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飘散的记忆》- 4.游走四方 - 4B.群山僻壤
4B. 群山僻壤
1970年春天,厂里已经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但对立的两派还在,派斗和夺权是头头们倾心关注的事。生产没有进入正轨,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们大多见不到面,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生产指挥组组长是革委会委员,也不容易见得到,呆在生产办公室里的是副组长,原来的一位副值班长。但他能指挥的人不多,整日奔忙穷于应付。设备经常出故障,尤其是造气工段。我时常被他叫去参加抢修,但治标不治本,没几天又会旧病复发。我和这个管生产的副组长讲了好几次,希望能有效地彻底地解决问题,摆脱这种头痛治头脚痛治脚的状态,他始终没有回答。紧张、劳累、忧心如焚又无可奈何,我终于以公开方式提了意见(写了张大字报),问造反派的头头们既不抓革命也不促生产,究竟在干些什么?生产状况如此糟搞,长此以往,如何完成人民的重托?
贴出去后大家议论纷纷,赞同的声音不少。“反潮流”是当时最热门的词汇,按字面理解应该是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能够逆潮流而上。有人说,是应该弄弄清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在“反潮流”。那时理论上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希望搞好生产是正当的行为,大多数工人也赞同。但造反派的头头和他们的一些骨干仍以为是在“打横炮”,要干扰他们的斗争方向,据说在准备发动批斗。
后来有二位革委会委员到我家来,说已决定让我去西山煤矿,参加“夺煤大会战”,为期三个月,还说这已经是算我便宜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5月的一天,无奈之余我带着铺干、草席、脸盆、热水瓶等,到县城报到。一起去煤矿的有几十个人,“夺煤大会战”的总指挥是县革委会副主任,来给我们讲话打气,说三个月后会有人来轮换,大家好好干。我们分乘二辆卡车,一路风尘滚滚,约4个多小时就到了矿区。临走时才得知,厂里已经有一位改行学成的焊工在矿区,我是将他替换回来的,怪不得前些时候没有见到他。车一停下,那一位“前任”就喜滋滋的拿着铺干迎过来,我们刚下车,他就赶紧将铺干往上递。一吃完中饭就开车,他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扬长而去。
那时煤很紧缺,南方的煤都从北方运来。毛泽东说:“要扭转北煤南运”,每个县都在积极地自己挖煤。那个地方叫西山煤矿,是一个曾经挖过煤的斜井。一里路外就是“火烧地”,原长广煤矿的总部,其时已迁往牛头山,有一个上海迁来的一个矿灯厂,正在建设中。山下五六里外是煤山镇,据说清朝就已经在那里挖煤,因此得名。
整个西山煤矿的房子大多是竹子和油毛毡搭成的窝棚,我们住在仅有的二间瓦房里,应该是老西山矿的办公房,住的都是机修工和瓦斯工等技术工。矿里有一批从干校来的干部,其中有县委宣传部长、工业局长、镇委书记等,还有几个造反派的干部,我们厂的革委会付主任也在那里。当晚开了个会,出乎意外,煤矿的临时领导立即否认“三个月”的说法,要大家准备干一辈子。他大声地说:“什么三个月?就是要一辈子”。我一听就懵了,前后还不到24个小时,变得这么快,看来还无处申诉。
旅途劳顿,又憋了一肚子气,第二天起得很晚才到机修班报到。班长是我们镇农机厂的一位钳工,姓潘的上海人。他向我介绍,已经物色了一个焊工,但他只会气焊,没干过电焊,要我在这方面教教他,我说没问题。一见面原来是我祖母娘家的一位表兄,他乡遇故知,意外相遇冲淡了些我的怨气。这位表兄原先在供销社剥小羊皮,下班后帮他父亲干白铁和钣金,他表示已经开始在干电焊的活了。谈起领导的说法变得太快,他没有附和,看样子是准备呆在这里了。
