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媛诗@文革(79-3 贞莉:红色狂欢/造反有理)

来源: guiyuanshi 2016-02-12 12:28:5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729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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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造反有理(1966)

   兆贞莉是在1965年入学的。那年的九月一号,她同赶水还差十五天才七岁,但由于汪柚怡是文华小学的老人,所以他们上学没有为这半个月的年龄不足而卡壳。姐弟俩同哥哥黎嘉陵一样,上的都是与白公馆相邻的文华小学,离唐家祠堂亦不过百米。其实,“白公馆”就是“会址”——大门口有毛主席写的很草的六个大字“遵义会议会址”,但小孩子们不明白为什么年纪大的人把会址叫成白公馆。兆贞莉的班主任叫做厉笙鸣,住在唐家祠堂后院的,是兆易康早年的朋友、省立三中校长厉箫泉的女儿。贞莉完全不知道外婆汪柚怡同厉老师是熟人,她只知道这位同外婆年龄相仿的厉老师和蔼可亲。算术老师是个年轻姑娘,叫白平戈。当然,贞莉也不知道白老师曾经叫做何平戈,是白公馆里的千金小姐白梨花的女儿。白老师不光教算术课,还教唱歌。迎接元旦的时候,每个班级都要有节目,厉老师说让兆贞莉表演节目,于是白老师教兆贞莉跳舞,让她扮演苗族小姑娘。妈妈得知贞莉要演节目,说是要给她做一件好看的衣服。有一天,爸爸同信托商店的人一起抬了一架旧缝纫机回来,妈妈没事就学着在缝纫机上踩,先是用些旧布放在牙板下面,正转倒转,线都缠成一团,但很快就比较就熟练了,线缝直直的。这时,妈妈把爸爸的一件呢衣服裁剪开来,给贞莉做了一件看起来很新的上衣,贞莉好开心。赶水只能穿嘉陵穿过的旧衣服,好羡慕贞莉。元旦到了,贞莉脸上涂了红,头发扎起来,上身是妈妈做的新衣服,又借了厉老师孙女儿的一条裙子来穿上,在台上蹦蹦跳跳地唱:

      我是苗家的小姑娘呀,

      花花的裙子多呀多呀么多漂亮……

   白老师教学生唱好多歌。每逢学校举行活动时,孩子们唱得最多的是《少先队队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周郁辉词,寄明曲。]

   兆贞莉对这首歌有某种崇拜。班上选了成绩最好的同学加入少先队,其中有兆贞莉的好朋友陆丽莎。陆丽莎的爸爸在师范工作,妈妈是北门中学的外语老师,叫丰雯。陆家也住在北门中学教工宿舍,在唐家祠堂最北面的那一排房子里。陆丽莎等人戴上红领巾,都很神气,兆贞莉也很羡慕。厉老师说大家要向某某、某某同学学习,像他们一样早日加入少先队。兆贞莉有时会觉得那几个少先队员表现不如自己好,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在孩子们反复唱响“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时候,老师们经常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而开会,一会是关于海瑞罢官,一会是关于二月提纲。兆贞莉对这些名词绝对是耳熟能详,知道都是坏蛋。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海瑞罢官发生在二月,他“提缸”做坏事。在贞莉头脑中开始有了一个从姓氏判断好人坏人的印象——姓“海”这样奇怪的姓的人,都是很反动的。不过,有一个坏人叫做彭真,还有陆定一。班上有姓彭的同学,还有姓陆的(比如陆丽莎)。这么说,可能彭真陆定一是比较普通的坏人,不如姓海的坏吧。学校总务科房门外有一面墙,贴了很多小字报。兆贞莉认得的字太少,看不懂,不知道小字报写的是些什么。但她知道那是老师和高年级同学写的,能够有小字报张贴在那面墙上很光荣,那是真实的“不怕敌人”和“坚决斗争”。她心里盼望着某个辉煌的未来,自己也能写一页纸贴在那里,文章的尾巴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兆贞莉”三个字,让全校的人都能看到,这样可以证明兆贞莉“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在一年级下学期,有一天厉老师对同学们说:“以后请同学们不要再叫我厉老师。你们叫我的名字。现在全中国开展文化大革命,同学们也要参加。我这个人有很多缺点,分不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路线,犯下了一些错误,欢迎同学们给我指出来,帮助我改正。”兆贞莉很兴奋,厉老师在发动群众呢。厉老师又说:“一会我要去开会,你们自己写作业。”厉老师离开教室,班上的调皮男生便开始说话、离开座位,后来又在教室里打闹。其中一个叫做岳南辉,他爸是解放军,个子高大,有力气,他要冉红旗站在讲台上:“冉白毛,你过来站这边。”冉红旗有白化病,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于是得个外号叫冉白毛,经常被岳南辉欺负。冉红旗乖乖地站在讲台上,岳南辉便开始在黑板上写“冉红旗是狗”,要冉红旗念。冉红旗嗫嗫着念了两遍,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岳南辉要冉红旗把黑板上的字擦了,又要他重新写。冉红旗拿着粉笔,岳南辉说:“你写厉笙鸣。”冉红旗不会写“笙鸣”,用别了和拼音代替,就写了“厉生ming”。岳南辉说:“接起写,‘是地主的臭女儿’。”冉红旗听他的吩咐,继续写,写不出“臭”字,岳南辉扯着冉红旗的白头发说:“笨蛋。”但岳南辉自己也一时想不起“臭”字怎么写,最后也是用拼音替代的。写完了,岳南辉又要求:“在厉笙鸣的名字上打叉。用红粉笔。”冉红旗照办。后来邱南辉指挥,教室里响起快乐的时兴童谣,一首又一首:

