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锁-第十八章 情锁弈局,命舟归渊
静思斋内,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各种激烈的情緒——谢玉秋的震怒、顾韫的破碎、言雪的绝望、沈芷的决绝——交织碰撞,几乎要在下一刻引爆整个厅堂。
谢玉秋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惯常威严的眼眸此刻燃着冰冷的火焰,死死钉在言雪身上。然而,就在她即将厉声发作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旁儿子顾韫那失魂落魄、面色惨白的模样。
知子莫若母。
她太了解顾韫了。这孩子外表温润,内里却重情至深。看他此刻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的神情,倘若今日强行将言雪从他生命中剥离,这心伤,不知要耗费多少年月才能勉强愈合,甚至可能留下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这绝非她所愿见。
这份对儿子的心疼,像一盆掺杂着冰块的冷水,稍稍浇熄了她一部分针对言雪的怒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始作俑者——沈芷。
是了,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是她策划了接近顾韫的局,是她破坏了云栖桥,是她暗中指挥言雪作弊,更是她……悍然毁了自己毕生心血凝聚的“心锁”!
所有的欺骗,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亵渎,追根溯源,罪魁祸首,都是这个看似沉静柔弱,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狠绝的沈芷!对言雪的愤怒,更多是源于被欺骗的耻辱和对儿子未来的担忧,但对沈芷……那是技艺被践踏、心血被玷污的切肤之痛!此事,绝不能就此轻轻揭过!
就在谢玉秋胸中怒火再次升腾,目标明确地指向沈芷,即将厉声诘问的危急一刻——
沈芷却仿佛预判了她的动向。她倏然转过身,不再是只面对陆泊然,而是直面谢玉秋与顾韫,提高了声音,那沙哑的声线在寂静的斋内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顾夫人,顾少主!”她先声夺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
“我承认一切始于欺骗,但请诸位明鉴——言雪对顾少主的情感,是真挚的!”她语气笃定,目光毫不闪躲地迎上谢玉秋审视的眼神。
“至于‘心锁’——”她话锋一转,提及此物,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近乎推崇的意味,“乃巧夺天工之作,其内部机巧,尤其是那处细若毫发的触发机关,堪称绝笔。三炷香的时间,想必除了顾夫人您本人之外,天下无人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参透其中奥妙并破解。”
她先捧高“心锁”与谢玉秋的技艺,随即才解释那惊世骇俗的“破锁”之举:“将锁击破,实非我俩初衷,乃是情急之下,唯一能在那苛刻时限内取信于物的无奈之法。”
她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言雪,声音低沉了几分,“我自知,此事会让言雪内疚一辈子。故而,我才私自收集碎片,让她用她这双手,亲自将夫人的心血复原,聊作弥补。”
紧接着,她将言雪的价值,赤-裸-裸地摊开在衡川旧苑的未来面前:
“言雪或许不善机关原理,但她拥有这双天下无双的巧手!贵府诸多精妙绝伦、却因制作难度过高而被迫搁置的天马行空之想,唯有她,能够将其变为现实!”她的目光扫过谢玉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言,“想必夫人与少主,早已看出了言雪的价值非凡。只要她与顾少主携手共进,假以时日,衡川旧苑的未来,必定更加辉煌!”
最后,她再次将焦点拉回顾韫与言雪的关系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抛出了一个直击核心的问题:
“如今,夫人的‘心锁’已被解开。我希望夫人心中的那把锁,也能为言雪解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挣扎痛苦的顾韫,“言雪对顾少主,初始虽有欺瞒,但她的才情,她这些日子与少主相处的点点滴滴,是否值得……让少主自己去做出选择?”
此言一出,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沈芷这番话,逻辑清晰,软硬兼施。她承认罪责,但将大部分揽于自身;她坦诚言雪的机关理论并不扎实,却将其手工价值捧到无可替代的高度;她触动谢玉秋的爱子之心,又用家族利益加以诱惑;最后,她将选择的皮球,踢回给了顾韫本人。
原本最为愤怒的谢玉秋,被这番连消带打的话语钉在原地,心中悚然一惊。她一直被言雪那匪夷所思的手法所带来的震撼笼罩,怒火也多数倾泻在言雪的欺骗上。直到此刻,经沈芷这番“提醒”,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自己该讨伐的人,应该是沈芷!
言雪或许只是被利用的棋子,那双巧手固然可贵,但真正亵渎她毕生心血、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是眼前这个沈芷!心锁被破之辱,岂能因她三言两语就此揭过?
