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锁-第二十章 碧海千灯,独立苍茫
延伸至海中的古老木桥上,挂满了渔家自制的鱼形灯、贝壳灯、海螺灯,形态拙朴,光影迷离。孩子们提着绘有鱼鳞纹的纸灯笼,欢快地在人群中穿梭追逐,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年轻的渔家女子们三五成群,吹响手中的海螺,那低沉而悠远的号角声,仿佛能穿透喧嚣,直抵人心,将古老的传说与祈愿送上夜空。
近岸的海面上,归航的渔船在靠岸前系上了数十盏乃至上百盏渔灯,星星点点,随波浮动。灯影倒映在墨蓝色的海面上,随着波浪摇曳破碎,化作万千闪烁的“碎金”。夜风稍大时,岸上与海中的灯火连成一片,共同摇曳,恍如九天银河倾泻入海,水天之间,尽是流动的光河,璀璨夺目,如梦似幻。
在这片极致的热闹与华美之中,陆泊然静立一旁,如同海岸边一块亘古的礁石,任凭周遭人声鼎沸,灯火流光,他自岿然不动。言雪那带着哽咽的叙述,关于乞讨、野狗、背上的婴儿、瘦弱的沈芷以及那份残酷的相依为命,是从小养尊处优、被人精心呵护长大的他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没有同情,没有惊讶,仿佛只是客观地接收着一段与己无关的信息。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底,极细微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地动了一下。他记住了。记住了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却依然能绽放出惊人天赋的沈芷的来处。
言雪的叙述过于沉重,那无声滑落的眼泪更是让气氛凝滞。顾韫敏锐地察觉到妹妹顾秋澜眼中愈发浓烈的好奇与即将脱口而出的追问,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曾在私下里听言雪模糊地提过一句“哥哥被关起来了,不知此生能否再见”,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被关”便意味着触犯律法或招惹了极大的麻烦。言雪不愿细说,他自然体贴地不去触碰她的伤疤。更紧要的是,他深知母亲对言雪的偏见根深蒂固,若让她知晓言雪还有个身陷囹圄的兄长,必定又会掀起新的风浪,借题发挥。
绝不能让妹妹再追问下去!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顾韫果断开口,声音刻意扬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轻快,他伸手揽住言雪的肩,轻轻拍了拍,既是安慰,也是打断。他目光转向远处最为璀璨明亮的方向,朗声道:“看那边!祭神仪式好像要开始了,还有放祈愿灯的,听说今年规模空前,我们快过去看看,去晚了可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他知道妹妹顾秋澜的脾性,自幼被保护得好,心思单纯,最爱热闹与新奇事物。只要有好玩的、好看的,她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转移,方才那点沉重的心事,过不了多久便会抛诸脑后。
果然,顾秋澜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踮起脚尖望向那人头攒动、光华最盛处,脸上重新浮现出期待与兴奋:“真的吗?哥哥,我们快走!” 她下意识地也想伸手去拉陆泊然的衣袖,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玄色衣料的瞬间,却又怯怯地缩了回来,只回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望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来。
顾韫不由分说,牵着言雪,带着妹妹,便朝着人群最密集、灯火最辉煌的地方走去。言雪感激地看了顾韫一眼,顺势跟上,也将那些翻涌的悲伤记忆暂时压下。
而就在他们挤过熙攘的人群,来到海岸边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时,恰逢渔火节最名场面的时刻——
“放天灯!”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仿佛一声号令。
刹那间,成百上千盏、乃至成千上万盏祈愿灯,从海岸边、从礁石上、从停泊的渔船中,被一双双虔诚的手同时点燃、释放。
它们如同无数颗骤然苏醒的、温驯的星辰,挣脱地心的束缚,悠悠然升腾而起。最初只是零星的光点,很快便汇成一片流动的、温暖的光之海洋,逆着地心引力,向着墨蓝色的天鹅绒般的天幕飘去。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无声的愿望,承载着少女的春思、渔人的祈盼、游子的乡愁。它们缓缓上升,彼此靠近又分离,光影朦胧,连成一片浩渺的光雾,将夜空映照得宛如白昼,却又比白昼更添几分梦幻与迷离。
海面上,渔火的倒影与升空的天灯交织在一起,仿佛天地颠倒,星河坠落人间,又与红尘灯火交融共生。海风吹拂,带着油菜花的暖香与海水的微咸,托着那漫天灯火轻轻摇曳,光影流转,如梦似幻。人们的欢呼声、赞叹声、海螺声、浪涛声,混合成一首盛大而恢弘的乐章。