我们是第二批“支援工”,第一批比我们早来二十几天。矿井曾经开采过,据说因为煤层太薄效益不好,停了。现在积满了水,先得抽水。我和姓陈表兄的工作是给水管焊法兰,法兰片很薄,应该是6公斤级的,恐怕受不了斜井深处的压力。和班长说了,班长说只有这些,先将就用吧。表兄很积极,进步也很快,不多几天就能独自工作。一天水泵工们说我们焊的法兰有问题,要漏水。我们不相信,就一起下井去看,他们说,喏!现在拼命拧紧了,但过一回儿两片法兰中间就会漏水。我们一看原来是井深已近百米,法兰片受到超额的水压力,变形才泄漏的,我估计至少得使用16公斤级别以上的法兰。让班长汇报上去采购,后来换了厚的法兰就没事了。
水抽了大约一个月,应该已有200来米深。水泵经常出故障,泵一停,水就往上漫。一次钢丝绳断了,水泵被淹没在水里,一个姓王的水泵工潜水下去,终于系好钢丝绳,把水泵拉了上来。那井里的水不知道已经积蓄了多少年,黑乎乎混浊浊的,还有股腥味。所以那个水泵工很让人佩服,他因此得到了表扬。后来同伴们都叫他“王先进”,我也跟着这么叫,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煤矿里有专用的通风道,不断抽进新鲜空气,将瓦斯的浓度冲淡,达标后才能工作。瓦斯工除了测量瓦斯浓度外还要保证各巷道有足够的新鲜空气。斜井的水还没有抽干,通风的井道也浸在水里,只好架临时的橡皮风筒,用轴流风扇送风。一天潘班长找我和小陈说,轴流风扇的风力不足,有什么办法?我们下井去看了,风管出口几乎没什么流量,差一点就要瘪了。我想到水泵可以用多级离心泵串联,轴流风扇是否也可以这样做呢?将这个建议跟潘班长讲了。开始他还在犹豫,反复讲了之后,他也觉得可以试试。我还建议在叶轮的边上加一个钢圈,这样既可以精确地组装,焊接时不易变形,也有利于校准平衡。我们找了一台功率比现在使用的轴流风扇至少大一倍的电机,钣金工按轴流风扇叶片的样子锻制出一批叶片,做得相当精致。小陈的钣金活也很出色,手工打制的筒体和圆环都相当精确,误差约在2毫米以内。在电机轴的前后端各装上一个叶轮,接上一段风筒试了试,效果很不错。接着又造了两台这样的串级轴扇备用,若井下风力还不够,可以再串接起来使用。等油漆干后拿到井口试用,还真不错,立马就解决了问题。
水抽干后开始修复和掘进井底的巷道,矿里来了第一批新工人。都是从本县农村招的,不少是退伍军人。第一天下井,穿着崭新的矿靴和工作服,戴着崭新的矿帽和矿灯,几个小年轻下班后还舍不得脱下来,穿着近膝的矿靴到处转悠。一到星期天就三五成群去煤山镇照相,把穿着新工装的照片寄回家。除了住油毡房,矿区别的条件都还不错,夜晚比较凉快。还有24小时的热水澡,不过得在下井工换班前去泡澡,否则一窝蜂地涌进来,有的等不及在淋浴处先冲一下就跳进池里,一扑通水就黑了。伙食还不错,只是当地的籼米比较硬,但几乎每顿都有馒头,我就多吃馒头。矿区的小店有零食、烟酒、日用品等,按批发价不赚钱,是一项小小的福利。火烧地的绿化已经相当不错,下班后常有人去溜达。井下四季如春,就是潮湿,所以矿里提倡大家喝烧酒。
然而山里毕竟有阻隔感,除了空灵,还会感觉寂寞。面对着群山中渐渐下沉的夕阳,不由想起王阳明在贵州的感受:“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我还没有把“一辈子”的事告诉妈妈,免得她担心。我问过那位厂里的革委会付主任,“夺煤指挥部”关于三个月的说法是否还算数?他只是说相信以后总会回去的。我又问他自己是否打算呆一辈子,他说服从组织分配。官当了没多久,说话就已经很会模棱两可了。
井下开始正常掘进,我们的工作也轻松起来,只是修补一些旧矿车,偶尔帮助切割道岔等。小陈已完全可以独立工作,他非常积极,以致我有点不好意思抢他的活干。我又找到那个革委会付主任谈了情况,认为我呆在这里已没有什么必要,倒是厂里有一大堆活要干,还不如回厂更合适些。他被我说动了,说他给厂里的委员们写一封信,让我带着回去,矿里领导的工作由他来做。