谢玉秋看向沈芷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冰冷,那里面不再仅仅是被冒犯的怒意,而是掺杂了被挑战权威、被践踏技艺的、更深沉的恨意与必欲追究到底的决心。
静思斋内,刚刚被沈芷一番话暂时压下的暗流,因谢玉秋这眼神的转变,再次汹涌起来,而且,更加危险。
陆泊然静立一旁,将斋内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看到谢玉秋那强压怒火、却隐隐将矛头再次对准沈芷的凌厉眼神,心知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谢氏对沈芷的恨意,源于毕生心血被亵渎,此辱不泄,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难免会迁怒于言雪,甚至可能不顾他的态度强行干涉,那便与他方才默许沈芷“自行决断”的暗示相悖。
更重要的是,沈芷此人,他必须带走。
手中的图纸尚存余温,其上所绘,正是当年导致陆机堂被迫隐居的、那座源自寒祁世家的巅峰之作——“无名锁”的部分核心。此图对陆机堂意义非凡,是耻辱,亦是契机。
而沈芷,她能凭借部分逻辑推演出外部构造,其手法虽隐约有寒祁世家的影子,那份敢于“破规”、直指核心的邪异思维,却远在寒祁世家恪守的“稳藏”之上,甚至隐隐触碰到了某种连他都为之侧目的、更为本质的机关之道。
此人,宛如一柄双刃的邪兵,危险,却也可能成为劈开陆机堂数百年困局的利刃。他绝不能让她留在外面,更不能让她落入旁人手中,或是被谢玉秋的怒火所毁。
思及此,陆泊然不再沉默。他上前一步,玄色衣袂微拂,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并未看沈芷,而是面向谢玉秋,声音清冷如玉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在宣布一个既成的事实:
“顾夫人。”他开口,语气平淡,却自有千钧之重,“今日之事,错综复杂,皆因宿怨与新策交织而起。然,事有轻重,人有所归。”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依旧彷徨的顾韫与绝望的言雪,给出了对衡川旧苑内部的裁定:
“言姑娘与顾韫之恩怨,当由他二人自行解决。还望夫人不得再行插手。”此言一出,如同法旨,定下了基调。他看向谢玉秋,眼神深邃,带着一丝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倘若顾韫决定不改初心,执意留下言姑娘,那么衡川旧苑便不得以她过往之错为由,再行刁难。所有前尘,就此揭过,既往不咎。”
这番话,彻底堵死了谢玉秋以“欺骗”之名驱逐言雪的可能,将最终的选择权,交还到了顾韫手中。只要顾韫不放弃,言雪在衡川旧苑的地位便将稳固。
谢玉秋嘴唇翕动,正欲开口反驳,目光却接触到儿子顾韫投来的、带着恳求与复杂情绪的视线。顾韫对着她,几不可查地微微摇了摇头。
知子莫若母,她瞬间明了,儿子心中对言雪终究是难以割舍。若自己此刻强行违背陆泊然之意,不仅与陆机堂交恶,更可能将儿子推得更远。她只得将满腹的不甘与怒火硬生生咽下,脸色铁青,却终究没有再出声。
处置完衡川旧苑的内部事宜,陆泊然这才将目光转向此次风波真正的核心——沈芷。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占有权:
“至于沈芷姑娘——”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安排,“她,我必须带走。”
没有解释,没有商量,只有简洁明了的宣告。
沈芷听罢,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 对此结果,她早有预判,甚至可说是她步步为营、最终引导而至的目标。只是此刻从陆泊然口中听到这板上钉钉的决定,她一直紧绷的心弦,才几不可闻地暗自松了一下。
被陆泊然带入陆机堂,意味着终身囚禁,失去世俗的自由。但于她而言,那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与新生?在那里,她将触摸到更多机关术的至高机密,有机会直面那座困住言谟的北境陆机锁,以及眼前这座导致陆机堂避世的无名锁。被束缚,才能获得追寻真正目标的巨大自由与无以伦比的成长环境。
她抬眸,与陆泊然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那一刻,她仿佛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里,看到了一丝与自己同源的、游离于正统之外的冷静与决绝。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陆泊然一样,都要比这世上的许多人,“更邪”一些。 唯有如此,才能在这满是规则与枷锁的世界里,找到立足之地,甚至……撬动乾坤。
静思斋内,一场滔天风波,终因陆泊然的一锤定音而暂时平息。命运之舟,已然调转方向,载着心思各异的众人,驶向不可预知的未来。沈芷的囚徒之路,就此开启,而这,正是她以自身为棋,搏来的破局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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