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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程锁-第十四章 无声深处,弦绝风临

Leikor 2025-12-26 09:11:22 ( reads)

 

烛火荜拨,光影在两人之间流转,将这场无声的对峙渲染得愈发微妙。陆泊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沈芷的目光依旧稳稳地落在他的脸上,那里面没有寻常女子见他时惯有的崇慕,没有因他身份气度而产生的羞怯与揣摩,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与人之间正常寒暄的温度。

那是一种近乎剥离了所有社会属性的、“纯粹”的专注。仿佛在她那双过于清澈也过于冷静的眸子里,整个世界都被简化、提纯,最终只剩下她此刻正在观察的“对象”——无论是那堆冰冷的金属碎片,还是他陆泊然这个人。他高门子弟的身份,陆机堂堂主的地位,似乎在她眼中都失去了意义,他仅仅是她需要解读的一个存在。

这种体验,对陆泊然而言,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第一次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在她的世界里,他不是被仰望、被敬畏的符号,而是与案几上那些残骸平等的、被审视的“物”。

这种感觉让他一贯平稳的心绪,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名状的、隐秘的在意。这在意并非喜悦,也非恼怒,更像是一种认知被打破后,本能的好奇与探究。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那清冷的音色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因放低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的缓和:“你懂机关术?”

沈芷的视线紧锁着他的唇形,没有丝毫偏移。她读懂了,然后平静地回答,声音依旧低哑:“懂一点。”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自傲,也没有谦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陆泊然沉默了片刻。她那石破天惊的“破锁”之举,那隔着距离指挥言雪的默契,岂是“懂一点”可以概括?他看着她沉静无波的脸,缓缓道:“姑娘的‘一点’,恐怕不似常人。”

这话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那份异常天赋的认可。

沈芷没有解释。她没有说自己的双手已废,双耳已聋,没有说她那点“懂”背后是无数个日夜与言谟的切磋,是生死边缘的领悟,是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聆听”金属呼吸的绝望与新生。她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用那双过于诚实的、仿佛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眼睛。

她的眼神里没有闪躲,没有伪饰,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可正是这种绝对的诚实,在此刻,却像一道无声的、却力道千钧的冲击,直直撞向陆泊然那颗习惯了被敬畏、被疏远、被置于高阁之上的心。

那一瞬间,陆泊然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极轻、却极准确地触动了一下。不是剧烈的震荡,而是一种细微的、陌生的战栗,如同冰封的湖面被一颗小石子敲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隙。

这个女子,危险。她的存在方式,她看待世界的角度,都与他熟知的一切背道而驰。

这个女子,奇异。她身上矛盾的特质,她那不合常理的天赋,都像是一个难解的谜题。

然而,正是这种危险与奇异,交织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而沈芷看着他,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看着他眸底深处那难以捕捉的波动,却全然不知,自己这出于生理缺陷而不得不为之的、专注的凝视,已在对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微澜。

她更不知道,这便是她与陆泊然之间,第一次真正的相遇。一次于她而言,没有声音介入,剥离了世俗礼节,褪去了所有身份遮掩的、最本质的直视。

未来那漫长而纠葛的牵引,其最初的那根丝线,便是在这无声的一刻,被悄然系上。

 

与此同时,衡川旧苑的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内宅正厅,气氛却远非这般带着微妙探究的平静。

盛大的晚宴依旧在进行,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表面的喜庆之下,暗流汹涌。少主夫人的人选已然落定,那枚翠玉戒指印章也戴在了言雪的手指上,然而,主母谢玉秋心中的不安,却如同野火燎原,越烧越旺。

她被迫认下了这个儿媳,可越是回想今日种种,尤其是那最后“破锁”的惊世骇俗之举,她越是觉得言雪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那不仅仅是手法上的离经叛道,更是一种气质上的违和。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何以能有那般稳定的双手,那般……仿佛背后有高人指点的笃定?

她想试探,想查证,却苦于没有方向,如同面对一团迷雾,无处着手。

趁着宴会间隙,她悄悄命心腹侍女,将陆泊然请至一旁僻静的暖阁。

“陆公子,”谢玉秋摒退左右,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与审视,“今日之事,你也亲眼所见。老身……心中实在难安。你眼光毒辣,远超常人,可否坦言相告,依你之见,这言氏姑娘……是否真能担起我衡川旧苑少主夫人的职责?”

陆泊然闻言,神色未动。他心知肚明谢玉秋的疑虑因何而起,也清楚真正的关键并非场上的言雪,而是那个此刻或许还在千机阁中研究碎片的沈芷。

但他不愿点破沈芷暗中替言雪解阵的事实。一来,此事与他无关,他无意卷入衡川旧苑的内宅纷争;二来,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竟隐隐有一丝不愿将沈芷置于风口浪尖的微妙情绪。

他沉吟片刻,迎着谢玉秋迫切的目光,平静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夫人若心存疑虑,不妨自行设一小试。”

谢玉秋眼睛微亮:“哦?如何试法?”

