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的故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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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 哥林多后书 4:18

 

      在这风雨飘摇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连我此刻写下的文字,也会像一滴蓝墨水滴进一盆清水一样,转眼就被稀释,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那写字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也问自己。是疗愈,对一个病人来说。是治愈的,对一个喜欢文字的人来说。是防止老年痴呆症,据说现在失智的老人越来越多了。是对抗人生的无意义,传道书里说,虚空的虚空,凡事皆是虚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以我们不过是那个被惩罚的西西弗斯,要永无止境地推巨石上山,而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给我们的启示之一是:生活总让人感到绝望的荒诞,对抗荒诞的方法之一就是创作,通过记录我们的真实生活,将荒诞置于作品之中。

  所以,继续我的无用功,推石头上山,记录洗礼的故事,要不然真的要忘了。

 

进了Lucy的家,家中干净整洁,家具和装饰都是素净的颜色,所见之处有各种圣像,圣母玛利亚抱着圣婴,主耶稣胸膛打开手捧鲜红的心脏,还有天主教徒笃信并敬拜的各种圣徒。有的在相框里,挂在墙上,有的是雕塑,摆在柜子上。还有一个垫子,供人跪拜。Lucy 的家让我想到了一些礼佛的华人朋友家里的佛堂,只是供奉的神明不一样。

  Lucy把我们带到一幅很大的耶稣画像前,我还没有动,Ela已经抢先跪下了,我知道她是在为我祷告。我也跪了,墙上的耶稣用无比慈爱的眼神看着我,我再一次痛哭流涕。一月份住院的时候我的护士之一Alan是基督徒,他说要为我祷告,他说人是不能信靠的,要信靠神。我病得慌张而脆弱,Alan在病床前为我祷告的时候我也哭了。在住院之前我是看GP,我的GP是一个老香港人,我问他:" Doctor Wong,why me?" 他笑着回答:“可能因为你前辈子做坏事了。”, “那我怎样才能好呢?” ,“这辈子行善积德啊,下辈子就好了。” 他是戏言,我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是98年皈依佛门的佛教徒,却在遇到人生大坎的时候不能依靠佛法迈过去,反而是把Ela的,Alan的祷告放在心里。那时的我好像落水的人,水已经没顶,我急需要得救,不是来生,是今生。我上有年迈的高堂,下有未成年的孩子,他们需要我。

Lucy 给我们泡了茶,然后给她的神父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到了,希望他尽快过来给我洗礼。我听到电话那边一个男人很急切地问:“病人怎么样?她还好吗?” Lucy 扭头看我一眼,回答说:“她还好。我们等您过来。” 放下电话,她开始翻箱倒柜的给我找礼物,受洗的礼物,我收到了一串木头的玫瑰念珠,银质的圣母项链,虽然我告诉她我的脖子上已经挂了三个了,她还是执意要给。还有一些印刷精美的圣像卡片,书籍。谈话间电话又响了,那边说,神父不过来了,教会让我必须过去。Lucy 和Ela都说,过去更好,在教堂里受洗不是比在家受洗更好吗?感谢上帝。

  我们又出发了,这次由Lucy开车,因为我们不知道她的教堂在哪里。那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心急如焚的我们仨饿着肚子就出发了。还好二月的澳洲是夏天,天色已黄昏,却还有阳光。我们再一次路过那几个坐在青翠的芋头叶子之间的太平洋岛国人,她们身形丰腴,那么坦然和安稳地坐在泥土上,宛若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女人。这次没有看到那只四蹄踏雪的黑猫。

  很快就上了高速,这次是我完全不熟悉的方向,只看到一个地名是我知道的,Pakenham,但车越开越远,天都黑了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原来Lucy每个星期天要跑这么远来做弥撒呀,她说她喜欢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拉丁语的教会,我有点纳闷她怎么听得懂呢?但我没有问。我去波兰人的教堂也听不懂,却不妨碍我被感动得泪如雨下。

  在夕阳的余辉中开到太阳落山,我们足足开了一两个小时吧,Lucy的车才下高速,进入了一条小路,在苍茫的夜色中继续前行,前方居然冒出好大一个建筑来,Lucy的教堂到了。特别吃惊在这么遥远的地方看到这么一幢可以说是气势恢宏的建筑,不是哥特式的老天主堂,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高大的,门口竖着大理石罗马柱的大教堂,矗立在这么空旷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进去以前Lucy从包里掏出一块白色的蕾丝纱巾,让我戴在头上再进教堂,我不解其意,依然只有顺从。

  进得大殿里,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格,黑白大理石方砖铺地,雪白的大理石柱子,高大的彩绘着圣经故事的穹顶,巨大的水晶吊灯,非常大也非常奢华,至少可以容纳上千人吧,但如今是夜里,又是周五,再加上疫情,里面无比安静,空无一人,感觉冷嗖嗖的。Ela一个一个地挨个去拜她的圣像了,Lucy去找神父,我戴着白色的头巾,独自坐在最后面的椅子上,默默祷告。

  Lucy回来了,说神父要见我。我们随她去了教堂右侧的一个办公室里,还是非常简洁的风格,颜色只有黑白两种,记忆里除了雪白的灯光下黑色的办公桌,两个会客的大沙发,就是办公桌背后那个神情庄严肃穆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衣服也是肃穆的黑袍,只有领口一点白色。

