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喜丧
今天看到一款国产新出的游戏,好评如潮,叫做:喜丧。与其说是游戏,它更像是一则短篇小说,或者微型纪录片。
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囡囡的奶奶去世了,很多人都来她家参加奶奶的葬礼。囡囡在家里来回穿梭,竟然发现了一个奶奶生前惊人的大秘密。奶奶从小被贩卖到这里,遭受家暴,被逼着完了婚事,被逼着生孩子。奶奶因为是拐卖来的,所以家庭地位底下,甚至自己生下来的孩子都因为家庭氛围的耳濡目染,对自己都恶语相向。奶奶绝望了,她坦然接受了现实的一切。但是她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回家的精神寄托。那是她逃脱一切苦难的乌托邦,她没有奔赴那里的勇气,而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死去。奶奶活了一百岁,在农村长寿老人没有病痛地去世会被称作:喜丧。越长的精神内耗,越是一场无尽的煎熬,就像西西弗斯。
囡囡最后在奶奶的珍藏的木匣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我想回家。不知道不识字的奶奶是什么时候写的,或许是她悲伤时候偷偷学会的写法,或许是她笃信的某种神秘的祈祷力量,又或许只是她单纯的情绪释放而已。囡囡还不懂得,这几个字对于当时的奶奶意味着什么,但这已经让我百感交集,唏嘘不已了。奶奶快要死去,一生已经将她的苦难冲刷得不那么悲痛。她从未走出过那个圈子,也忘记了自己父母记忆中的样子。她的死去就是回家,她会回到童年,回到父母对她微笑的时代。她没有仇恨自己的遭遇,没有仇恨身边的任何人,她选择默默承受,然后在死去前保持微笑。
我奶奶去世是在一个夜里,没有任何征兆的,心肌梗死。在14年前纪念我的奶奶那篇文章中,我写到:
“看到奶奶时,她已经离开世界了。我拼命地叫:奶奶!奶奶!
奶奶静静地,不回话。
我想起我上小学时候的那个早晨,因为是周末,我就多睡了一会。在我醒来没睁开眼就喊奶奶!奶奶!屋子里静静地,我就睁开眼睛,四处望着:奶奶!奶奶!屋子里依然是静静地,虽然那时候已经是九点多钟,我依然感觉到一种令人绝望的无助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了一个冰冷的世界,没有一丝丝的希望,没有一点光亮,甚至自己没有一点点挣扎的力量,只能由着自己在一个深水潭边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我那时候真的快哭了,我大喊着: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声音开始嘶哑。最后奶奶终于在门帘前一闪,神奇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那时候真的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同时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奶奶微笑着安抚我,轻轻地拍拍我,说:就离开一会都不行,我在大门口跟你夏奶奶说话呢……
奶奶!奶奶!我像是回到了那个小学的早晨,我多么希望奶奶能够再次神奇的微笑着看着我,说道:离开一会都不行,我跟你夏奶奶在大门口说话呢!哦,奶奶!奶奶!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吗?”
爷爷去世是在医院的例行检查中,前一秒还在和我聊我未出生的儿子,他的重孙子。后一秒,他躺在病床上脸部憋得通红,撒手人寰,快的让人几乎窒息。他就在我的面前,我都没来得及说一声告别。爷爷奶奶给我讲过很多忆苦思甜的故事,现在这些故事在这个时代都不那么重要了,随着他们的离去一去不返了。
英语里有句习惯用语:Call it a day。意思是你太累了或者不太顺利,你决定停止正在做的事情,结束这一天。当你看在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你可以说:Call it a life。这个人的一生太累了,或者经受的病痛太煎熬了,或者一生已经毫无波澜没有继续的必要了。那么一切都结束吧!这像是一种决绝的告别,一种把冗长的人生故事化作一句话的悲壮洒脱。就像徐志摩对康桥说的farewell,就像鲁迅对百草园说的Ade,“Ade,我的蟋蟀们! Ade,我的覆盆子和木莲们!”
有一天早晨,一对老夫妇站在我身边。老先生穿着很得体,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还扎了一个领结。老太太清癯高挑,深眼窝,皮肤很白。他们并排站在一起,在等待着什么。先生大概七十左右的模样,精神矍铄,身材笔挺。我对他说,先生你穿的非常decent。他郑重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说谢谢。我说,您今天是参加什么会议吗?他说,我要参加岳母的葬礼。老太太说,对,她已经93岁了。我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件事。但是,在中国,这种为长寿老人办的葬礼叫做喜丧。老太太红着眼睛看着我说,一会才说,对的,这算是个happy ending吧!老先生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祝你有个很棒的一天。说完就扶着妻子一起上了出租车,消失在远处的街角。
每当我穿越人山人海的时候,听着人声鼎沸的声音,我都在想每个人内心都会有一个庞大的世界。他们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在乎,而且转瞬即逝。他们的故事都似乎无足轻重,又好像意义重大。
很多人生,来不及好好品味,就消逝了。很多故事,来不及记下来,就遗忘了。很多苦难,来不及释怀就随着人生终点而失去了宿主。它们在黄表纸的纷飞中静静默哀,虔诚地参加着一场场,喜丧。
202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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