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載蕩悠悠
《紅樓夢》“喜冤家”,言道:“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此曲寓譏迎春之嫁紹祖也。“下流”之稱,乃指非入流品之奴隸,非世俗所謂下作也。
《江南春卷》本侯門艷質,不幸落於南京博物院中山狼之手,任其作踐,遂沈淪下流,一載蕩悠悠。
《江南春卷》之於龐氏家藏,實不過細末耳。據載龐萊臣所集古畫以數千計,價值無算。其家人之所以不思出海,無他,惟求踏實低調,兢兢業業以守家產。
不料竟爲國家文物局中之中山狼所覬覦,橫加作踐。以“徵集”爲名,豎“勸捐”之旗,而行強取豪奪之實。點名道姓,按圖索驥,悉數“打包帶走”,分流諸家博物院館,一夕之間,盡化爲所謂國有資產。
劫後所餘,龐氏後人猶存於家。及文革風起,抄家竟至三五次之多。中山狼終不耐煩,遂盡族驅逐,傾其家而沒之。其後雖曰“發還”,然復勒以捐贈爲條件,龐氏無奈,乃悉數奉入無錫博物館。
自此,世間再無人知龐氏所藏究竟幾何。唯餘一聲長歎,一載蕩悠悠。
龐氏家藏之於龐氏產業,實細末耳。龐萊臣非以藏家名世,乃以實業家著稱海內外。其父尤被推爲“浙江民族工業之開創者”。
凡繅絲、紗廠、藥號、醬園、造紙、電燈、典當、錢莊、銀行、鐵路、保險、汽水、地產、食品諸業,無不涉足,一時蔚然。
及鼎革之際,中山狼得志,名爲接收,實則侵奪,龐氏產業,盡沒入黨產。家聲驟隳,富貴瓦解,一載蕩悠悠矣。
龐氏產業之於全國地主、資本諸家,亦細末耳。紅朝肇建未幾,中產以上,概歸無產;地、富、反、壞、右,非家破人亡,則赤貧如洗,且禍延子孫,無有倖免。
建國以來,思想改造、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四清五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相仍,迄無休歇。其要者,皆以嗜血取命爲號召,以毀人滅族爲功業。
龐氏歷此數十年而家人尚得全存,較之橫死者誠不足,比之幸存者尚有餘耳。乃得活看狼子狼孫粉墨登場,世事翻覆,一載蕩悠悠矣。
龐氏之墜落,實寓無奈而兼悲涼焉。其家素謹言慎行,樂善好施,救國濟民之舉,未嘗或闕;於新邦金融,亦曾有實質之襄助。按理決非爲富不仁之徒,而其子孫竟淪至以數粒花生爲甘,嘗之輒曰“特香、特足”,其境可歎也。
甚者,復加以「賣畫爲生」之污名,試問家藏既盡,尚餘畫乎?一載蕩悠悠。
龐氏一門之興替,實可視爲中國近代史之一縮影也。自滿清而興,經民國而盛,及紅朝而衰;由實業以濟世,由收藏以名家,終歸布衣寒素。數十年間,波瀾翻覆,令人讀之,不能不長歎焉。
清季一代,愛國而家富;民國一代,愛國而族豐;而四九以後十年間,亦曰愛國,乃反淪爲“下流”之屬,名實顛倒,是非易位,誠可驚也。
嗟乎!世道至此,夫復何言?一載蕩悠悠矣。
明末清初文人頋貞觀之《青玉案》言道:
天然一?荆關畫,誰打稾,斜陽下。歷歷水殘山賸也,亂鴉千點,落鴻孤咽,中有漁樵話。
登臨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淚盈把,自古有情終不化。青娥塚上,東風野火,燒出鴛鴦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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