     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

     挑煤的老头排成行……

     又:

     靯子踩在粪里头,

     yáo裤落在茅厕头……

     又:

     左、左、左右左,

     西哟(药)瓶子牙膏皮子左(换)洋火……

   大家胡闹一下午,兆贞莉与所有的同学一样,都很开心。有的同学跑到教室外面,她不敢,怕厉老师突然又回来。但不管怎么说,不上课,又不写作业,还看冉红旗在黑板上写字打红叉,多么好玩,多么快乐。

   厉老师认认真真地在自己的班上开展文化大革命,她耐心地教同学们写小字报,启发大家说:“你们想想,我有次不是念错了一首诗吗?我把‘雄伟的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念成‘雄伟的天安门城楼前’了。这样的错误一定很多,你们仔细想想,给我提出来。”有天白平戈指着算术课本,举例说课本有毒:“这一页,画着两只小白兔,它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红星一样的小花,大家说,为课本做插图的人是什么意思?”有同学高高地举起手,回答白老师提出的问题:“反对红星。”白老师说:“反对红星,就是反党。懂了吗?你们也要写我上课不对的地方,帮我提高觉悟。”白平戈没有细说自己什么地方不对,于是学生们在写批判小字报时,没有一个去写她,全都写班主任厉笙鸣去了。兆贞莉某天又听白老师对大家说五一六通知[ 五一六通知: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发布毛泽东主持起草的《中共中央委员会的通知》(俗名“五一六通知”),是为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它的内容是撤销《二月提纲》和“文化革命五人领导小组,提出另设文化革命小组,号召向党、政、军、文各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展开斗争。自此,文化大革命正式拉开帷幕。]的事,但她听来听去,虽然很兴奋但却又实在不懂,只模模糊糊感觉这个通知是个重要的战斗号令,它号召全国人民向敌人发起猛攻。兆贞莉还只是向往着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但缺乏做接班人的实力,她的小小尺寸的具备无比弹性的心灵,被文化大革命的高压气枪泵入无限量的狂热气息。兆贞莉认认真真地写了小字报,写的是厉笙鸣讲课时把“毛主席”读成“毛主邪[ 遵义方言中,“xi”读为“xie”,“席”“邪”同音。]”。她原来不认识“邪”这个字,也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是高年级学生到她们班上来告诉大家的。同学们一听,啊,很有道理,厉笙鸣原来这么仇恨毛主席。但他们都忘记了自己只要不用普通话的时候,就都在一遍又一遍喊“毛主邪”。兆贞莉写的小字报后来只是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没有被厉老师选出来贴在总务科那面墙上,让她有些失望。而且更让她失望的是,贴在教室墙上的几乎每一份小字报,都写的是厉笙鸣乱读毛主席为毛主邪,看不出哪一篇是她写的。就连好朋友陆丽莎写的小字报,也是批判厉笙鸣恶毒攻击毛主席为毛主邪。这事放在今天,可以看出兆贞莉很小就有女性思维了:最怕与人撞衫啊。

