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暗处》之 恐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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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儿时的我被恐惧如此困扰,部分应该是由于我自己的敏感。或许是我生来的脑回路结构使然,小时候的我似乎记得见过的每一件事、听到的每句一话,凡事当真,把它们看得很重,且无法很快忘记。但我虽然能记下这许多信息,却并不能理解。兔子见到狐狸,恐惧逃窜是正常的保护反应。狐狸从视野中消失后,兔子的恐惧感马上消除,回归正常的生活。我猜想多数孩子也是这样。我的各种恐惧则好像是我的天空中从来不散的乌云。
尤其沉重地压在我心头的一件事是死亡。别人大概都知道鸡笼里的鸡和猪圈里的猪都只是人类的食物、老鼠是人人喊打的人类公害,但我看着被父亲抓住割了喉、鲜血不断淌出、慢慢停止挣扎的小公鸡、听着远处被村子里的屠夫追杀高声尖叫的猪、看到被鼠夹子夹得鲜血横流的老鼠时心里会升起异样的不适感。饭桌上清蒸鱼的白白的眼珠好像在怨恨地看着我。
见到的这许多事无法被我幼稚的脑力所理解,造成了我大脑中的严重消化不良。这些让我恐惧的人和事如重磅炸弹般不断在我的阵地上爆炸,我伤痕累累而全无防守之力。
另一个因素是父母的熏染。人对世界的许多理解是在幼时从其抚养者那里学来的。高等动物如狮子和猴子的很多生存技巧即是从其长辈那里学来,而人与父母相处的时间之长,动物界中几乎没有物种可以匹敌,受到他们影响的程度也自然更不必说。在孩子需要从父母那里学到的众多生存技能当中,我想勇气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我观察勇气并不是许多孩子性格中天生就有的一个成分,所以孩子要想在各种威胁和恐怖的事情面前生出勇气,他需要看到榜样、楷模。在榜样和楷模的耳濡目染中日久,他就学会了在各种挑战面前的勇气。但我的父母亲自己总是处于恐惧之中。在我的儿时记忆中,他们脸上的表情总是一脸惊恐,警告我不要去河里游泳、不要理会街上的陌生人、不要在外边乱说话。
我想这跟他们身处的时代背景有关。他们都是农村出身,是两个心思单纯的好学生。他们在1950年代时是刚刚上学认字的青春期孩子,在1960年代时刚刚走上工作岗位,这段时间也正好是中国共产党建政史上统治最恐怖的年代。我记事时已经是1970年代中期,其时的政治空气已经远没有1950-1960年代那样恐怖,不过是一个毛孩子的我尚且亲眼目睹过许多场群众批斗大会、听说过好几个跳井自杀事件,塑造了他们世界观的1950-1960年代的情形可想而知。他们的工作单位是县政府,那里集中了一方所有的权力和资源,是普通老百姓当神一样仰望和恐惧的地方,但也是一台喜怒无常的权力绞肉机,不是这两个天真的小人物玩得转的。他们要仰视才见的老上级昨天还权倾一方,今天就忽然在群众大会上被揪上台去羞辱、殴打。同事因为说错一句话就被打入大牢。这些景象把他们吓得心胆欲裂。他们没有超然物外、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能力。
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战战兢兢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正常。在他们看来,活在恐惧中是人天经地义的生存方式,只有常备恐惧心、永远躲在风平浪静的小港湾里才能给自己以安全,而勇气会给自己招致祸端。他们的人身自由、饭碗和社会地位因他们战战兢兢的处世哲学而得以保全,所以他们也把在我这里培养恐惧感作为他们的教育内容的一部分。让我学会了恐惧,他们才算是对我尽到了责任,因为我害怕了就不会闯祸、就得到了身体的安全。
中国有句古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 – 在他们的眼里,人的价值除了身体发肤之外并无他物。只要我的身体发肤完好,他们就尽到了为人父母的最高义务。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父母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所以他们的榜样在我那里的解读就是:这个世界恐怖无比、充满敌意,所有的人都比我高大、比我的拳头硬,虎视眈眈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不乖乖听话就会被狠狠敲打。
我也一直以为我的生命只有身体发肤,保全它是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在父母亲与我的共同努力之下,我的确成功地保全了自己的身体发肤。我被损伤的是身体发肤之下的一些地方 – 这些他们看不见,我也很长时间不知道。
我要到三十多岁之后才知道有勇气这回事 – 所谓勇气,我想就是人在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时的一种心态 – 这个对手可以是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处境、或他自己内心中的某个性格特征、某个想法。而我小时候完全不知道人在强大对手面前还有鼓起勇气奋力一搏的可能。活在恐惧中是我从混沌的婴儿状态起熟悉的唯一生活方式,也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天经地义的生活方式。
父母要教会孩子勇气,首先要自己有勇气、让孩子有学习的楷模,然后还要有教育的技巧,比如给孩子以锻炼的机会,鼓励他们独自面对一些小小的威胁,让他们的自信一点点成长。但我不记得父母亲有在我面前展示勇气的景象,我想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有勇气这回事,所以更不能想象勇气是孩子成长的一个必要成分。在他们看来,勇气等于犯傻,是要吃大亏的。他们这样的判断也不无道理:在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中,做个有勇气的人就等于在大会场上被拉上台来批斗、羞辱、下狱、甚至送命。
记得大约是在上初中时,有一次母亲大概是跟父亲说起自己带孩子时保护太多,放手太少,好像是那只老母鸡,一有危险就要把孩子笼在自己的翅膀下面。我在旁边听到这话,当时心中的第一反应是:我怎么好像从来没有感到过被母亲的翅膀笼在下面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这个情节,我想母亲说这句话是因为看到我性格懦弱,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开始产生了怀疑。她不会想到我的问题的一个主要来源是她自己。而我的反应也解释了我半生缺乏安全感的由来。
我是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 据我的观察,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意识到 – 勇气不是一种要仰赖外界环境的恩赐的被动情绪反应,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心态。如果不知道自己能选择这种心态,那么就在最风平浪静的小港湾里也能找到让自己害怕的事。
大人们偶尔也谈起死亡,经常是带着一种无所畏惧也无所谓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那些话背后的不自然,这反而给我留下了死亡是一件何其恐怖的事的印象。我现在知道,孩子是极其敏感的。我很怀疑父母们在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思时有多少次能逃过孩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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