  Lucy开始介绍我,其实我们也刚刚认识,她说的都是Ela告诉她的。我,一个大病之人,听到了上帝的召唤,想要立刻受洗。两鬓斑白的神父目光深邃,他看着我,说当然可以给我洗礼,但按照规矩不可能是现在,我必须接受一段时间的学习,要对天主教有一定的了解以后才可以受洗。咦,不是说好我过来就可以受洗了吗?怎么他的话和以前那个年轻的波兰神父的一样?我又绝望了,看着他背后的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开始哭。Ela也大吃一惊,她也没想到大老远跑过来结果是这样,她急了,跳出来帮我说话,说我们认识了多久,说我在她的影响下多么爱天主,多么渴望被拣选。她甚至从她坐的那个沙发跑过来,从我的领口拽出叮叮当当的圣母项链,说:“你看,你看。” 又让我从包里拿钱包出来,神父和我都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原来我的钱包里除了儿子每年的证件照,还有Ela每次去梵蒂冈给我带回来的耶稣像和圣母玛利亚像,她知道我一直珍藏着,如她祷告的,要带给我健康平安和好运。我把钱包交给Ela,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低头哭泣,她熟练地取出那几张边角都已经被磨损得破旧的圣像,放在神父面前说:“你看,你看。” 神父不为所动。后来才知道他不是普通神父,他不但掌管这个教会,还是附近一个天主教学校的校长。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的表演,一个哭一个闹还有一个假装认识我很久的Lucy在帮腔。他淡定地面对这三个女人,估计是经常这样面对犯了错误的学生,狡辩,推诿,撒泼,掉眼泪,强词夺理。。。而他像上帝一样明察秋毫,看着人类的罪,丝毫没有动摇。

结果不管我怎么哭,Ela和Lucy怎么费尽口舌,他就是不为所动,坚持要我先去学习,哪怕是一个速成班。Ela又找到一个最好的理由,那就是正好从那天晚上11点59分开始,墨尔本要再一次封城,学校也好教会也好,统统都要关闭,怎么可以学习呢。神父笑了一下,说没有关系,我们有线上学习,最快的是半年,你要参加吗?

  ”谢谢,但我不要,我想马上受洗。“

  神父依然目光如炬,不过他的目光从严厉变成了慈祥或者说狡黠,他说:“可以。但你得证明你明天或者马上就要死掉。”

  原来这就是Ela在路上提到的那个查不到具体含义的拉丁文,指充满了繁文缛节的天主教受洗仪式可以在紧急情况下简化,比如病人临终前。

  除了哭,我还能说什么呢?

  谢过神父后她们扶着泣不成声的我离开了,乘兴而去,铩羽而归,Ela和Lucy都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去的时候大家聊得热火朝天,回来的路上除了安慰我,大家都无话可说。文哥打电话来,说表弟和表弟媳在家里,问我在哪里洗礼?我说不知道。洗礼没有成功,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哪条路上?你们到底去了哪里?我看看车窗外无边的夜色,还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送了Lucy回家,我们已经顾不上洗礼未遂的事了,夜深了,我们必须赶在封城以前回家,要不然会有几百澳元的罚款,估计墨尔本的警察已经严陈以待了。我们终于行驶在自己熟悉的路上了,还是一路狂奔,不过和去的时候心情迥异了。路上的车都开得飞快,好像没有在指针转到11:59之前赶回家,车子就会像灰姑娘的马车一样变成南瓜。有一辆车在黑暗中从侧面冲进高速,吓得我们一身冷汗。我说刚刚神父问可不可以证明自己马上或者明天就会死掉,你看,我们的生命哪里在自己手里,明明是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挂掉啊。

  Ela好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从亢奋到冷静,内疚,自责,她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刚刚好像被外星人绑架了一样?去了一个nowhere。

终于回到家,文哥说Ela不接电话,她家David已经打电话来寻人了,David说Ela出门时太紧张,他不太放心。他给文哥形容,如果有一个警报器,一盏警灯,Ela一定毫不犹豫地放在车顶,风驰电掣,一路哩啦哩啦呼啸而去。

  一觉醒来,我没有死,也没有受洗。墨尔本封城了,我们的活动范围只有方圆五公里,本来形影不离的我和Ela也暂时分开了,Lucy我是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教会也都关闭了。

  有一天我去五公里以内的表弟家坐坐,说到洗礼不成功的事,表弟说,其实我可以给你洗礼。“是吗?在哪里?”,“就在家里啊。” 感谢主,我差点忘了表弟就是牧师,而基督教的洗礼可没有天主教那么繁琐。表弟说你想在哪天受洗呢?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于是,被天主教拒之窄门外的我成了一名基督徒。在表弟的后院里见证我的受洗仪式的只有表弟媳,两个因学校关闭而在家学习的孩子,还有一条狗。那天是2021年2月22日。

  Ela知道后一半为我高兴,一半是遗憾。因为我没有成为像她或者特蕾莎修女一样的天主教徒。以前跟她去她的教会,每到领圣餐的时候她都会很严肃地提醒我,走到神父面前时只能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表示自己是异教徒,只能接受神父的祝福,不能吃他们的小饼干,喝他们的酒。如今她在电话里再一次提醒我:“虽然你已经受洗了,但是你还是不能吃我们的饼干。” 我才不在乎,因为我已经有自己的小饼干可以吃了。

  加缪是否定了选择宗教信仰这条出路的,但我不是加缪,我要对抗的也不是荒谬是疾病。而从受洗之日起,我的灵魂终于有了地方安放。最明显的就是虽然还在病中,我不再随便哭了。

 

 

       

 

容榕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枫散仙' 的评论 : 用基督教的话语来说,是我被上帝拣选了。无论如何,现在我不再以泪洗面,而是喜乐平安了,不是很好吗?:)
容榕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绿珊瑚' 的评论 : 是啊,我倒是相信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是有灵的,且冥冥之中一切皆有玄机和定数,就看你用什么道理或者宗教来解释它。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只能用缘份解释了。
枫散仙 发表评论于
看来你还是和基督教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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