   文华小学渐渐地变得上课很不正规的状态。大多数时候,上午会上课,但做课间操的时候,可能会由校长读新的文件,于是学生们往往要在操场上站很久,如果耽搁的时间比较长,第三节课干脆就不上。下午基本上都是开全校大会,开年级会,开班组学习会,或者老师们开会去,学生就自己玩。起先只准在教室自习,后来变成只在学校里玩,再到后来,学生就有离校的、回家的,老师也不管。其实也不敢管,比如以前同学们很怕厉老师,但现在谁都不怕她。有天,白平戈在上算术课,听见外面有声响,大家往窗外一看,见到几个北门中学的学生到文华小学来。他们每一个人去占领一间教室。兆贞莉这个班来的是一个大姐姐,她径直推开教室的门,在大家的注视中走进来,往讲台上一站,对拿着粉笔的白平戈说:“这位同志,你停一下,我要给同学们传达一个通知。”白老师点点头,自觉地退到一边。大姐姐说:“你们这个班的班主任是不是厉笙鸣?”大家齐声答:“是!”大姐姐说:“你们要注意厉笙鸣这个地主婆,不准她在课堂上放毒。”兆贞莉觉得大姐姐很厉害,她怎么知道厉老师是地主婆的呢?她这样想着,岳南辉已经发问:“你啷个晓得的?”大姐姐不慌不忙:“我是北门中学的。北门中学校长翟剑龙是厉笙鸣的男人,翟剑龙本人成份地主。厉声鸣的老汉叫做厉箫泉,地主。厉家在黑龙坝的地在解放的时候被分了。这些铁一般的事实,我们都很清楚。厉笙鸣一贯仇视新社会,妄图对新中国的少年儿童进行潜移默化的摧残,在文华小学一贯放毒,我们也有所了解。”大姐姐说了一气,连岳南辉这样的调皮蛋也听得入神。然后,大姐姐领着全班同学喊口号:“坚决炮打司令部!”“不许地主阶级的臭婆娘毒害祖国花朵!”大姐姐在黑板上写下“翟剑龙+厉笙鸣”,问:“这是一对黑夫妻。你们认不认得这些字?”同学们抢着回答,声音很乱:“认得!”“认不得!”大姐姐对白老师说:“他们小,有些字认不得,你教他们认。我们还有别的事,走了。”白平戈回过神来,走到讲台上,目送大姐姐出了教室,这才开始教:“第一个字,读zhái。”白老师在翟字下面写上拼音,开始教大家读。所有的同学都很兴奋,大声跟着读。在兆贞莉看来,读那六个字的时候,全班同学的声音特别响亮,从来没有过。

