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楸 - 海边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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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上班在地铁上读到一篇隽永的小文,推荐给大家共赏。

海边野餐

作者:椿楸  

傍晚,我在海边,等待着朋友游泳结束。  

有时,我会把等人的时间比做岁月,因为过于漫长。我无所事事,无聊透顶,抬头,火烈鸟不时排成“一”字成群飘过天际,而海鸥们却总在扮演孤胆英雄,像断了线的风筝,急速划过眼帘,拯救着枯燥的天空。  

我在M城——这座拥有海的南法城市已生活九年,却很少去海边。在朋友眼里,这是在“暴殄天物”——被无数法国人梦想过的地中海明明就在城南不远处。  

说得对。作为一个出生在中国内陆城市的人,我曾经是憧憬过海的。当初刚来M城时,我也会迫不及待地去看海。只是我很快就厌倦了——在我眼中,海总是第一眼惊艳,但细品就显得单调;海岸是喧嚣的沙漠,人人都在慵懒地交谈,故事却往往十分肤浅;海里倒是安静、温柔,泡在里面,身体变成了船,手臂变成了浆,我离鱼很近,却又离人间很远。  

到后来,我只会因为陪别人才会去海边,而且每次都不怎么下水,甚至懒得脱去衣鞋,只是坐在半湿的沙滩上,在这个陆与海最为暧昧的地段,勉强挤出几首干瘪的诗篇。  

多年皆如此,包括这次。  



我感到困倦,我在变老。太阳先我一步老去,率先变成了夕阳,它不再咄咄逼人,先为天边蒙上了红纱,又把沙丘变成了黄金。即便如此,它也无法挽救我低落的情绪。随着晚餐时分的迫近,多数人在离开,也有少数人在到来,我的身边人来人往,似乎他们都在旅行,唯独我在等待。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一个美好的故事正悄然到来。  

不知何时,在我身边不远的几十米处,有人悄悄搭起了一张桌子。那与其说是桌子,倒不如说是一块一人长宽的木板,被平撑在沙滩上。桌面很矮,刚没脚踝,略略高过海面,也将注定高过夕阳,它被布满星辰花纹的白布蒙着,上面摆齐了餐布、杯盘。三盏晶莹剔透的酒瓶灯,被两竖一横的三根棍子支起,倒悬在桌子的上空。桌子旁边铺着几张浴巾毯,上面整齐地垒着坐垫。如果把巾毯看成海水,把坐垫看成海浪,那张蒙着布、支了灯的桌子,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几位女士在桌子周围忙碌着,陆续往桌子放着面包、点心和白葡萄酒,我仿佛还闻到了罗勒、嗅到了橄榄,一场美妙的晚宴已现雏形。  我不常来到这里,这样的海边野餐对我来说颇为新奇。我不由地赞叹:为了一顿晚餐,从食材到饰品都被准备得如此考究,这才是南法的气息,法国人精致的生活情调在这张小小的桌上尽显。  

忽然,在我的余光里,女士们纷纷朝背海的方向跑去。我用目光追了过去,目送她们翻过远处的沙丘,消失在天际。但不一会儿,她们就回来了。这一次,她们中间多了两位蒙着眼睛的年轻女孩,后者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来到桌边。两位女孩戴着兔耳状的发箍,一人黑裙,一人花裙,在众人当中格外显眼。  

女士们围着她俩说笑不断,似乎在对二人故意刁难,让其回答问题。又磨蹭了一会儿,两位女孩终于去掉了眼布,并同时发出了惊叫,遂与众人抱作一团,又是一阵欢呼和笑声,齐齐划破长空。  

尚未离开沙滩的人们无一不被她们的情绪感染,我是其中一员。我意识到:这显然不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餐,也不可能是一场生日庆祝——她们没唱生日歌,且在海风吹拂的沙滩上,点燃蜡烛也不大可能。  

我想到了法国有为即将结婚的男子或女子举行未婚派对的习俗,法语叫“埋葬单身生活(enterrement de vie de célibataire)”,在当下十分风靡。该派对一般是由即将结婚者最要好的玩伴们——例如他们的“哥们”或她们的“闺蜜”——秘密筹备、策划,然后大家一起聚会、狂欢,为主角制造惊喜,以此庆祝主角婚前所谓的最后一次自由。  

我猜测着,从女孩被蒙着眼睛、被问题刁难的场景来看,这像是一场未婚派对。然而,我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两个女孩,而不是一个。  

难道两个女孩的未婚派对是合在一起举办的?  

