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锁-第十九章 星沉渔火,潮生旧事
静思斋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过后,衡川旧苑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平静。顾韫在经历了几日痛苦的挣扎后,终究无法想象没有言雪相伴的未来,选择了原谅。或许正因经历过裂痕与坦诚,剥去了最初那层由算计包裹的糖衣,两人之间的情感反而如同淬火后的精钢,变得更加坚韧与真实。
有陆泊然的金口玉言在前,谢玉秋纵然心中百般不甘,也只得暂且按下,听天由命,将更多精力投注于即将到来的另一桩大事——渔火节,以及她女儿顾秋澜与陆泊然的相处。
陆泊然并未即刻动身返回陆机堂。他给了沈芷几日自由,料理外界未竟之事,毕竟此去深山,便与红尘俗世彻底隔绝。而他本人暂留衡川,则是应谢玉秋与顾韫的竭力挽留,请他务必参与完临潢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 “渔火节” 再启程。
渔火节,定于每年春末夏初,东海鱼汛最盛、海风转暖之时。其由来,据传是为祭奠一位舍身引航、化解海难的海神女。传说她每逢此夜,会化作渔火,指引迷航的船只归家。因此,节日充满了对海洋的敬畏、对丰收的祈愿以及对浪漫传说的寄托。
谢玉秋的私心不言而喻,她希望能借此佳节,让陆泊然与顾秋澜有更多单独相处的机会,最好能成就一段良缘。
渔火节当晚,临潢城沿海一线,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因着刚刚结束的“衡溪工巧”盛会,不少尚未离去的世家名门子弟亦被盛情邀请留下共度佳节。“衡溪工巧”本就有联姻之效,此番促成不少对青年男女,恰逢渔火节这自带旖旎色彩的盛会,更是情愫暗生,成双成对。
海风带着微暖的潮润气息扑面而来,轻轻拂动每个人的衣袂发丝。岸边,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在夜色中虽看不清颜色,但那浓郁热烈的香气却霸道地弥漫在空气里,与沿岸千家万户悬挂的灯笼散发的桐油气味、海边特有的淡淡咸腥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沉醉的节日气息,仿佛整片天地都被这暖香与灯火镀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金粉。
绵延数里的海市沿着海岸线铺开,摊贩云集,叫卖声、欢笑声、丝竹声不绝于耳。各色灯笼将整条海岸妆点得如同一条匍匐于地的、流光溢彩的金色巨龙。
陆泊然、顾秋澜、顾韫与言雪四人并行于流光溢彩的海岸,俨然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顾秋澜显然是精心雕琢过的。一身水碧色缕金暗花绡纱长裙,衣袂在带着咸暖气息的海风中飘飘欲举,宛如碧波仙子。发间簪着一支衔珠点翠步摇,随着她轻盈的步履,珠串轻晃,流光溢彩,与沿岸的万千灯火交相辉映。
她努力维持着世家千金恰到好处的端庄,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羞涩与怯意,飘向身旁那道玄色的身影。
陆泊然依旧是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深衣,在这片绮丽繁华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偏偏因其绝世的清冷风姿,自成焦点。他对走在身侧的顾秋澜,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如同对待一件被安排好的、无关紧要的摆设。
婚姻,于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似乎从未是需要耗费心神去考虑的事项,不过是未来某个时刻需要履行的、与继承陆机堂类似的程序之一。他并不刻意靠近顾秋澜,但也未曾流露出明显的排斥,只是那份由内而外的疏离,比任何明确的拒绝都更令人难以靠近。
顾秋澜感受着这份无形的距离,心中既因能与这般人物并肩而行泛起隐秘的欢喜,又因那触不可及的冰冷而生出怯懦的彷徨。
相较之下,顾韫与言雪则自然亲昵得多。顾韫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目光时常温柔地落在言雪身上。而言雪,穿着一身娇嫩的樱草色齐胸襦裙,裙角绣着细碎的白色小花,宛如初春枝头的新蕊。
她的眼睛始终亮晶晶的,映照着漫天渔火与海上碎金,时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由衷地赞美着这夜晚的瑰丽与神奇。她紧紧挨着顾韫,偶尔悄悄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顾韫便会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便弥漫开一股甜腻的、心照不宣的暖意。周遭那些成双成对、眉眼传情的年轻男女,也大抵如此,暧昧与倾慕在灯火阑珊处无声流淌。
顾秋澜看着言雪毫不掩饰的快乐,心中微微触动。她对言雪和那位仅有数面之缘却印象深刻的沈芷,都颇有好感。尤其是沈芷,那个敢于直视陆泊然、甚至与之交锋的女子,身上有种她被家族规矩牢牢束缚而无比向往的坚韧与不羁。
她环顾四周,并未见到那个素衣沉静的身影,不由轻声向言雪询问道:“言雪姐姐,怎不见沈芷姐姐同来?这般热闹的景象,她若来了,想必也会喜欢吧?”
