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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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

 

旅行,此地到彼处,离不开交通工具。

文明形态与交通工具息息相关。农耕文明的牛车马轩,方圆不过百里,正好契合蹒跚学步的人类童年期,走不远,何不鸡犬之声相闻。朋友恋人间说个再见,多半就是生离死别,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只能幻想天涯若比邻的心理距离。去京城赶考,动辄半年,不过其间也培育好些爱情绝唱,人鬼情未了。最著名的送别当属李白踏歌声,估计汪伦不仅送他去桃花潭,还送了他不少贵重盘缠。李白绣口吟诗,也要吃饭喝酒,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在盛唐。

后来蒸汽机呜的一声,带着雄性动物进入青春期的躁动,叫来工业革命,旅行可达千里,行万里路变得不那么难了,虽然读万卷书仍不容易。有一首歌叫“五百英里”,耳熟能详,思念的距离纵然遥远,却变得可望可及,大不了买张火车票,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看你就是。

我第一次远途,六岁,外婆牵着我的手,踏上刚通车的成昆铁路,去昆明,看姨妈一家。火车是绿皮火车,吃三毛钱的盒饭,有肉有菜,米饭泡在油里,吸饱了,白里透红。外婆注视下,一阵风卷残云,喝完最后一滴汤。再倒入开水,慢慢把浮在表面的零星油花吹得连成一片,嘬嘴喝下。心满意足,觉得要去的昆明,应该是天堂的模样,天天有肉吃。

再后来,飞机降临人间,我们可以一日看尽地球村。从前的“一艘慢船到中国,a slow boat to China”,耗时月余,历经千辛万苦,perfect storms,以为到了奶与蜜的印度,结果却是蛮荒之地的印第安。这句话从一首歌,后来竟成为英语的一句谚语,类似“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

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就是越洋。从北京到纽约,宽机身的波音747,像庄子的巨鲲,腆着大肚子,懒洋洋趴在停机坪,等候乘客鱼贯而入。那年是1985年,我去哥大读书。北京阴霾的天空下,吻别了泪眼婆娑的梅梅,进入机舱,顿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从绿皮火车的原始社会陡然进入未来世界,惊讶得不知所措,眼睛不知往哪儿放。拿着洁白柔软的厕纸,舍不得用,故意喝很多饮料还有水,潜意识里是想捏捏那些美丽的纸。一边看机窗外近的云远的山,一边如饥似渴看了一路的电影。与现在每个座位一个私人小屏幕不一样,那时大家看一个屏幕,放同样的电影,恍然间,仿佛置身童年的露天电影。从第一次坐波音747到现在,飞机好像一直长这副模样,无非长点宽点,座位前加了一个屏幕,手机充电口,新潮点的,开始有Wifi,但要付钱。读过经济学人的一篇文章,说尽乘飞机,特指经济舱的千般无聊与无奈。平时难以下咽的飞机餐,无非就是鸡肉饭或牛肉饭,在万米高空,居然可以令人垂涎欲滴,眼巴巴盼空姐的小推车;也不可思议地可以不间断看完一部平庸的电影;放在小桌板的电脑,只能以锐角60度打开,然后装模作样打字,而实际上到了酒店,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都要重新写。

甫抵成都,第二天就高铁到重庆。梅梅重庆人,疫情耽误,五年没回去了,儿子也是十五年前去过,夏天去的,热得浑身起疙瘩。去解放碑,呆地铁站不愿出去,外面太热,地铁站里凉快,阶梯上坐满怕热的人。重庆的热,热得惊天地泣鬼神,一种令人绝望的热。与隔壁成都的热不一样,成都有盼头,太阳下山,夜幕降临,暑气也渐退。大家拿了蒲扇,泡了老鹰茶,聚拢龙门阵。重庆,太阳歇了,热气才从各个角落钻出,轰轰烈烈四处游荡,大约凌晨三点,才可以觉得一丝凉意,抓紧时间赶快睡觉,第二天,没有最热,只有更热。

