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意外的离家出走

有心灵感动时,记录一点点感想,尽管缺乏使用文字的天赋,还是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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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比较深刻的很多童年往事,都是一些非常奇葩,独特的经历,许多平常的事情倒是没有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的痕迹。也许正是当年那样自由散漫的环境造就了我比较随意的性格,也给了我很多趣味横生,难以忘怀的童年故事。 

大概是1967年文革期间,我们县出了一件轰动全县的大事,在安定公社发现了一个贪污集团,揪出了11个贪污份子,他们的罪名是挪用公款买单车。那时候,在我们那小地方,大家都很穷,很少人家里有单车。县里各个单位都组织去看“打击贪污集团”的展览,提高老百姓的政治觉悟,县城的中学也组织学生到那里去观看展览。反贪污的运动的声势浩大,连我这样三四年级的小学生也被这政治风暴卷得头脑发热,也要为捍卫伟大领袖,热情地投入到这场全民运动中。  

那年暑假的一天,我和毛毛,还有几个附近街坊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我看见朋友的姐姐和学校同学走路去看“打击贪污集团”的展览。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可能是没有什么好玩的,我突然冒出去看这个展览的奇怪念头。我和毛毛提起这事,告诉他这展览很重要,我们也应该去看一看,而且还有金银财宝展出,我们都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金子。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毛毛性格比较随和,尽管他比我大一岁多,好像大部分情况下,我提出什么主意他都会同意。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安定镇在哪里,他听了我的游说后马上说“好,我们去”。安定镇离城市很远,我心里本来还有一点点犹豫。 他那非常干脆的回答使我把心中的犹豫抛到九霄云外。于是,我们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就踏上了去安定公社看展览的旅途。

安定镇离县城40多里路,我们走了大半天才知道走到那里很不容易。南方的夏天很热,一路上又喝又饿。我们俩口袋里都是一无所有,毛毛开玩笑说“等看展览时,我们可以悄悄地拿一点金子或者银子,然后,换一点钱买面条吃”。 我们一直走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到达安定公社的展览厅。在那里参观展览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学生,刚好有一个学校的学生进去参观,于是我们就跟着他们的队伍后面进去看了展览。展览厅摆放了贪污集团的11辆单车和一些衣服,有一个金戒指紧紧的锁在玻璃柜里面,我们在里面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在往回家的路上走时,我们自嘲开玩笑说“金子没有拿到,现在只能饿肚子了”。 虽然,我们俩都很饿了,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抱怨。我突然想起我家有一个亲戚住在爽口公社高和大队,离这里可能不远。那是我奶奶的后家,我四五岁的时候,奶奶回老家时,她曾经带我去过那里一次。姨婆的儿子和他们家的亲戚经常到县城来玩,每次都是住在我们家。我问毛毛“我们去我亲戚家玩,好吗?他们家站在爽口,离这里不远”, 他说“好”,于是, 我们改变回家的主意,决定到爽口去玩一玩。 

我们向别人打听不同的问题,“借问,从这里走到爽口公社高和大队怎么走?走哪条路?要多长时间?现在几点钟了?”,我小时候有一个问路的经验,问路至少问三个人,如果别人告诉我是同一方向,走路的方向便是对的。我们边走边问, 沿着公路,往爽口方向走去,我们离家也越来越远。问路时,我们总是听到“爽口高和离这里不远,不要走多久就到了”。大人说“离这里不远”,对小孩来说距离还是很远的,加之,我们已经饿的肚皮都贴到背上了。我们走了二十多里的路,来到了一条河边,上面有一坐很长的木浮桥。我有很深的印象奶奶曾经带我走过这座桥,过桥后离亲戚家就不远了。在天黑前,我们终于找到了我亲戚家,那天我们一共走了七十多里路。亲戚一家都非常惊讶看到我们这两个远方来的不速之客。那时候,我姨婆姨公都健在,叔叔已经结婚,有两个比我小的男孩,一个男孩的脚是残疾。

姨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外表都可以看到他内心的忧伤。他解放以前大概做点小生意,家境比较富裕,所以,解放后家庭成份有点高。他的头发被别人剪成阴阳头,也就是只有头顶上留一块圆形的头发。在文革期间,在我们红色革命老区,全国的贫困县之一, 这种圆形的头发是地,富,反,坏,右五类人的标志。很多人的头发都被剪成阴阳头,受到各种侮辱,监管,心理受到很大的打击。没有想到,在这个偏远的穷乡僻舍,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也逃脱不了这种极大的人身侮辱。 

第二天,我们跟姨公去一个榨油作坊榨茶油。他挑着一担满满的茶籽,我们静静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来到一个榨油的作坊。作坊位于一个溪流边,外面有一个很大的木制水轮,打开水匝门后,溪流里的水便源源不断地流到木轮上,冲击着水轮不断地转动,带动屋内的一个大圆形的碾压机来压碎茶籽。经过几道工艺后,将被压碎的茶籽渣放到榨油机上挤压。他们用一根非常粗,足有六七米长悬挂在空中的大木头,四个年轻人同时拉着笨重的大木头在空中前后摆动,猛烈冲击着榨油机上的木楔,发出很大的“砰砰”声,只见淡黄色的茶油一点一点地从榨油机上慢慢流下来。中午,大家买了一些肉,炒了几个菜,每个菜里都放了很多油,肉特别香,非常好吃,至今都记意犹新。这次经历使我大开眼界,原来,我们每天做菜用的茶油是这样来的。

