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听蛙记 一 住在西山,最有趣的事,莫过于听蛙鸣了。 朋友邀我小住,飨我以农家美食,持我以南山之悠;可是,西山最终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竟是蛙鸣,这肯定是朋友料想不到的。 是以小记。 二 蛙鸣有什么可记的呢? 莫不是都市人的大惊小怪?或者是文人秀才的穷酸泛滥?即使如此------ 也请 挤出一点宽容吧。也许你最终也会喜欢听蛙鸣的。 三 蛙鸣起于田野沟渠。每当太阳西沉,蛙类就开始上班了。它们并不坚守岗位制,先是三三两两地报到,扯起蛙喉唺噪几声;在黄昏,四周已经归于沉寂,急飞的鸟在赶着归巢,世界里似乎这是唯一动态的痕迹。 不会有人在意几声蛙鸣的。除非有人在意。 现在,我知道了蛙类上班的时刻表。 四 朋友几年前从京城迁来此地,买地盖楼,过起农家生活。他们满足这样的生活状态,招徕四方亲朋,共享农家乐。 可是,西山的初夜,我严重失眠。我刚刚倒过了时差呐。 一觉顶十餐,正常的睡眠胜过美食。 朋友只能抱歉一笑:慢慢你就会习惯的。 确实,对于我的失眠,朋友无能为力。这不是他们的错。 错在蛙鸣。我的失眠,是因为强大的蛙鸣声。 五 其实,错也不在蛙鸣,只是我的神经太脆弱。 城市里没有蛙鸣,只有喇叭声,可是我习惯了。有田野的地方就有蛙,有蛙,就会有蛙鸣。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蛙。 更没有料到,蛙鸣竟是这样强大的。 六 我睡不着,立在窗前,看着暗夜。 远处太湖大桥闪着光;近处农地笼罩团团浓荫,蛙鸣就从那些地方发生出来。蛙鸣声响成一片,由远而近,由近及远,震耳欲聋,没有间歇。该有多少只啊,几百几千上万? 难道它们不累?不需要歇一歇? 我在等待。可是,天际出现了鱼肚白(这是一句老套的话,但很贴切,就复制在这里了),蛙类还在不休不挠。 天终于大亮。 七 白天是鸡鸭虫鸟和人的世界,琐碎而闹腾。农地里村民在经营自留地,蛙们躲到哪里去了呢?就在那儿——它们彻夜工作,狂鸣不止; 一夜之后,黎明到来之前,它们全体消失了,不留痕迹。 世界不止人类独享啊。 蛙工作。人失眠。 八 果如朋友预言,我马上习惯了蛙鸣。三天后,蛙工作,我不再失眠。蛙鸣开始送我入梦乡。 蛙的工作,是鼓吹;强大的蛙鸣,像一首交响乐,整个蛙群就是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它们依年龄、又依方向位置合奏乐曲;蛙鸣是立体的音乐,或低沉,或尖脆;或圆润,或枯涩,好像乐团里十八般乐器;这方唱罢将歇,那方喘息之后兴冲冲又上场,此起彼伏;飘荡的夜风如无线麦克风,蛙鸣随风势时强时弱,鼓噪于耳。 从蛙鸣中听出交响乐的音韵,蛙鸣就是一曲天然催眠曲了。 当然,那是不够的;至少,还不值得写一篇小记,来浪费时间。 九 乐趣自然是大大滴。 从蛙鸣声中,我认识了蛙。甚至某几只蛙。 呵呵,就从朋友家庭院里那只老蛙说起吧。 那只老蛙,自然是未曾谋面的;可是我知道它躲在小池塘附近,这可以从它发声的方位得知。 远处的蛙声轰鸣,只当它是背景音乐;静心倾听,就近的蛙鸣才听出四声道效果,清晰有层次。 十 人有老中青少,蛙也一样。 老蛙的鸣声如低音贝斯,洪重低沉迟缓,鸣上几声,将歇;如此周旋。在静夜,老蛙的鸣声传得悠扬,一时间盖过嘈嘈众声。它的力气不如年轻蛙,可是年龄造成的威势在鸣声中还是能感觉一二。 并不可笑的是,少年蛙。 