言雪闻言,脸上明媚的笑容淡去了几分,她看了看顾韫,又望了一眼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对话、目光投向远海的陆泊然,声音低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芷姐姐她……不喜人多喧闹。况且,”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柔,“今夜人人成双成对,她……她不能与心上人相伴,来了,只怕也是触景生情,徒增烦恼罢了。”
“不能与心上人相伴”几字轻轻落下,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瞬间在顾韫与顾秋澜心中激起了细密的涟漪。
顾韫的好奇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已知晓言雪和沈芷背后藏着秘密,却没想到这秘密还与一个“心上人”有关。他从未听言雪提起过任何兄长或是其他重要的男性,这让他心中莫名一紧,是担忧,也是一种想要更深入了解言雪过往的迫切。他看向言雪,眼神里带着探询,却又因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而心生怜惜,不忍逼问。
顾秋澜更是睁大了眼睛,满是惊讶与同情。她生活在相对单纯的世家环境中,难以想象沈芷那样清冷孤绝的女子,心中竟也藏着如此深刻却无法圆满的情愫。“沈芷姐姐她……竟有这样的心事?”她轻声喃喃,对沈芷的好奇又加深了一层。
面对兄妹二人探寻的目光,言雪心中挣扎。她已决定对顾韫敞开心扉,但关于哥哥言谟和寒祁世家的一切,是她必须死守的底线。只要哥哥一日困于北境陆机锁,这个秘密就绝不能从她口中泄露半分。
于是,她的回答变得谨慎而有所保留。她垂下眼睫,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飘忽:
“芷姐姐她……身世很凄凉。”她选择了这个模糊而最能引起同情的开头,“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街头巷尾挣扎求存。但我比芷姐姐幸运,我还有个哥哥。” 提到哥哥,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依赖与孺慕,“小时候,是哥哥一直保护我,他从没让我真正挨过饿,受过冻。”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那些并不久远却恍如隔世的记忆:“但芷姐姐不一样,她是真正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是如何跟哥哥走到一起的,我其实并不很清楚,那时我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什么都不记得。”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远处明明灭灭的渔火,继续用那种带着痛楚的平静语调叙述:“只听哥哥后来断断续续提过,我们小时候,是街上的乞丐。为了一口能活命的吃的,能跟野狗打架,就为了抢它嘴里啃过的骨头。” 这残酷的画面让顾秋澜倒吸一口凉气,顾韫的眉头也紧紧锁起。
“芷姐姐小时候就跟现在一样瘦弱,经常抢不到吃的。而哥哥……”言雪的声音有些哽咽,“因为他要照顾我,我小时候又特别粘人,离不开他,所以他每次出去找吃的,都得用破布条把我捆在背上……因此行动不便,也常常跟人打架落败,带着一身伤回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气,然后说出了关键:“后来,是……是芷姐姐说,她可以帮忙照顾我。这样哥哥出去找吃的,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她向哥哥保证,有吃的,先让我吃饱,剩下的,再分她一点点就行。”
“就这样……”言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三个人,走到了一起。一路磕磕绊绊,相互依靠着……长大。”
气氛变得沉重而伤感。顾秋澜眼中已盈满泪水,她被这超越血缘的相依为命深深触动。顾韫紧紧握着言雪的手,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她一些力量和温暖,心中对沈芷的观感也变得更加复杂。
“那……后来呢?”顾秋澜忍不住轻声追问,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出事”,让她们离开了原本的地方。
言雪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泪水滴在顾韫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顾韫见状,心中一痛,立刻用眼神制止了妹妹进一步的追问,柔声道:“秋澜,别问了。” 他明白,那一定是言雪心中一道无法轻易触碰的伤疤。
言雪感激地看了顾韫一眼,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勉强续道:“后来……哥哥出了事……我们在原来的地方就住不下去了,所以……一路辗转,才来到了临潢。” 她巧妙地避开了“出了什么事”的具体内容。
“一路上,全靠芷姐姐。她天生就对机械和机关有种说不出的灵性,我们靠着她给人绘画各种机械图纸,也靠她给人设计图纸,然后指导我怎么给人家制锁、解锁……边学边做,边谋生……才活了下来,走到了这里。”
她的讲述在此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充满艰辛、温情与巨大缺失的过往。顾韫和顾秋澜得到了部分答案,满足了一些好奇,但更深层的秘密,尤其是关于那位“哥哥”和“心上人”的真相,依旧笼罩在言雪无声的泪水与沉默之中,如同这渔火之夜,看似灯火通明,却照不透那深海之下的无尽幽暗。
而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陆泊然,那投向远海的、漠然的目光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始终不发一言,却把言雪的话字字都听进了心里,玄色的背影在流动的灯火下显得愈发孤峭。沈芷的“心上人”……这个认知,像一丝极细微的风,悄然钻入他以为毫无缝隙的心防,带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滞涩感。
话没说完,几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这沉默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仿佛在一小片绚烂的光海中,隔出了一块幽暗的、各自心事浮沉的孤岛。唯有不懂人间复杂愁绪的渔火与浪声,依旧不知疲倦地,闪耀着,吟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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