当天下午,我们和叔叔的弟弟到田里帮助搬运稻草,忙到天黑,玩得挺开心的。我们在亲戚家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清早,我们告别了姨婆一家人,往回家的路上走。我们走了大概十里路,来到了爽口的公交车站,我们俩都身无分文,不能坐公交车回家, 但是,我们还是在小小的车站里看了看。从小车站刚出来,突然,有个二十多岁的大姐非常惊讶地大声向我们打招呼“哇,你们两个细伢子怎么在这里?“。原来,她是毛毛姐夫的妹妹,她家就住在附近,她在正好在公交车站附近商店买点东西,她以前去过毛毛家。她听了我们的故事后,也不怕麻烦,也没有嫌弃我们一身脏兮兮的,邀请我们一定要上她家去玩。她告诉我们她家离这里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我们犹豫了片刻,她的热情很快就打消了我们回家的念头。我们和大姐姐走了大概五六里路,到了她家。毛毛姐夫当时在贵阳当兵,转业后,在贵阳铁路局工作。他家是个大家庭,有三个比我们大几岁的男孩子,父母亲也健在,他们都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们这两个远方城里来的小客人。那时侯,大家都非常贫穷,也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吃,都是家常小菜。不过,他们做了一个使我印象特别深刻的野味,烟熏黄鼠狼肉炒辣椒,味道非常香美。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黄鼠狼肉还可以吃,也是我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吃黄鼠狼肉。这黄鼠狼是他们家儿子用一个自己制作的木笼抓到的。那时侯,一张黄鼠狼皮还可以卖给外贸公司挣一些钱,黄鼠狼的肉制成熏肉。他们告诉我们黄鼠狼很难抓到,他们家的这个战利品是不久前抓到的,已经挂在灶台上熏得黄黄的,这次正好拿来招待我们。 

第二天,毛毛姐夫的小弟弟,泰伢子带我们去放牛。泰伢子比我们大一两岁,是一名中学生,他告诉我们,他也是前两天的下午去安定公社看“打击贪污集团”的展览。 他牵着一头又高又大的水牛,我们来到了一个快干枯的大池塘,牛在一边安静地吃草,我们在一旁玩耍。我问泰伢子“你有没有骑过牛?”。他说“我经常骑”。 我又问他“你不怕?”。 他笑着说“不怕,这牛很老实的,你们想骑牛玩一玩吗?”。我看着那比我还要高的牛,心里就害怕。我连忙摇摇头说“不坐,不坐”。毛毛胆子大,他点点头说“我坐”。泰伢子把大水牛牵过来,他向我们解释说“骑牛时,要坐在牛的后背上,脸朝后,两手抓住牛尾巴”。于是,我们帮毛毛爬上水牛背,坐在它的后背上。毛毛坐在牛上的姿势,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他脸朝后,两腿分开坐在又圆又大的牛背上,两手紧紧抓住牛尾巴,他看起来既紧张又高兴。泰伢子牵着牛开始往前走,可能是因为毛毛紧紧拉着牛的尾巴使它不舒服,牛好像有点不高兴,走起来慢腾腾的。泰伢子松开了牵牛绳,走到牛后面用牛鞭轻轻地在牛背上打了两下。牛开始跑起来,后背一翘一翘,越跑越快,后背越翘越高。毛毛坐在牛背上左右上下摇晃了几下,就从牛背上掉下来,“嘭”的一声,他正好掉到一个泥水坑里。他慌张地从泥水坑里爬起来,一身都是脏兮兮的,非常狼狈地看着我们,哈哈大笑。大水牛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开始逍遥自在地吃草。

我们在毛毛姐夫家玩了两天,跟着他的弟弟去池塘里捉鱼,晚上和他的哥哥,带着他家的大黄狗到山上去打猎。第三天清早,我们告别毛毛姐夫家人,和毛毛姐夫的大弟弟,元兄一起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元兄是一名退伍军人,他正好要去县城办事。从他们家走到县城大概有60多里,我们走了差不多七八个小时,路上也是没吃没喝。元兄很会讲故事,一路上,他给我们讲了很多好听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民间故事叫“箭箭不离肛门”,讲的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猎手,非常有趣, 使我至今难忘。趣味横生的故事也使我们忘记了旅途的疲劳。 

下午四点多,我终于回到家里。母亲看到了消失了六天的儿子回家,非常高兴,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笑着对我说“哦,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毛毛妈妈还到处找你们,我也懒得去找”。那时候,社会上人口不准流动,外出要领导批准,单位出证明,没有拐卖小孩的事情,所以,我母亲才会有那样平静的心。

不久以后,我听说姨公自杀身亡的消息。难啊,那时候,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的生活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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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丰慧 发表评论于
一走就是六天,厉害! 有趣的回忆,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咪咪流浪记。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发表评论于
读老乡写的这段经历,百感交集。那个时候真是不怕坏人,父母也可以放养孩子,我尽管比李兄小,也记得小时候怕鬼,从来没想过怕人,现在是反过来了:(
你姨公真可怜,那时候小地方所谓的五类份子好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大概是太过勤劳和节俭,积累下了财富,因此就遭殃了,唉。不过李兄小时候真够淘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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