它开口,便乱鸣一气,到底牙口还嫩呐,毛血旺而缺乏精气神,鸣声没有轻重缓急,一鸣冲天,嘹亮急切而难以持久;到底是豪气可嘉,经验不足;要歇一歇,再来冲刺。 只有中年蛙,鸣声宏亮而有节奏,音色圆润,长鸣而不间歇——它是天生的歌剧演员,怎学会了换气?上帝造物真是一视同仁。中年蛙是交响乐的主力。 和人一样。也是到了中年,精力旺盛,经验也足够啊。 如此想来,蛙和人,原来有一些一样的。 十一 从蛙鸣想到交响乐,又渐次推及人,这是思维的程序;当然,也是作文的勾当。可是,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着的,并没有组织文字的灵感。是夜,我躺在露天晒台的藤椅上,主人一家回城里了。我仰望苍穹,满天繁星,清风徐来,蛙鸣仍然轰响。风吹在身上,在夏夜,比温柔的手还舒爽。 我突然觉得自己亏待了自己的身体的某一部位。这么凉爽的夜晚,有什么理由让我的弟弟包裹在湿热封闭的环境里呢?武器需要保养,善待弟弟!黑夜给我勇气,于是我脱了,沐浴在月光下,裆部立即感到有风掠过,一如温柔的手;四处寂静,黑夜,只有蛙鸣伴我。 今夜我有多爽啊! 十二 身心是舒畅的;可是,我的思想,却是严肃的。肉体可以亵渎——有时;思想,永远是庄重的。 老蛙在池塘边又在孤独地鸣叫了。 蛙为什么要鸣叫? 为了求偶,为了交配。它除了鸣叫——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蛙鸣是生存的呐喊。 我,我们的祖先当初大概和蛙一样,也是没有选择的;他赤身裸体,用声音吸引异性,用蛮力征服异性;然后,和许多动物一样,知道了用华丽的羽毛皮毛装饰自己——然后呢? 人就有了多样选择——权利、金钱、学识,等等,等等。甚至用眼神,一个迷人的眼神就能吸引异性了。 人,于是,到今天,就只能呻吟、哼哼唧唧的啦。 蛙是伟大的。蛙鸣是动听的。我从中听到了生命的真谛。 十三 嗡、嗡、呱、呱、嗯、嗯——老蛙的鸣叫此刻听来苍凉有力,我试图用三种拼音来拼凑出它的鸣声,聪明的祖先发明的汉字里没有对应的发音。记得旅游街上有出售的蛙形木鱼,用棒槌在其背上划过,发出的声音几近老蛙的鸣声,可是还必须更苍老枯衰一些,没有如此圆润。 院墙外,有一只年轻一些的蛙在向老蛙挑战,只要老蛙一鸣,它也立即跟进鸣上一阵子;老蛙沉默了,它便也歇声;老蛙老神在在,心闲气定,依然按照自己的频率鸣叫,于是年轻的蛙鸣听来就像是在斗气,负气而鸣了。 这是不是在争风吃醋啊?原来蛙和人相同的不止一点。 在黑暗的草丛里,一定有一只雌蛙,正在为难犯疑:爬向哪一边好呢? 蛙,只为自己而鸣。 听蛙鸣者,听到的都是自己的思想。 突然有了想排泄的欲望。于是走进厕所,排出一长串尿液,带着金色年华的色泽和气味。 十四 莫言的新作——《蛙》,我买来看了。 书名取得有些蹊跷,计划生育,为何取名“蛙”呢?我心里一直挂着疑问。 蛙鸣启发了我。 蛙类是善交配的。 一切,一切,源于本能啊。本能扼杀不了的。 十五 几次宴席上,朋友们都向我推荐金色年华。酒液琥珀色,有点粘,有点糯,有些甜味,比饮料烈,却没有酒精嫌疑。于是,我在独处时也经常以它做陪伴。酒好,名字也响亮。 十六 在西山,我就听着自然的交响乐,过着快活的日子。 我要离开了。 而蛙鸣也将要谢幕。蛙们经过辛勤的鸣叫,都得到了报偿;现在它们放缓了鸣叫,多数时间在交配吧,骑在雌蛙的背上,它们沉默了。 多么幸福! 快乐应该传播,虽然,幸福往往是独享的。这点,人似乎又和蛙相同。
于是有此小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