陆泊然淡淡道:“但切记,试阵之人,须仅有三位:您,言姑娘,以及——”他顿了顿,清晰吐出两个字,“顾韫。”

“韫儿?”谢玉秋愣了一瞬,有些不解。此事关乎少主夫人之选,为何要带上她儿子?

然而,她毕竟是执掌世家多年的主母,心思缜密,仅仅一瞬的困惑后,便猛地悟到了什么!

陆泊然此言,并非在试言雪的机关术本身!顾韫心向言雪,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而他从小接受衡川旧苑最正统的家学传承,对家族技艺、理念了如指掌。少主夫人,不论此人出身如何,是否能讨得她这个主母的欢心,最重要的,是她未来能否与顾韫举案齐眉,相辅相成!能否在理念、能力上形成互补,真正成为顾韫的助力,而非拖累,甚至是……隐患!

一场仅有三人参与的密会,没有外人干扰,在最自然的状态下,观察言雪与顾韫之间的互动,观察她对衡川家学的理解与态度,这远比任何公开的、刻意的考核,更能看出本质!

谢玉秋看向陆泊然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其中夹杂着一丝感激,更有一丝对这个年轻人洞察力的深深忌惮。

她不再犹豫,当即沉声道:“多谢陆公子提点。”

随即,她召来贴身侍女,低声吩咐:“去,通知言雪姑娘,明日巳时,于‘静思斋’安排一场密会。只我、少主与她,三人。”

夜色渐深,庆祝的喧嚣如同潮水般包裹着衡川旧苑,却未能浸润到每一个角落。当主母谢玉秋的贴身侍女悄无声息地来到言雪暂居的客院,传达了明日“静思斋”三人密会的消息时,言雪脸上因宴会而强撑出的些许红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化为一片骇人的煞白。

侍女离去后,房门甫一关上,言雪强装的镇定便土崩瓦解。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沿,指尖冰凉。

“芷姐姐……”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望向坐在灯下、神色依旧沉静的沈芷,“她……她还是要试我!明日只有我、她和顾韫三人!没有你在场,我……我根本撑不过一息!”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太清楚自己了,离开了沈芷那无声的指引,她那双稳定无比的手,便失去了灵魂。在谢玉秋那样精于机关、且明显心存芥蒂的人面前,她任何一点对原理的生疏、对步骤的迟疑,都会暴露无遗!那将不仅仅是失败,更是将她所有“异常”彻底摊开在阳光下的绝境!

更要命的是,侍女传达命令时,还特意“提醒”:主母有令,在亲事各项礼仪未完全定下之前,为避嫌,少主不得单独会见言雪姑娘。

这意味着,她连在密会前,私下见顾韫一面,哪怕只是让他透露一丝半点关于他母亲可能设置的考验方向,或者仅仅是寻求一点安慰和支持的机会,都被彻底断绝了!

前有狼藉的考核现场,后有冰冷的族规阻拦。言雪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针对她的死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眼眶迅速泛红,水汽积聚,几乎要哭出来。

“她这是……根本不给我活路……”言雪的声音带着哽咽,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与言雪的惊慌失措相比,沈芷却显得异常冷静。她放下手中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的一小块冰冷金属碎片,抬起眼。烛光映照下,她的面容依旧平淡,唯有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缓慢旋转。

她不安的,并非言雪即将被再次试探本身。事实上,从她们决定走上这条路开始,就预料到会面临无数的试探与刁难。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个提议本身——为何是只有谢氏、言雪、顾韫三人?

这个提议,看似合情合理,考察未来儿媳与儿子的默契与契合度。但沈芷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剥离。剥离掉所有可能的外部干扰,将言雪彻底孤立在她最不擅长的领域里。

是谁,能如此精准地看出言雪的“依赖”?是谁,能提出这样直指核心的试探方法?

她的目光掠过言雪泪眼婆娑的脸,声音低哑却清晰地问道:“阿雪,你可知,今日在场那位年轻的玄衣公子……谢氏与顾韫,为何对他如此恭敬?他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言雪正沉浸在自己的恐慌中,闻言愣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努力回想,然后摇了摇头:“顾韫……顾韫只提过,他是母亲费尽心力请来的贵客,极为重要。还说……还说……”她努力回忆着顾韫当时带着崇拜的语气,“天下机关术,他若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名字……好像叫陆泊然。”

陆泊然。

沈芷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天下机关术,若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如此狂妄,却又被顾韫和谢玉秋那般人物所认可……

一个模糊的、却令人心惊的猜测,再次浮上沈芷的心头。能与衡川旧苑有如此渊源,能让其主母与少主如此推崇备至,拥有如此超绝技艺的年轻男子……

除了那个传说中,逼得寒祁世家数代家主困死山中,自身却也隐世数百年的陆机堂传人,还能有谁?

若他真是陆机堂的人,那么他今日看穿了她与言雪之间的“把戏”吗?他提出这三人密会的建议,是随手为之,还是……有意为之?

沈芷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眼前的局面,比言雪看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

言雪看到的,是谢玉秋布下的死局。

而沈芷看到的,是可能还有一个隐藏在幕后的、目光更加锐利、心思更加难测的陆泊然。

夜色,愈发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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