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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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事比较拖拉,没能象师姐那样,博士毕业、同时绿卡到手、医生执照考好直接去做住院医,只好申请博士后,从学生签证转工作签证。

 

那时是911之前,肿瘤研究科研经费非常充足,充足到研究所里那一年几乎天天有讲座、会议留下的丰盛的免费午餐晚餐,基本不需带饭或买饭。那会儿博士后的位置多如牛毛,任君挑。我这个老板当初是耶鲁乳腺癌研究部门的头,他在癌症研究年会上发广告招人,我去了个电子邮件。结果他第二天给我打电话,说他要搬到另一州,想在新工作地点面试我。当时我只是想免费体会把平生第一次面试,真没看上这个研究所,没有丝毫压力地去了。

 

他的秘书安排了接机的豪华轿车和医院旁边的四星级酒店。到达后第二天一早在酒店与老板见面,他开着他的带导航的宝马轿车,参观对他来说也很生疏的医院和大学。当时感觉那宝马车上装的当时的新鲜事物、二千年版的导航系统不是很给力。中午去日本餐厅用餐。用餐时才问一些我读博士时做了哪些实验。我夸他筷子用得很好,他夸我的英语是他认识的中国人中最好的,我们聊得很投机尽兴,吃完后,我们都要走出餐厅了,他才想起来他还没付款。午饭后他向我介绍以后的具体研究课题是什么,薪金待遇如何,问我什么时候能来。我说我还要去霍普金司大学看一看。面试完,从外州飞来的大学同学和她男友接上我去大吃大喝,把当地有趣的地方全逛了个遍。 这个面试经历是我后来大大小小的面试最开心放松的一次。

 

之后我去了霍普金斯大学实验室面试。那个实验室一个著名的大老板,手下三个小老板,其实是其中一个小老板招人,当天就得到口头录用。但小老板的学生说每天7点上班7点下班,让我这个懒人很有点想法。从巴尔的摩回来第二天,还在睡梦中就接了老板电话,询问我对巴尔的摩的看法,能不能下定决心为他工作。当时基于对安全,劳动强度,薪酬几方面考虑,迫于老板的热情马上就答应了。 其实当时还有另一个耶鲁的实验室也伸出了橄榄枝。当时发挥阿Q精神:虽然不是耶鲁,但研究项目是一样的。回过头来看,这个选择非常不利于我的科研之路。

 

这个老板早年运气是不错的,他是生在埃塞俄比亚的犹太人,长在荷兰,在荷兰读的医学院。到美国实习了一年,回荷兰做完住院医,不知什么神操作、申请到耶鲁大学肿瘤的专科训练机会 (我猜与他的犹太人关系网有关),在耶鲁做乳腺癌专科医生和科学家二十多年。他夫人也是荷兰犹太人,气质高雅,生了一儿一女,在家做家庭主妇。

 

据唯一跟他从耶鲁大学搬过来的博士后透露,他跟他上面的头没搞好关系给踢了出来。不过他很会申请课题,不差钱,再加上他的犹太人关系网,很快找到下家。

 

第一天开始工作,他问我:你的工作是什么?我一楞:做课题做实验啊!他说:你的工作是找到癌症治愈方法。当时我很不以为然,这目标太高太空了吧!他对做实验的热情要比看病人高多了。有次他竟然问我,他试吃一下我们正试验的靶向药物如何。我博士时上过毒理课,当然反对。他一星期中每星期四看一天病人,那天他心情会不好;我们都不敢那天去打扰他。他一年中有两次要去肿瘤病房值班二星期,每次他都哼哼叽叽倒计日。他在做讲座/汇报时好几次感谢我独力开始了他的这个项目。有次我做的课题有点小挫折,他要放弃,我没有在他的脾气下让步,坚持己见,继续做了下去,结果很不错。他说:我得永远感激你的决定。因为有好的实验结果,他研究经费越来越多,各大药厂都要跟他合作,他成为研究所科研经费最多的老板。实验室人数也从最初两个人增加到八、九个人。但是他的研究经费并不与发表文章成正比,实验室发的每一篇文章都长得如长篇小说,实验要反复重复后才写进去,一拖再拖,新结果变成陈结果,发表的杂志也只是二流。与之对比,跟他合作的药厂里的科研人员写的综述倒进了最好的一流杂志。这样他的手下在科研这条路上的上升空间就很小。有一事让我耿耿于怀,我离开实验室后发表的一篇文章,我付出了一年半劳动,他竟答应他新的博士后跟我一起署名第一作者,因为我姓氏在后,所以事实上我成了第二作者。

 

总体来说他对手下人还不错,还是很有人情味儿的。我结婚那天下大雪,他和他夫人到场祝贺。当然我也很为他卖命,结婚当天上午,我怕开车打滑,在先生的陪伴下,还走路去实验室去做了一小时的动物实验。实验室六七年里有八个婴儿诞生,每个婴儿出生,他都送一整套从里到外的GAP牌小孩衣服,从没抱怨孕妇工作效率下降。我们这帮人申请绿卡他也是能帮就帮。他自己也是绿卡持有人,他打算退休后回福利好的荷兰,所以没申请公民。我后来找工作,他很及时地洋洋洒洒写出一大篇都是好话的推荐信。他手下人生病,他会帮忙找好医生,比如帮他的患骨癌的学生联系好外科医生,帮患先天性主动脉狭窄的博士后与心脏科医生交涉。有次听到他的护士向他报怨某个病人的要求如何不合理,他回答说:我永远站在病人一边。当时我就想这个道德制高点太让人仰望了。