顾秋澜完全被这景象迷住了,仰着头,樱唇微张,眼中倒映着漫天光华,忘记了所有。言雪也依偎在顾韫身边,暂时忘却了忧愁,眼中满是震撼。顾韫看着身旁之人,又望向这太平盛景,只觉得心中被一种温暖的充实感所填满。
而在这一片极致的热闹与华美之中,陆泊然依旧独自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玄衣被灯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身影却愈发显得孤寂。他抬头望着那漫天升腾的祈愿灯,如同冷眼的看客,审视着这凡尘众生最炽热的情感宣泄。
这万家灯火,千般心愿,于他而言,不过是遥远的、与他无关的风景。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家族使命与那座困锁陆机堂数百年的“无名锁”所注定。这红尘温暖,儿女情长,终究是镜花水月。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漫天温暖的灯火映入他冰冷的瞳孔时,脑海里竟极快地闪过沈芷那双沉静决绝的眼眸。那个同样与这世间格格不入、在泥泞中挣扎而出、却妄图以凡人之躯挑战机关术巅峰的女子……
放灯区人潮汹涌,欢声笑语如同翻滚的热浪。各色摊位前围满了人,有卖造型各异天灯的,有售精巧舟灯的,还提供笔墨,可当场将心底最隐秘、最美好的祈愿写上,任其或是升入缥缈苍穹,或是随波流入幽深大海。
言雪、顾韫与顾秋澜立刻被这热烈而充满仪式感的活动吸引,兴致勃勃地汇入人流。顾秋澜拿起一盏绘着锦鲤的舟灯,言雪则对一盏做成莲花形状的天灯爱不释手,顾韫笑着看她们挑选,准备付钱。
唯独陆泊然对此毫无兴致,只静立一旁,如同热闹洪流中一块沉默的孤岛。顾韫见他如此,忍不住调侃:“泊然兄,你也放一盏吧?入乡随俗嘛,这般拘谨,未免太无趣了。”
陆泊然目光淡然地扫过那些承载着无数期盼的灯火,声音清冷无波:“我无愿可祈。”他想要的,无论是解开无名锁,还是探寻机关极致,亦或是……别的什么,都只会凭自身之力去掌控、去达成,何须寄托于这随风飘摇、顺水逐流之物?
顾韫摇头失笑,却也拿他没办法。陆泊然转而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黑黢黢的、传来阵阵潮声的方向,“我想一个人去那边礁石高处看看。”
那处礁石陡峭险峻,显然不适合两位裙钗女子攀登。顾韫自然要留下来陪伴言雪,他抬手给陆泊然指了一个方向:“既然你想图个清净,那边有片礁石群,最高的那块,视野极佳。不仅能望见最远方的渔火,关键是没什么人打扰。”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站在那高处,也能在下面这片人海里找到我们。待我们放完灯,便去那边寻你。”
顾秋澜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她多么希望陆泊然能陪她一起放灯,写下心愿,感受这节日的浪漫。但她深知他的性子,勉强不得,也只好将这点失落压下,扬起一个明快的笑容:“那陆公子自己小心,我们一会儿便去寻你。”她心性本就活泼,加之言雪在一旁拉着她讨论要在灯上写什么,很快便又将注意力投入了眼前的欢闹中。
陆泊然微微颔首,算是应下。随即,他转身,独自一人朝着那片黑暗与灯火交界处的礁石群走去。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仿佛人生之中,从来没有什么需要他加快脚步才能追赶上的事物,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仓皇奔逃的困境。大海,对他这长居深山幽谷的人而言,是全然陌生的领域。每一阵扑打礁石、碎成万千银沫的浪声,每一次带着湿润咸腥气息、拂面而来的海风,都在向他展示着一个与他过往认知截然不同的、广阔而粗粝的世界。
他踏着湿滑的礁石,身形稳如磐石,不多时,便登上了顾韫所指的那片最高处。
刹那间,视野豁然开朗。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光海。
脚下,墨蓝色的海面深邃如巨兽的呼吸,潮水将其拉拽出丝绸般光滑而又充满力量的纹理。海风更猛了些,带着凛冽的盐香,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那风声响在耳畔,却轻得像羽毛扫过,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自由的韵律。
而目光所及的海上——
数不清的渔灯,星星点点,缀满了近岸的海域,如同无数倒悬的星辰,又像是天神不慎打翻了盛满金箔的匣子,将瑰宝尽数倾泻于这墨绸之上。夜风掠过海面,万千灯火随之一起摇曳,明灭闪烁,交织成一片流动的、璀璨的星河,仿佛整个夜空都融化在了这片波光粼粼之中。
远处,是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光线,只有永恒的潮声在黑暗中轰鸣。而近处,是人间烟火的极致辉煌,温暖,梦幻,却仿佛与他隔着无形的屏障。
他独立于这礁石之巅,脚下是喧嚣的人间灯火与黑暗沉寂的深海,头顶是缓缓升空的祈愿天灯与亘古的星辰。他仿佛置身于所有热闹与寂静的交界点,不属于任何一边。
玄色的身影在猎猎海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亘古便存在于此处的一座孤峭的灯塔,沉默地映照着这片不属于他的、盛大的人间欢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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