年四季分明,冬天从农历十一月开始下雪,到第二年的二月底,仍是雨雪纷纷。
尽管一夜飘雪,会让房前屋后、树上田里变得如同童话世界,但我小时候却并不觉得有啥诗意,甚至觉得是和寒冷、痛苦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上学放学很容易就会弄湿鞋子和裤子,寒风吹过来,如同脚上腿上裹了一块冰。
但冬天放假后,觉得还是很快乐的。这时候可以整天坐在炕上看连环画,也可以去走亲戚。过年前后,也有很多亲切的面孔看到,天上经常飘着雪花,如同漫天的白蝴蝶,炊烟袅袅,然后四散开来,空气里弥漫着年的味道,似乎这是一年最快乐的时光。不过,过年后,学生就要慢慢为新的学期做准备了。
记得新学期前正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去二里路以外的一家小商店去买墨水,刚走出门前的一条小路,就碰上了一个四年级的李姓同学,他说他也要去买墨水,我们于是结伴而行。走着走着就谈起了长大后干什么?我说我要上大学。尽管当时上大学的事离我很远,但很早的时候,父亲就给我灌输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而且我姑父的弟弟和我父亲年龄相仿,就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姑父经常在我家来夸他的弟弟如何了不起,并说他弟弟和陈嘉庚的儿子是同学。尽管我也不知道陈嘉庚是谁,但说得多了,我也就记住了,知道他肯定是个大人物。还有,我姑父也给我说西北大学如何好,大学生还有钢丝床睡------所以我没有读小学前,就将上大学当成了自己最大的理想。但是,我想去的却是家里墙上画报里那些桃红柳绿的地方,因为觉得在那些地方去上学才最有一丝。
当时我是小学二年级学生,遇到的这个同学比我大三、四岁,但他并不轻视我。因为我在我们的小学是一个明星人物,他自然也很服气我。
听到我准备上大学,他就在雪地里用手指头帮我算时间,我也跟着算。当时由于都是招收工农兵大学生,高中毕业以后还要劳动锻炼三年。记得他帮我算的结果是,我可以二十一岁上大学,二十五岁大学就毕业了。当天是太阳高照,雪地泛着光,觉得还有些刺眼。在雪地上划拉完,我冻得指头生疼,就在衣服上檫干水,然后两个人就袖着手,又继续说说笑笑往商店走了。现在想起这次在雪地里的“规划”,似乎带有一种宿命的性质。
八0年,我果然上了大学,不过,那时已经不需要三年锻炼了,而是十八岁就直接就上了大学中文系。记得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家,很多大人见面就对我夸赞不止,简直成了亲戚邻居的宠物。我意气风发,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还带着一双雪白的手套,四处招摇。尽管在寒冷的冬季,我却有一种春光明媚的感觉。
年三十家里写对联,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我拟的衣服对联是:“寒宅中红梅傲雪,残垣外杨柳垂堤”,横批则是:“春薄人间”。
我父亲质疑我对联写的内容很不现实,明明是冰天雪地,哪来“杨柳垂堤”,院子里更没有傲雪的“红梅”,而我则说我是写意,写我的心情。因为尽管当时还滴水成冰,但我觉得心中确实就是这样一种生机盎然、换了人间的感觉。尽管我们大学第一学期的古文还停留在《诗经》阶段,不过许多唐诗我已经很熟悉了。我记得当时心中不断涌动着这样的诗句:“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那个时候大学生是稀缺动物,有人也来给我介绍对象,我毫不犹豫坚决拒绝了。我认为自己“将以有为也!”想着将来一定要去江南一带工作,过上一种诗一样的生活。我写的对联,也自然写的不是我们家的实景,而是心中江南红梅白雪、杨柳春雨的幻景,受文学的影响,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对未来完全沉醉到了一种江南虚幻的景象里。我想只要去了江南,就不愁不会在“寂寥的雨巷”,遇到一个“结着丁香一样幽怨的姑娘”。就不愁“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就不愁遇不到“秋水伊人”,就不愁不会“月明林下美人来”!
记得一个大雪纷纷的下午,我在雪地里散步,其他人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我,而我却我行我素,似乎看着一场在春风里纷纷飘落的梨花,而且“梨花一枝春带雨”。
现在想来,青春真好,尽管很狂妄,也很虚妄,但却在冬天里享受着和煦的春天。即使寒风大雪中,也沉醉在江南杏花春雨、杨柳新月的明媚梦境里。
以后我去了重庆读研究生,第一个春节本来说好的要回家过年,但却遇到了一个高挑重庆姑娘,她是另一个学校的研究生。在黄梅绽放的季节,我们谈论唐诗宋词,谈论湖畔诗派,谈论徐志摩,谈论戴望舒------望着远处的缙云山,在白雾雾蒙蒙中,若隐若现,附近田野也是一片墨绿,仿佛一幅山水画。冬季的巴山蜀水,尽管不是我向往的吴侬软语的江南,但也有一番别样的清幽的情调。不过,那满园的梅花,没有了我故乡的雪的衬托,终究还是少了些诗意。
故乡的雪就这么飘着,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不断地飘着。然而环境也随着心境变化着。出国前的一个春节,我回过一次家,依然是瑞雪纷纷,我却没有了青春时期的豪情,看着衰草残阳,残雪断垣,和衰朽的老年人,就生出了很多生离死别的悲伤来,也感觉到雪花非常冰冷。因为那时我已经人到中年,知道此去一别,雪在每个冬天依然会来,但很多亲人可能就永远看不到了!
我对故乡雪的最后记忆,是在春节后的残雪中送我离开时奶奶的白发和寒风中扬起的一阵阵的雪粒。
现在,我估计故乡也应该落雪了,但很多在雪中曾亲切交谈的笑脸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很多当年和我一样的青春少年,也应该是满头白雪了。多伦多很快又要落雪了,这雪当然不再是故乡的雪,我也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少年意气,春风得意!
今夜,我遥想着故乡的雪,遥想着风华正茂的青年时光,喝一杯他乡的酒,默默思念故乡的雪和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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