   有天晚上,孩子们在唐家祠堂跑来跑去捉迷藏。有人提议去丁字口看热闹,那里好多人在大辩论。嘉陵悄悄问贞莉和赶水:“你们要不要去看?”贞莉和赶水说要去,嘉陵便对弟弟妹妹说:“我们悄悄去,回来不许给爸爸和妈妈讲。”贞莉同赶水点头,三人一起溜出唐家祠堂去新城。丁字口好多人,有三五个人一堆的,也有几十人围住一团的,都在激烈地争论。兆贞莉听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她跟在嘉陵身后,可是没过一会便前面没有嘉陵,后面看不见赶水。人太多了,拥挤不堪。街灯不足以照亮偌大的丁字口,兆贞莉有点害怕,但又克制不住好奇。突然在她左边有一群人中发出哄的一声,好多人往那一边涌过去,好像是因为争论得太厉害,双方似乎要打架。人潮汹涌,把贞莉挤倒在地上,她大叫,有人喊“这边有个小姑娘”,有人把她一把拉起来。这下真把贞莉吓着了,想哭,却不知道能不能哭。她不知道嘉陵和赶水在哪里,只好自己退出人群,慢慢往家走,她的衣服也搞脏了,鞋也少了一只,走路时两只脚不一样高,好难受。她在过新华桥的时候,在桥上站住,希望能等到嘉陵和赶水,她不敢一个人先回家去,要是妈妈问她衣服鞋子,怎么回答呢?她想了想,返身又往新城走,去丁字口。不过,走在路上的时候,看见了嘉陵同赶水。她大喊:“嘉陵!赶水!”嘉陵同赶水本来没有发现她,听见她喊,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嘉陵对着她大吼:“你跑哪台儿去了!哪个喊你说迢[ 迢:遵义方言,跑。]就迢了!”贞莉很委曲,便哭起来。赶水却笑:“贞莉的鞋都迢脱了!”过了一会,三人商议,说是在豆芽湾玩,贞莉的鞋子掉河里去了。嘉陵说:“剩一只鞋也没有用,不要了。”赶水说:“就是,你看这只鞋,前头恁个大的洞。”现在,贞莉把剩下的那只鞋拎在手上,赤脚行走,要不然两只脚一高一低的。他们走到新华桥上,赶水自告奋勇,拿贞莉的鞋往河里扔。他们三人趴在桥栏杆上,眼睁睁看着鞋子掉进黑暗,似乎有落进水里的声音。贞莉赤脚上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兆泖琴才发现她这一阵一直没穿鞋,问起来才知道鞋掉河里去了。她淡淡地说:“下河也不晓得光脚板去,非要穿鞋干啷个,搞丢了个人吃苦。”爸爸说:“下回注意,鞋子很贵的,这回就算了,等天冷的时候重新买一双。”贞莉被妈妈爸爸数落时,嘉陵和赶水在他们身后做鬼脸,惹得贞莉几乎忍不住要笑。爸爸想起以前嘉陵和赶水穿坏了的一双胶鞋,爬到床底下去找了一阵,居然找出来了,仔细看了看,说:“幸好没有扔掉,补一下可以给赶水先穿一阵。”他让嘉陵去周援朝家借了胶水,把鞋上的洞补好。补完了,对赶水说:“明天你穿这双胶鞋胶去上学,把布鞋给姐姐穿。你们两个脚一样大。”赶水撅着嘴,很不情愿:“我还不如打光脚板。”妈妈说:“随你便,反正天不冷。姐姐是女的,男娃儿要让女娃儿,你晓得的哈。” 

   兆贞莉上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发给每个学生一本小小的《毛主席语录》,一年级也好,六年级也好,都没有课本。有天同学们在操场上列队,校长大声说:“同学们,我们从今以后,以毛主席语录为教材。以前的沾满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毒素的教材,一律不许使用。我们要坚决破四旧立四新,向着正确的方向迈开大步向前进。”校长手里举起一只红布做的小口袋给大家看,小口袋有半尺宽,上面有一知红色的背带:“语录包,用来装毛主席语录。看清楚没得?”学生们齐声答:“看清楚了!”校长又说:“每个人都要给家里说清楚,做一个语录包,以后背着红宝书上学。如果不做,那我们就要问问是不是反对毛主席,出了问题没得人负责的哈。”他把一本毛主席语录装进语录包,然后背在身上,面对学生,又背对学生,给大家看:“就是这样背的,回去叫家长做,要红布做,晓得不?”贞莉回家,给妈妈说要做语录包,妈妈刮刮她的鼻子:“我早就晓得了,北门中学比你们文华小学行动快好多。”妈妈拿出已经做好的三只语录包给三兄妹看,其中有一只上面绣了“红宝书”三个字。赶水一把就要抢这一只,妈妈不给他:“赶水!不准抢!这是专门给贞莉的。”兄妹三人拿了语录包,赶水不服气,小声嘀咕:“贞莉又不是亲生的,为啷个要给她好看的那一个。”这话被妈妈听见了,眼睛瞪得圆圆的:“赶水,亲生不亲生的,你再说一遍?把语录包拿来。”兆泖琴没收了赶水的语录包,赶水傻了。兆泖琴说:“你明天去当反革命。”赶水吓得几乎要哭起来,奶奶来打圆场,妈妈对赶水说:“贞莉是姐姐,一辈子的姐姐,你记清楚。罚站半个钟头,不准动。”赶水认了错,罚了站,这才拿回语录包。不过,他总是不服贞莉的气,经常悄悄地扯贞莉的头发,藏她的红宝书,把死蚯蚓放在她鞋子里面,恶作剧不断。

