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锁-第十一章 技惊四座,暗潮乍生
千机阁内,时间仿佛被那三柱线香燃烧的速度所凝固。空气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场地中央,钉在那个捧着黑色“心锁”、如同石雕般的少女身上。
陆泊然端坐席间,清冷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那一片寂静的风暴眼——言雪,以及她身前观众席上,那个更加沉静的沈芷。他很好奇,非常好奇。面对这样一个物理层面上的“无解”之局,一个解开即毁灭的死循环,那个能“看透”机关脉络的沈芷,会作出何种反应?是放弃?是愤怒?还是……能找到那理论上几乎不存在的、一线诡异的生机?
一炷香,悄然燃尽。灰白的香灰无声跌落。
言雪依旧捧着那“心锁”,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八根手指,以一种恒定的、细微到极致的频率,在锁身那些繁复的银丝纹路、齿轮间隙、不明所以的凸起与凹陷处,持续地、轻轻地弹击、叩打、摩挲。她的眼神专注,却又带着一种空茫,仿佛灵魂已不在此处,而是通过指尖,与某个遥远的存在共鸣。她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拆卸或拨动操作。
谢玉秋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丝冷嘲。装神弄鬼,徒耗时间罢了。谢若岚垂手侍立在一旁,眼底深处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顾韫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汗水浸湿了内衫。他看不懂言雪在做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看向沈芷,那个始终沉默的女子,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可顾韫却莫名地觉得,那片寂静之下,是正在疯狂推演的、汹涌的暗流。
第二炷香,也燃烧到了尽头。香灰堆积,如同众人心中不断沉落的希望。
言雪的动作依旧!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那令人费解的、永无止境般的指间轻触。场下开始响起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不解,质疑,甚至隐隐的嘲笑声开始蔓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拖延时间,是在进行无谓的挣扎。
陆泊然微微蹙起了眉。不对。这不像是在寻找解法。沈芷的推演能力他见识过,即便这“心锁”再复杂,两炷香的时间,也足够她看出些门道,并通过言雪的手进行试探性操作了。如此长时间的、纯粹的信息传递和接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沈芷遇到的,是一个完全悖逆常理的结构?还是……她正在寻找的,根本就不是“解”的路径?
时间,在无数焦灼、怀疑、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第二炷香燃尽,第三炷香被迅速点燃。那闪动的火点,如同催命的鬼符,灼烧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两柱半……香已过大半!言雪依旧维持着原状!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顾韫。他甚至不敢再看那炷香,闭上了眼睛。谢玉秋的脸上,已然露出了胜利在望的、矜持而冰冷的微笑。她甚至微微侧首,用眼神示意谢若岚做好准备。
就在第三炷香即将燃至尽头,那最后一小截香头明灭不定,香灰摇摇欲坠,所有人都已在心中为言雪宣判了失败,连陆泊然都开始认为或许这就是结局之时——
异变陡生!
言雪那持续弹击了近三炷香时间的手指,毫无征兆地骤然停顿!
那一瞬间的静止,比之前漫长的等待更令人心悸!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空着的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拈起了桌案上工具盘中那根最细、最长、闪着寒光的银针!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瞄准,她的手腕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一翻,银针的尖端便从“心锁”侧面一个毫不起眼、甚至看起来像是装饰性镂空的位置,猛地刺了进去!
角度之刁钻,位置之匪夷所思,让所有懂行的人瞳孔骤缩!那根本不是任何已知的锁眼或枢纽所在!
银针入内,不过寸许。言雪捏着针尾的食指与拇指,极其轻微地向左一旋,随即向下一压——
“咔嚓——!!!”
一声并不响亮,却无比清脆、仿佛某种东西从内部被硬生生撬断的碎裂声,猛地从“心锁”内部传来!
这声音并非机关顺畅运转的“咔哒”,而是……毁灭的前奏!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原本精密完整、象征着谢玉秋毕生心血的“心锁”,猛地从中爆裂开来!
不是解锁的层层展开,而是如同被一股无形巨力从内部狠狠撕裂!无数细小的齿轮、卡榫、银丝碎片,如同天女散花般,向着四周激射而出!叮叮当当的金属落地声不绝于耳!
而在这一片混乱的、象征着彻底毁灭的金属风暴中心,一点翠绿的光芒,却以一种异常轻盈、安详的姿态,轻轻巧巧地掉落在了铺着红色绸布的桌案之上。
那是一枚通体碧绿、雕刻着衡川旧苑徽记的翠玉戒指印章。
它完好无损。光洁温润,在周围狼藉的金属碎片映衬下,绿得惊心动魄。
与此同时,香炉之中,那第三炷香上最后一点猩红的亮点,挣扎着闪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抹香灰,袅袅飘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粗暴至极的一幕惊呆了。
解和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解,在于开启而不破坏锁的结构,追求的是对造物逻辑的尊重与掌控,解开之后,锁仍是锁,可以重归于好。这是正统机关术奉行的圭臬。
破,则只在乎里面的东西能否取出,至于锁本身是生是死,毫不在意。这是一种纯粹的结果导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可以说是野蛮的破坏力。
而言雪此刻所做的,无疑是“破”!她不是解开了“心锁”,她是用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从内部将其彻底摧毁了!唯独保住了那个本该一同毁灭的信物!
