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锁-第十七章 图呈机契,情陷疑渊
陆泊然的目光从沈芷脸上,缓缓移回到手中的图纸上。指尖轻抚过那泛黄的纸面,上面描绘的机关结构,线条虽显古拙,甚至在某些细节处与实物存在较大偏差,但其勾勒出的外部核心部分的原理,却精准得令人心惊。
他几乎可以断定,沈芷并未亲眼见过无名锁的实物。否则,以她能复原“心锁”的观察力与言雪那双巧手,图纸绝不会是这般“推演”而非“临摹”的模样。然而,她竟能凭借对部分机关逻辑的理解,逆向推演出如此接近真实的外部构造……这份能力,已非常人所能及。
“对方,想来和寒祁世家有所渊源。”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能接触到无名锁部分核心逻辑的,绝非外人。
沈芷静静地站着,她能感受到陆泊然审视图纸时那专注的目光,也能推测出他心中的疑虑。但她并不惧怕他问及与寒祁世家的联系。她既然敢将终极目标直指寒祁与陆机堂的两座巅峰,就等于默认了自己对这两派的技艺都有深入研究。
这张图纸,是她根据言谟昔日所述的部分逻辑,加上自己日夜推演,精心绘制出的“诱饵”。言谟确实只告诉了她一部分,锁内部真正的核心,对她而言仍是迷雾,这也正是她必须亲眼见到实物的原因。
她甚至准备好了应对更尖锐的质疑——若陆泊然怀疑她是寒祁世家派来的细作,意图窃取陆机锁机密。
她会冷静地反问:一个进入陆机堂便意味着终身囚禁的人,即便探得秘密,又如何传递出去?陆机堂内那些比她能力更强、心思更诡的“邪修”们穷尽一生都未能踏出深山半步,她一个双手已废、体弱无力的女子,又能如何?对陆机堂而言,她是不是细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句“能解开无名锁”的狂妄宣言,是否值得他们压下疑虑,赌上一把。
而从陆泊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沈芷没有看到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看到轻蔑的否定,她看到的是一种被挑起的、极具分量的兴趣,以及一丝权衡利弊的深沉。
今天此举,她算成功了一半。
而另一半,她必须在此刻完成——彻底撇清言雪。
她的目光越过陆泊然的肩头,极快地扫了一眼后方神色各异的三人。谢玉秋脸上的震惊与怒意几乎化为实质,顾韫紧锁的眉头和看向言雪时那复杂痛苦的眼神,言雪煞白的脸色与摇摇欲坠的身形……她知道,经过自己这番“坦白”,谢玉秋绝不会再轻易接受言雪。
但她也看出,谢玉秋对陆泊然有着超乎寻常的尊重。
机会就在于此。
沈芷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陆泊然能听见,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一个人的私心,与言雪无关,她对此一无所知。”她的语速平缓,如同在拆解一件精密的机关,每一个零件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我只不过利用了她对我的姐妹之情,又借用了她对顾公子的痴情,借她之名,借她之路,进入衡川旧苑。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与陆泊然相接,里面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诉求:
“把这张图纸,递到陆机堂手中。”她略去了“解开无名锁”的狂言,此刻只强调最直接的行为,然后,说出了真正的请求,“至于言雪与顾公子之间是缘是劫,是他们自己的造化。我只希望,顾夫人能看在……看在今日我已付出代价的份上,不要强行干涉。 让他们自行决断。”
她没有明说“请陆公子帮忙说情”,但她知道,以陆泊然的智慧,必然听懂了她隐含的请求——请他在谢玉秋面前,为言雪争取一个不被强行拆散的机会。她无法左右顾韫的心,但她希望能为言雪扫清最大的外部障碍。剩下的路,能否挽回顾韫的心,能否获得幸福,只能靠言雪自己走了。
这是她能为言雪做的,最后一件事。将她从这场精心设计的局中摘出去,给她一个争取自己幸福的可能性。
沈芷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陆泊然,等待着他的反应,等待着他对自己这番“交易”的最终裁定。
谢玉秋端坐回主位之上,看似维持着主母的威仪,袍袖之下,指尖却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她一生的心血,那枚凝聚了衡川旧苑家学精髓、被她视若至宝的 “心锁” ,此刻正以“大敞开”的姿势安静地躺在案几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这“心锁”之所以被她认定为无解,其核心奥秘,在于内部一个极其刁钻的设计——一个比头发丝更细、更软,需要以恰到好处的、非人力所能及的精准力度才能触发的微型机关。她穷尽毕生所学,将所有的骄傲、苛刻与拒绝,都熔铸进了这个细微到极致的节点里。她笃信,世间绝不存在一双人手,能在不破坏锁体的前提下,完成这个操作。这本是她用来拒斥一切不称心儿媳的、最坚固也是最优雅的壁垒。
然而,言雪做到了。
就在刚才,她亲眼目睹了那近乎神迹的一幕。言雪那双手,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角度和难以捕捉的力道,轻巧地越过了她设下的、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天堑。那双手,不仅能在一夜之间将她碎裂的心锁复原如初,更能以同样不可思议的稳定与精妙,将它完美解开!