   上语文课时,厉笙鸣用毛主席语录做教材,在黑板上写:“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学生们跟着厉笙鸣念,很快就背得了。兆贞莉不懂什么是“千条万绪”,为什么“绪”要读成“序”,不读成“者”呢?上算术课时,白平戈也教学生毛主席语录,在黑板上写:“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她把“一”和“二”改成阿拉伯数字,说:“死比苦更大,更……那个些。所以喃,英明领袖毛主席用2表示不怕死,用1表示不怕苦。”街上到处贴着大字报,文华小学也不例外。后来开大会的时候,校长不出面了。贞莉听说校长天天交待问题,每个老师都在帮助他找错误。不断有从外地来的红卫兵住在学校里,他们晚上把课桌拼在一起睡觉,“硬骨头长征队”、“红军路长征队”等等旗帜,鲜艳夺目。学校食堂每天都要蒸很多馒头,发给外地红卫兵。馒头好香,把兆贞莉馋死了。她好想也像那些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一样,可以去领馒头来吃。兆贞莉很想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中,不要只是看人家千里迢迢跑到遵义来干了革命领馒头,她也想去外地干革命然后领馒头呀。可是,她太小了,不知道怎么才能去干革命。到处都有敌人,她一个不认识,认识的人她又看不出是敌人,比如校长,唉!有天,黎嘉陵悄悄对贞莉说晚上跟着周援朝去百货大楼,有重大的事。贞莉不知道是什么事,嘉陵不肯明说,贞莉便越发好奇,心里好痒。跟着周援朝,那肯定是干革命了。晚饭后,她见赶水灰溜溜的,有些幸灾乐祸,故意对赶水说晚上要去百货大楼。赶水也要去,嘉陵说:“不要你去,你对姐姐像是有阶级仇民族恨。”赶水保证:“我认错嘛,嘉陵,我认错嘛,以后坚决不犯。” 贞莉见赶水死缠,怕耽搁了时间玩不成,便对嘉陵说:“让赶水去吧。”嘉陵见妹妹求情,只好对赶水说:“你真的要去?那就搬板凳。”赶水很乐意,就搬了只方凳来。嘉陵说:“不行,要长板凳。”赶水三蹦两跳跑回屋去,换了条长凳子扛在肩上出来。嘉陵说:“走吧。”他们一起去喊周援朝,周援朝戴着红卫兵袖章,袖章是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拣的,上面印着的黄字有的不清楚,但能分辨出“北□□7中风雷战斗队  红卫兵”。显然,这是从北京来遵义串联的红卫兵扔掉不要的袖章,但对于周援朝来说是宝贝,比遵义北门中学所有的战斗队都更有含金量。四个人精神抖擞地往丁字口去。贞莉同赶水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搬一条长条凳去丁字口,也不问。他们到了百货商店里,周援朝说:“我们往二楼走,那个地方好。”他们走到二楼,周援朝让赶水把长板凳横在楼梯口,说:“凡是上楼来的人都不准过。”周援朝有十四岁,在北门中学上初中。他是大哥哥,一切行动听他指挥。板凳刚放好,便有一位中年男人上楼来。他上楼时低着头,专注于楼梯,突然发现楼梯尽头有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他抬头看看,狐疑地打量着四个大小不等的娃娃。周援朝坐在凳子上,直视这个男人。男人往上再走几步,示意周援朝让一让。周援朝操着遵义普通话说:“你是什么人?”男人愣了一下,不知什么意思。周援朝仍然操着异常生硬的普通话腔调说:“你忙什么忙?要差点要踩到我的孩子(鞋子)[ 遵义方言中,“鞋子”读音为“孩子”。]了!你背一条语录再进切(去)[ 遵义方言中,“去”读音为“切”。]。”男人眨眨眼,垂下头来,想了想,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列宁马克思主义。”周援朝说:“背反了,还列宁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不算,重新背一条。”