成渝高铁,最快的动车,一个小时后即可从成都东站到沙坪坝,跟原来的十五小时的蜗牛爬相比,简直就是神行太保再世。北美没有高铁,理由是没人坐,运营成本太高。仔细想想,没啥道理。我们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到马德里,马德里到塞维利亚,都是高铁,而塞维利亚也不是啥大城市。说起来,高铁比飞机实际更快且方便多了,特别免去了安检候机取行李的麻烦。

我们仨坐定后,儿子拿出电脑开始上班,梅梅玩朋友圈,编辑她的视频,我拿出手机,开始写字。

车厢里很安静,很难想象,从前的火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人声鼎沸,耳朵里灌满嗡嗡的声音。阿城那句“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一点不夸张。广场上总是聚集着准备进城或返乡的农民工,以及上学或放假的学生。逢过节春运更是浩浩荡荡,堪比动物世界里的角马大迁徙,最壮观的人类公共运动之一。

环顾眼前的高铁车厢,一点没有了当年绿皮火车的样子,记忆很滑,旧日影像好不容易在脑子里聚成型,却立即倏然溜走,只记得:1981年秋天,绿皮火车。

现在的高铁,座位朝前一个方向,明显拓展了的个人空间,一种随物质升级而扩展的无形距离。不想说话,也没法说话,安静之余,没了从前坐火车的热闹乐趣。

那时,座位面对面,几乎没有个人空间,四目相对,几句话下来,便亲密无间。特别长途车,两条长椅围成一个临时的住店,大家结成一个临时家庭。几句寒暄,你来我往 ,很快混熟,临下火车前,俨然已成莫逆。

火车交流,卸下了平日里的面具,“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几小时中,彼此是家人。天南地北,有缘修得同车坐。后会有期,说过的话,随风而逝,烟消云散,谁也不会因牢骚去检举揭发谁。那会儿朝阳大妈还没有大规模出击,无非一场临时“无情游”而已。

大学期间,每年寒暑假坐火车往返成渝,加起来共四趟。最为痛苦,现在想起来却最有趣的经历,是站票。

旅客们来自五湖四海,无论东西贫富黑白左右忠奸,里三层外三层,堆在逼仄的车厢。有座位的满怀优越感,露出幸福的微笑;没有座位的,挤在过道里,面带苦笑。很快各种可疑的味道就弥漫开来,彼此呼吸着对方散发出的气息。有行李的干脆坐在行李上。没行李的,要么站立,要么就地坐下,努力找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最厉害的,随身带一张草席,往座位下铺开,钻到下面躺下,顿觉四肢百骸舒展,顺服得长出一口气,那管映入眼帘奇形怪状的脚丫子,以及脚丫子发出的味道。我后来也如法炮制,美了腰背,苦了鼻子。那时火车上可以抽烟,时不时有人拿出来,散一圈,抽好烟的人立即被人另眼相看,趾高气昂;抽撇烟的不好意思散,也不好意思接,烟瘾犯了,只好干熬。抽烟多了,车厢里烟雾缭绕,比重庆清早的雾还大,对面看不清脸。出了成都,过了资阳,山洞隧道多了起来。不开窗热得冒烟,开窗又脏得不行。内燃机车还好一些,有时加班火车,用蒸汽车头,煤烟灰在隧道出不去,灌进车厢,每个人都灰头灰脸,沾满头发。到了学校,没有热水,冷水一洗,头发腻作一团。黑浆糊,要等学校澡堂开门,方可洗刷清白。

今天在新津,就是“风烟望五津”望的其中一津,吃当地有名的黄辣丁。苍蝇馆子,“彭大姐老店”。外面一溜绿皮火车,上书“水乡号”,现在改建成了餐馆,供食客边吃边发古思幽。比陈子昂当年在荒郊野岭,没吃没喝,独怆然而涕下,安逸巴适多了。

庄丁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陈年旧事,唠叨絮语,谢谢菲儿!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赞面面俱到,满满回忆的好文,这次回去也坐了火车,人生就如同一次次的上车,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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