这份震撼,如同冰水混合着沸油,狠狠浇在谢玉秋的心头。其冲击力,甚至不亚于方才沈芷那番将一切阴谋摊开在阳光下的、冷酷无情的“坦白”。
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那张从心锁中取出的图纸。
那是什么?沈芷为何会将它藏在她毕生心血的核心之处?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陆泊然。那位年轻的陆机堂少主,在看完图纸后,脸上的神情变得暧昧不清。那不是单纯的惊讶或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糅合了审视、权衡,甚至是一丝……被挑起的兴味的复杂表情。
图纸是沈芷直接递给陆泊然的,那是他们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易。陆泊然没有将图纸示人的意思,以他的身份和此刻微妙的气氛,她纵然心中好奇得如同百爪挠心,也不好,更不能开口询问。
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原本,今日这“静思斋”内的三人密会,是她作为母亲和未来婆母,对儿子择偶的最后一次、也是绝对掌控下的审视。可沈芷的闯入,不仅撕碎了所有伪装,更将陆泊然这把本应超然的“尺子”,直接拉入了这潭浑水之中。
而陆泊然的态度……十分微妙。他没有立刻表态,没有因沈芷的“邪行”而震怒,反而像是在衡量着什么。
谢玉秋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但她能执掌衡川旧苑多年,靠的绝非仅仅是身份与脾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思飞速缜密地权衡:
那张图纸,能让陆泊然露出那般神色,其内容对于陆机堂而言,想必极其重要。衡川旧苑自先祖起,便与陆机堂渊源极深,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依附其存在。若此事牵扯到陆机堂的核心利益,那么,言雪与顾韫的婚事,恐怕就不再是她一人之怒能够全盘否定的事情了。
稳妥起见…… 谢玉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此事,不能贸然发作。必须先探一探陆泊然的口风。她相信,以陆泊然的身份和智慧,会做出对陆机堂、乃至对与陆机堂休戚相关的衡川旧苑最公允且有利的判断。在得到陆泊然的明确态度之前,她不能轻易对言雪做出最终处置。
然而,在内心深处,抛开愤怒与算计,还有一个声音在冷冷地拷问着她。
她曾属意的谢若岚,那个她认为端庄得体、家学渊源的内定人选……即便有她这个制作者在旁亲自指点,倾囊相授,谢若岚是否能够将那碎裂的心锁复原?是否能够完成那如同指尖舞蹈般的、毫厘不差的解锁?
答案,显而易见。
谢若岚,达不到这个水平。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谢玉秋所有的愤怒与不甘。
所以,对于言雪这个人,她愤怒其心机深沉,其来历不明,其与沈芷合谋的欺骗。
但对于言雪那双手,那双仿佛被神明亲吻过、拥有着超越凡俗稳定与灵巧的手,她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那是一种看到既定规则被打破,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艺壁垒被轻易跨越时,产生的、源于技匠本能的震动与不安。
这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带来的,究竟是灾厄,还是……衡川旧苑乃至整个机关术界,都未曾预料到的变数?
谢玉秋的目光复杂难明地落在言雪苍白而倔强的脸上,第一次感到,事情的发展,已然彻底脱离了她预设的轨道。
与谢玉秋那翻涌着愤怒、权衡与一丝技匠本能惶恐的复杂心绪不同,站在一旁的顾韫,此刻仿佛灵魂已被抽离。他怔怔地立在原地,俊朗的面容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茫然的灰白。
沈芷方才那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陈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耳中,再狠狠刺入心脏。
欺骗。
处心积虑。
借她之名,借她之路。
这些冰冷的词语,与他记忆中那些温存缱绻的画面激烈地冲撞着,将那些他曾视为珍宝的瞬间,撕裂成不堪入目的碎片。
云栖桥下,她于风雨中仰起的、带着担忧与坚毅的侧脸;工坊灯前,她聆听他讲解机关时,那双映着烛火、显得格外专注明亮的眼眸;月下庭院,她微微垂首,颊边飞起红霞,默许他牵住她手的羞怯……难道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他相信人可以一时假装,但这些日,言雪总不能时时假装。
那份指尖相触时传来的细微颤抖,那份在他靠近时不由自主加快的呼吸,那份在他遇到难题时,虽不懂原理却努力想帮他分担的笨拙关切……那些细微末节里透出的温度,那些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依恋与深情,难道也都是可以伪装出来的吗?
顾韫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撕扯着他。
一个声音冰冷地提醒他:看啊,她接近你,本就是一场阴谋。你所珍视的一切,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她的温柔是假的,依赖是假的,或许连那偶尔流露出的、让你心动的脆弱,也都是计算好的姿态。
另一个声音却在微弱地挣扎:可是……那些感觉,那些瞬间心灵的颤动,难道也都是假的吗?一个人,真的能时时刻刻都活在完美的伪装之下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言雪。她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泪水无声地滑落,那双曾令他惊叹的、稳定无比的手,此刻正无助地紧攥着衣角。那副模样,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是演技吗?如果是,那她的演技未免太高超,高超到让他此刻依旧会为她这副模样而感到心脏阵阵抽搐般的疼痛。
一旁,是母亲谢玉秋那压抑着雷霆之怒、如同寒冰般的侧脸。母亲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被冒犯的尊严,以及对这桩婚事彻底的否定。
另一旁,是他刚刚确认了心意、想要携手一生的爱人,却在一夕之间,被揭露从一开始就站在谎言构筑的基石上。
他彷徨失措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像是突然被抛入了一片漆黑的浓雾,失去了所有方向。前一刻还笃定的幸福,后一刻便成了镜花水月。他该相信什么?他还能相信什么?
是相信那些冰冷的事实和母亲的判断,将过去的一切全盘否定?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赌言雪对他的感情,在漫长的“表演”中,或许也曾有过片刻的真实?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心中那座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未来、关于爱情的琉璃高塔,正在寸寸龟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崩碎声。碎片扎进心里,带来绵密而尖锐的痛楚。
他看着言雪,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质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弱期盼。
而这复杂的目光,落在言雪眼中,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心如刀割。
顾韫就那样僵立着,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被困在爱与恨、信与疑的悬崖边缘,进退维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的人生,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迷茫,无助,简直……怀疑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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