这手法,对于在场这些浸淫机关术多年、恪守“解”之理念的人来说,无疑于邪修!是离经叛道!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死寂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哗然!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
许多人看向言雪的目光,充满了惊骇、鄙夷,甚至是一丝恐惧。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唯有少数真正看出门道的人,比如陆泊然,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看的不是那粗暴的结果,而是这结果背后所代表的、对“心锁”内部毁灭机关运行原理的极致理解!
沈芷必须精准地预判出自毁机关触发的瞬间、力量传导的路径、以及信物所在的安全死角!她不是在破坏,她是在一场精心计算的爆炸中,抢出了那唯一的生还者!
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洞察力与计算能力?!
陆泊然的目光再次投向沈芷,这一次,他的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凝重。这个女子……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而言雪,站在那片狼藉之后,脸色因方才的高度专注与瞬间的爆发而显得苍白,呼吸略显急促。但她挺直了脊梁,目光清澈,并无半分悔意或惶恐。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枚安静躺在红绒布上的翠玉戒指印章,冰凉温润的触感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将其轻轻拿起,握在手心,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座之上,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骇人寒气的谢玉秋。
顾韫从极度的震惊与担忧中回过神,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不管什么“解”与“破”,他只知道,言雪拿到了信物!在香燃尽的最后一刻!他几乎要冲上前去,却被身旁族老严厉的眼神制止,只能紧紧攥着拳,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激动与倾慕。
高坐主位的谢玉秋,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化为一片铁青。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她死死盯着言雪,不,更准确地说,是盯着言雪手中那枚翠玉戒指。那是她亲自设计,象征着衡川旧苑少主夫人无上权柄的信物,此刻却以一种她绝对无法接受的方式,落在了她绝对不愿接纳的人手中。
她设计了这个无解之锁,算准了任何试图“解开”的行为都会触发自毁,目的就是要让不合她心意之人知难而退,或者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败。她以为这是一个完美的死局。
可言雪,却用最直接、最悍然的方式,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用这种她最不屑、最不能接受的“邪道”方式,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将她狠狠踩在了脚下!
她死死地盯着场中虽然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的言雪,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她,没有遵循她设定的“游戏规则”,没有在她的精密陷阱里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生路,而是直接选择了最本质的目的——拿到信物。至于锁本身?既然是你设下的、注定要毁灭信物的恶毒机关,那么,连同你这锁一起毁灭,便是最干脆利落的解决之道!
这一局,她谢玉秋输了。输在她固守于“解”的思维牢笼,而对方,却跳出了规则,直达目标。
更让她憋闷吐血的是,她事先的确没有说明——“不能破坏锁”。规则只要求“取出信物”。而言雪,确实“解开”了锁的束缚,拿到了信物。从结果上看,她无可指摘!
谢玉秋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咽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祖制如山,她若此刻反悔,衡川旧苑数百年的声誉将毁于一旦,她这个主母也将威严扫地。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风:“既然……言姑娘拿到了信物。依照祖制,言姑娘便是衡川旧苑的……少主夫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沉重无比。
此言一出,满场喧哗稍歇,所有人都明白,大局已定!无论过程如何惊世骇俗,结果已然无法更改。这个来历不明的言雪,真的做到了!她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争议的方式,踏入衡川旧苑的核心。
当然,所有人也都明白,这对婆媳之间,梁子结大了。当家主母不是省油的灯,而这位即将进门的少主夫人言雪……恐怕,更加不是省油的灯!
衡川旧苑未来的天,怕是要变了。
然而,在这场关乎名誉、技艺、婆媳之争的巨大风波中,有一个人,他的视线,由始至终,都未曾停留在胜利者言雪身上,也未曾在意那失败者谢玉秋的震怒,甚至没有分给那枚引起轩然大波的翠玉戒指一丝关注。
陆泊然,依旧静坐于席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绝。他那双深邃若星夜寒潭的眸子,穿越纷扰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观众席那个安静的角落——沈芷所在的位置。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她。
他看着她在那漫长三炷香的时间里,如同老僧入定般沉静,只有虚握的双手和细微弹动的手指,揭示着她脑海中正在进行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推演风暴。
他看着她在那最后一刻,当言雪拈起银针时,她眼底骤然闪过的那一丝决绝与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看着她此刻,在言雪成功拿到信物、全场哗然之际,她依旧平静无波的神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破锁”之举,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陆泊然的心中,波澜涌动。
他看清了整个过程,却依旧无法完全理解,她是如何在那短短时间内,仅凭言雪手指传递的有限信息,就完全洞察了“心锁”内部那个毁灭性机关的完整结构,并精准找到了那个唯一的、可以引发内部崩溃却不伤及信物的“爆点”。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机关术天赋,这是一种近乎“道”的直觉,一种对物质结构本质的恐怖理解力。
这个沈芷……她到底是谁?
她的身上,笼罩着太多的谜团。她那不合常理的机关天赋,她与言雪之间超越常人的默契,她与北境寒祁世家可能存在的关联,以及此刻,她展现出的这种近乎“毁灭性创造”的破局思维……
陆泊然感觉到,自己那颗沉寂已久、对世间大多事物都感到乏味的心,第一次,被真正地勾起了浓烈的、无法抑制的兴趣。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新的少主夫人已然诞生。
但陆泊然知道,真正的暗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而这一切的核心,很可能,并非场中那位手持信物的新晋少主夫人言雪,而是那个始终隐藏在幕后,看似柔弱,却拥有着搅动风云之能的失聪女子——沈芷。
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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