喜从天降,我立即去机修班告别,等不及每周来矿区的卡车,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走。有工人告诉我,新设的“大岘”临时站,比煤山站近,可以在那里乘小火车。第二天一早,带着全部行李,小陈和同宿舍姓钟的钳工执意要送我。到大岘约三里路,不多一回儿就到了。乘小火车到长兴,再换长途汽车经湖州、嘉兴回家,到家已是傍晚了,妈妈很惊喜。
第二天早上,我把信交给传达室,报销完车票就回家了,打算明天去上班。晚上,前一次来我家的两个革委会委员又来了,说付主任的那封信没有用,上次他们是集体讨论决定的。我问他们,矿上的领导要求一辈子,为什么和你们的说法不一样。他们说只知道三个月,没听说过有“一辈子”这会事。我有点意外,说不管如何,三个月后我就回来。他们不说什么,应该是默认了,但要求明天必须回去。
矿里终于开始出煤,我没有再下去看,因为没有任务就不能随便下去。但听说分为掘进和回採两部分,掌子面扩大后,回採要更危险些。最危险的是回採队里有个回返班,当一个掌子面的煤採得差不多时要放弃,但开挖进去支撑了许多枕木,若不回收就不划算还可能亏本,所以要把这些这些枕木拆下来回收。一边拆,前面随即就塌下来了,多少有点冒着生命危险的味道。新工们第一天下井肯定会恐惧,据说有个新工第一天下井,听到掌子面上的枕木被压得嘎嘎的响,吓得直哭,就这样边哭边发呆的蹲了一天。然而当时的工矿企业哪一行不艰苦呢?我们这样的技术工种还是比较幸运的,当然也得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水平,才不致窝囊。
在煤矿三个月,是我当工人期间难得清闲的一段时光。回到煤矿后不久天就热了,一般在下午4点多,我们一伙七八个机修工会去一二里外的一个水潭游泳。潭水清澈见底,但很深,估计至少有5米多,我潜了好几次都没有碰到底。潭水冰冷,水里呆的时间一长就受不了,得起来暖和暖和。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头上顶的湿毛巾烤得发干,鞋烤得发烫,一下子跳入冰凉的水中,全身都会收缩,潘班长总是连声说,淬火!淬火!
总想去牛头山看看,星期天我们一伙人在煤山乘小火车,经过新槐,后面还有一个站名记不清了,第三站就是牛头山,约二十来分钟。牛头山很热闹,人山人海,相比之下西山就显得清静得多。雨后放晴,红泥路一片泥泞,放眼望去都是一排排黑压压的简易油毡房,穿着高靴、矿工服戴着矿帽的工人一队队的穿梭往来。路边油毡房的门都敞开着,几乎家家都列摊似的在晾晒自家的衣物,花花绿绿的,大部分都有部队的黄色棉毛衣,女眷们坐在边上聊天或者打毛衣。这里应该是矿上的家属宿舍,能把家属接来说明当时矿工的收入还不低。到处都是泥浆路,觉得没什么好逛的,但矿区有百货公司、食品店之类的大商店,我们都去转了转,买了些西山买不到的东西。
眼看三个月快到了,准备带一些土特产回家。那时山里也没有什么特产,只有笋干和茶叶,茶叶已过了季节,寻思什么地方买得到好笋干。宿舍隔壁住着广兴井井长一家,他家是山东人,大闺女初中刚毕业,在一家笋干厂打工。恰好可以托他家买几斤笋干,要求买最嫩的。取回来一看,果然很细、很嫩。
终于到了离开煤矿的时候,望着渐渐远去的群山,我想起那些将要永久地在那里工作和生活的兄弟们,心头掠过一丝愧疚。同样的工作与环境,为什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抉择?似乎能否发挥自己的能力还不是全部的理由。那时农民和非国有企业的人都渴望成为国企职工,不只是温饱和安全感,而且是一种荣耀,那是差距所致。
一路胡思乱想,很快就到了家,兴冲冲地把笋干拿给妈妈,妈妈说嫩是嫩,就是太咸了,先用水泡了泡还是太咸。这时记起来大闺女曾介绍过她们的工艺配方:“100斤笋片加40斤咸盐”。山里人怎么吃?是不是在当盐使用?
FrankTruce1
2024-12-31 08:57:50彼时煤矿工作真危险真累也损害健康,为了更多人的需要,他们也是奉献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