也许吧,但这种解释依然牵强,因为着实罕见。我思考着,猜不透其中的奥秘,但心中愈发好奇。最后,我决定鼓起勇气,前去问个究竟,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果然,我的猜测过于简单了——我只猜中了一半。  

她们当中一位年长的女士热情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并解开了我的疑团:那的确是为两位女孩共同举办的未婚派对——她们两个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并一起长大,现在两人都要结婚了,而各自结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对方。  

原来如此。  

这个答案出乎了我的意料。听到它时,我全身泛起了暖流,从背脊涌向发稍。  



我喜出望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是连连道谢——我在感谢那位女士,更是在感谢那对情侣,她们的爱情为我这次并不离谱的猜测赋予了童话般的结局。  

当时,黑裙去了海边捡贝壳去了,而花裙就站在我身旁,她亭亭玉立,有姣好的脸庞和美丽的双肩。  

“祝你们晚餐愉快!”我与她们道别,转身走回到我的位置,心满意足。而此时,朋友竟然从海里游泳回来了,正在那里到处找起子开酒。  

你呀,怪不得你不去游泳,朋友见我从桌子那边走回来,朝我坏笑道。  

你呀,是你错过了太美的东西,我也笑着回了他。  

于是我跟朋友讲述了刚刚的经历。只不过,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固然十分感动,却又百感交集。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很幸运,两位女孩能生活在这里,我远远看着她们不时彼此亲昵的样子,想必她们将来会收获幸福和无虑;很幸运,我也刚好生活在这里,并路过了她们,我见证了她们的爱情,收获了动人的故事,并给自己带来了惊喜,挽救了这无聊的黄昏。所以我要感谢M城。在我心中,这座城市从未令人失望,她不仅是一座美好的城市,还是一座光荣的城市,七年之前她就曾创造过历史——在法国这个传统的天主教国家里,史上首例公开的同性恋婚礼正是在这座城市举行的。这些年来,我也亲眼目睹了同性恋群体如何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拥有尊严、受到保护。  

时至今日,生物学及生态学大量的研究都已表明同性恋并非疾病或畸形的性关系,这在主流科学界拥有共识。将同性婚姻合法化在全球范围内也早已是大势所趋。然而,这个世界上依然有很多地方会把同性恋视为毒水猛兽:在那里,同性恋者被误解、被歧视、被边缘化,甚至被虐待、被惩罚;在那里,同性恋话题被禁止公开讨论,有关同性恋的活动被压制、被取缔,同性恋题材的小说、电影被冷置、被封杀。这一切,着实令人难过。  

谁不喜欢浪漫的喜剧呢,就像我方才见到的一样,只是我们要保持清醒:这个世界的很多角落同时也在发生着残酷的悲剧,这些悲剧,是同性恋群体的悲剧,是科学家群体的悲剧,是现代文明的悲剧,是整个人类的悲剧。  

只有保持清醒,才会有努力的方向和改变的可能,在有朝一日。  

我把故事讲完了,朋友也很喜欢。讲完时,我竟然有些鼻酸,不知道是因为短暂的美好,还是美好的短暂。  

夕阳还在远山苟延残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少,鸟儿也都不见了。终于,这个世界安静了许多,还在窃窃私语的,除了海,就只剩下那张桌子了。桌子上空的那三盏灯亮了起来,灯光极致柔和,宛如三个月亮,悬在海天之间。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想起了这句诗,蓦然发觉:海其实还是很美很美的。  而且,我第一次在海边呆到这么晚,竟不怎么厌烦了。  

朋友已在我旁边躺下,似乎正在睡着,于是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开始了等待。我还在等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暗自想着:待夕阳合了眸,我开了酒,面对着月亮、大海,还有那看不见的彼岸,或许可以许个愿,温暖一下这个美好却也并不美好的人间。

来源:《新语丝月刊》2020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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