 

有个从中国来的交流学者说:你的老板慈眉善目整天笑嘻嘻的,你们实验室的人的日子一定好过。我答:我们实验室的人一定不这么认同。刚进实验室时他曾经招了一个在我看来非常能干的实验室经理,做实验很好,就是稍微有点大大咧咧,与他事事俱细的管理方式不合。三个月后在没征兆的情况下,他让人事科来赶人回家。我对此兔死狐悲了一段时间。他工作非常努力,总是7点来7点走。申请课题学校有许多行政规定比如资金的管理、专利权,琐碎的事情层出不穷,有次他诉苦开玩笑跟我说:你可以拥有我这个工作。有时我九,十点才去上班,他遇到了会刺一句:你这是银行上班时间。我回他:昨晚上我九点钟才离开。他有时会大声训斥实验室的人,大多因为实验结果不理想。一次他坦白说:偶尔发个脾气会让手下人有所忌惮,对工作有帮助。他的间歇发作的坏脾气,不仅仅是针对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有次听见他在电话上向她女儿咆啸,因为她在家把东西烧糊了炉子起火了。他夫人说:谁能想到他那瘦瘦矮矮的身体,竟能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对他的护士发过火,人家不会象实验室的人忍气吞声,就向老板的领导告状了。

 

有次老板的秘书神秘兮兮给我们看他的一年工资条。我们的工资只是老板工资的一个零头。他是荷兰人又是犹太人,有些事比较小气吝啬或者说敝帚自珍。读博士时系主任是荷兰人,他讲过一个故事:电线是谁发明的?荷兰人,因为两个荷兰人同时看到地上的一分钱硬币,都说是自己的,每人揪一边越拉越长就成了电线。有一次有人借了实验室的推车没还,我们都不认识那人。老板非常生气说:有人到你后院借小铲子,不认识的人你会借吗?他曾亲自带着他的博士研究生,到整层楼里的各个实验室找丢了的电泳仪。他曾两次邀请实验室的人去他家聚会。当我把茶喝了一半的茶杯放在茶几上,老板转手把茶杯放在茶杯垫上。我当时有些不以为然,茶都不烫了。许多年后自己买了比较上档次的家具后,使用时也有些束手束脚了,对他的作为可以理解了。当几个实验室同事无聊,看着他家一盆兰花评论花时,他夫人突然大喝一声:不要摸!这盆花在过去十年里年年都忠诚地开花。其实当时我们没人手欠啊。后来自己养这种兰花,买了一盆,花开花谢后就死了,后再买一盆两年后终于再次开花,那种欣喜,终于能理解他夫人的感受了。

 

我离开实验室四年后,突然接到以前同事的电话,说他的实验室解散了。老板因为漏税惹上官司!他把二百五十万美金设了信托基金,存于瑞士银行。据他说是从他叔叔那儿继承的纳粹大屠杀幸存者的补偿金。当年跟他一起做实验时他有提过他继承了一笔钱。当时还讨论能不能投资中国股票来着。他立刻被医院开除不允许踏入研究所,苦心经营的实验室被其他人接收。他是苹果迷,他是我认识的人中第一个拥有苹果手机的。他的实验室有许多台最好最新的苹果计算机。他热衷于摄影,实验室有价值二十万的摄像器材。冰箱里一盒药厂送来的抗体就价值三十万。 几个接收他实验室的教授因此发了一笔财。真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审叛结果是美国政府罚了他一百二十万,补税四十万。加上律师费,二百五十万所剩无几。他坐了一天牢,在周末可以回家的劳改所呆了半年,社区劳动三年。医生执照亦被吊销。在劳改所吃的是垃圾食品,身体变胖许多。他不是美国公民,在六十岁时受此惩罚,我难以想象他心灵所受的创伤。我后来找工作需要他的推荐信,他就让我找他的从前导师、研究所的副所长写。那个八十五高龄的副所长爽快的答应了,见到我时说:麦克是个好人 服刑完毕,他在他以前的同事做头的生化公司找到顾问工作,可是有记者追着他不放,质问这公司怎么能雇这种犯了罪的人。慢慢的他的生活又趋稳起来,开始与一医药公司合作致力于肿瘤疫苗的研究。儿子女儿都成了医生。他也成了外祖父。

 

二零一九年接到朋友的信息问我:某某是不是你的前老板?我回:是啊,有啥事?”  这回消息更惊人更沉重:他从大学城里的图书馆出来,过人行横道线走到中间时,给一辆左转的大福特皮卡撞了,送到他女儿工作的医院,抢救了三天后因脑部受伤去逝了。我赶紧跟他夫人联系,我们实验室的人再次聚首,竟然是在他的纪念会上。

 

他是个很聪明非常有眼光的科学家,二十年前研究靶向药,去世之前研究肿瘤疫苗,总处在领先的位置。他的最后十年真是运气背,也没做天怒人愤的事,见过倒霉的,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猫姨 发表评论于
可惜。浪费人才
nightrider 发表评论于
Sigh...
pssci 发表评论于
聪明反被聪明误
shaanxiwang 发表评论于
好运气和坏运气都让他赶上啦。 人生如梦就是如此。过简单一点生活才是最好的生活
shaanxiwang 发表评论于
好运气和坏运气都让他赶上啦。 人生如梦就是如此。过简单一点生活才是最好的生活
HBW 发表评论于
好文。做事情严谨与是否守法、是否有道德无关。
西门祝 发表评论于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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