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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平仄间的千年心事之三

swimmingboys 2025-03-27 11:22:21 ( reads)

 藏在平仄间的千年心事之三

 

 

我经常在暮色四合时读白乐天的诗。那时,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将最后一缕夕照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那些平平仄仄的诗句便在这光影交错间活了过来,带着千年之前的温度,轻轻叩击我的心扉。

 

"我有所念人,结在深深肠。"这十个字,我初见时不过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女,只觉得韵律婉转,读来齿颊生香。如今人到中年,夜半无眠时重读,竟觉得每个字都浸着血泪。那"深深肠"三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翻搅出来,乐天先生把最干净的思念藏在那里,这是何等的痴绝!

 

白乐天年轻时,与邻家女湘灵相知相许。那湘灵想必是极灵秀的女子,眉目如画,笑起来如花般灿烂。她或许常穿淡青色的衫子,立在春日里的梨花树下,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便浑然不觉,只顾着为乐天吟唱新谱的曲子。少年乐天就在这样的歌声里,一笔一画地写着他的诗。

 

后来他赴京应试,临别那夜,湘灵在灯下解下随身的双盘龙镜赠他。铜镜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照得出人影却总是雾蒙蒙的。乐天接过时,看见镜中映着两张年轻的脸,忽然就落下泪来。他在箱底翻出一方素帕回赠,帕角绣着朵半开的梅花——那是他偷偷跟绣娘学的,针脚歪歪扭扭,梅花看起来倒像受了霜打似的。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这是他在琵琶行之前写的,他的深情对象是不是有湘灵的影子?

 

他在《长恨歌》里写"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世人只道他写的是玄宗与杨妃,却不知字字句句都是他自己的心事。那些缠绵悱恻的句子,分明是从他自己心口捧出来的血肉。

 

最苦的莫过于无疾而终。若是像陆游与唐婉那样被迫分离,至少还能怨造化弄人。可他与湘灵,既无父母之命阻隔,也无战乱流离,只是岁月如筛,一点一点漏尽了最初的情意。后来他娶了杨氏,生了孩子,在朝堂上意气风发;湘灵也嫁了绸缎庄的少东家,在城南开了间绣坊。他们偶尔会在街市上擦肩而过,一个坐着官轿,一个提着菜篮,目光相接的瞬间,各自别过脸去。

 

去年深秋,我在大连遇见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先生。他年轻时在之江大学读书,与一位姓苏的女同学相恋。后来时局动荡,他们各自天涯。六十年后,他在报纸上看到她的讣告,独自在西湖边坐了一整天。我去拜访他时,看见书房案头摆着本《白香山诗集》,里面夹着张已经发脆的信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老先生用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轻声说:"她当年误会了。"

 

这样的情事,在如今这个时代怕是再难寻觅了。现在的人谈恋爱,合则聚不合则散,干脆利落得像在菜市场挑白菜。谁还会把一个人"结在深深肠"?那多不痛快。可偏偏是这不痛快,才见得用情之深。就像喝茶要苦后回甘,看戏要悲喜交加,没有痛感的爱情,终究少了些滋味。

 

乐天晚年退居香山,自称香山居士。某个雪夜,他独对孤灯,忽听得邻家女子在唱《长相思》。歌声被风雪割得支离破碎,却让他想起四十年前,湘灵在梨花树下为他唱过的同一支曲子。他颤抖着手写下:"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写罢掷笔,老泪纵横。案上的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像是在笑他痴。

 

其实人世间最美的情愫,往往就是那些没有结果的故事。它们像被琥珀封存的昆虫,永远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乐天的诗之所以动人,正因他懂得保留这个"结"。不解开,不放下,就让它在那里系着。他的愁肠里结着湘灵,诗句里结着往事,而千年后的我们心里,便也结着个白乐天。

 

此刻窗外又飘起细雨,我合上诗集,看见封面上乐天的画像。他的眼神平静如水,嘴角却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突然明白,那些藏在平仄间的千年心事,看似无疾而终,实则早已在时光里修成了正果——它们化作了诗行,化作了月光,化作了每个读懂的人心头的一记轻颤。

跟帖(4)

废话多多

2025-03-28 03:26:19

古诗词中,有很多这样的意境,如辛弃疾的“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如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点到为止,

swimmingboys

2025-03-28 05:24:34

谢谢评论!

swimmingboys

2025-03-28 05:27:10

是的,

Anthropologi

2025-03-28 18:08:53

这文字,美的有如冬夜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