男人摸摸脑门,点点头,又背:“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毛泽东原话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周援朝说:“啷个说?一句话?前头喃?”男人说:“前头是些……我想哈,就是一句话……”周援朝说:“背不得嗦?你觉悟啷个恁个低的?”嘉陵说:“想不起千条万绪。”男人想起来了:“是的是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赶水说:“错了!还有归根结底。”男人脸红筋胀:“哦,拐了拐了,真的是背脱了一句。”周援朝说:“算了,基本上背得,只是没得说‘归根结底’。行了。”他站起来,把板凳挪一下,对男人敬了个礼,让男人走过,然后又把板凳堵住楼梯口,捋一捋有些往下掉的红袖章。嘉陵说:“他背得又快又准。”周援朝说:“嗯,是革命队伍里的人。不是阶级敌人。”贞莉这才明白了,原来,阶级敌人背不得毛主席语录,如果发现背不得的,就不准他来买东西。啊呀,真是太好玩了!这天晚上,贞莉跟着三个男孩检验了好多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很快背出一两条语录来。只有一个年纪很老的聋婆婆,对她说什么她老是打岔。兆贞莉不认识她,但周援朝却是认得的,以前在柿花园卖米皮,后来可能年纪大了就不卖米皮了。虽然她没有背语录,周援朝还是很大度地让她上楼买东西去了。周援朝对黎家三兄妹解释说:“她脸上好多皱纹,肯定在旧社会苦大仇深,不是阶级敌人。”黎嘉陵点头表示赞同,赶水同贞莉却没有注意周援朝的分析。其实,周援朝并不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三反五反运动将这位聋婆婆打成了五毒分子,被斗争过的,按共产党的政策来说,她恰恰是个阶级敌人,现在没有继续操持她的米皮店,主要原因不在于她年纪大,而在于政府不允许。他们在百货大楼很认真地盘查了很久,一个阶级敌人都没有发现,贞莉起先觉得好玩,但后来就开始厌倦了。她想撒尿,越想就越想,胀得很。百货大楼的厕所不对顾客开放,这么说,只能回家去才能上厕所。她想赶快回家去小便,但不好意思对嘉陵他们说。现在的兆贞莉,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依奶奶的说法,以前四川乡下超过十岁就是大姑娘,若还没找着婆家都要让人笑话,她已经满过八岁,离“大姑娘”只剩两年了呢。她现在完全明确女孩和男孩是有区别的,不能在男孩子面前说屙尿之类的话题。而且她发现嘉陵和赶水神秘兮兮地下楼去了一趟,不用说,是跑到街对面的路灯阴影里小便去了。所以,到后来周援朝说结束今天的革命活动时,她的心里掠过相当于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那样的海啸般的欢呼。这种欢呼的响亮程度,她心里非常有谱,因为在广播里听过很多很多遍,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在学校听的是学校的大喇叭,在家里也是听的家属院的大喇叭。其中有一次听的是实况转播,她记得太清楚了,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9月15日(当然,这是由兆泖琴为她挪后了两天的虚假的生日),毛主席在首都北京的天安门广场第三次接见红卫兵。那天是星期四,全校同学分班级坐在教室里,听学校的大喇叭传来天安门广场上的口号声,并且跟着举起拳头一遍又一遍欢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那天,全校学生绝对是一个不少,生病的也不准请假,统统到校,端坐教室。比如兆贞莉班上最调皮的岳南辉也不敢溜。谁不到校收听,肯定政治态度有问题,说不定是反革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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