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游林下
文章来源: 边城秀才2006-09-23 22:18:36
                                                           
                                                                                  优游林下

        昨日一早游西山,时令正当立秋,又是雨后,林木苍翠,空气清新,可惜游人如潮,不闻鸟鸣而但听人声鼎沸,故眼前虽有画意,心中却无诗情。
        最好是下午独自游西山,由尹家山南麓登入,沿西麓围墙北行,就可以几乎不见游人,而得自然之趣。阳光灿烂,可以躺在树下,听鸟唱虫鸣,朗润的绿色和隐约的溪声,以及浓郁的草叶泥土气息,触发我油然而生回归哀牢山的感觉,眼前浮现长河大川、丰草长林、灰褐的闪片房、墨绿的甜荞稞、如霞的马缨花……
         山水之乐,古来共有,然而优游林下,却是另一种情趣。一部《诗经》,一部《楚辞》,似乎看不到这种情趣。《诗经》间或出现的山水之乐,全无舒缓馀徐的韵味,《楚辞》则纷华而壮美,或哀惋而激越,盖《诗》为儒家经典,《楚辞》乃忧愤愁思之作也。儒家之病在于热衷,其终身切磋琢磨,目的在于做官,或曰修齐治平。虽然孔子与其弟子也偶有沂水之乐,但他们的精神境界,与“林下”之趣泾渭分明,那是不容置疑的。屈原遇渔父,却不愿听“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誓不入“林下”。宋义则卑不足论。
       老子大智者也,能察见渊鱼者,智料隐匿,他劝孔子要象良贾般深藏若虚,象君子般容貌若愚,且终于西出函谷,消失于大漠,似乎有开启“林下”的意味。
        楚威王闻庄子贤,请他当宰相,他却笑对来使说:“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于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如果这个故事不假,那么庄周应是最早最典型的林下之客。庄生著书十馀万言,皆洸洋自恣以适己,这样的文章,后来者无论陶渊明,还是谢灵运,都不能达其境界。
        张良借刘邦之剑灭秦而为韩复仇,封留侯,据说后来隐于林下,即今日之张家界,则张良先为烈士,后为羽客,这种转变说明他对刘邦的雄猜时加提防,且说明英雄而入林下其实是不错的选择。
陶渊明一首《归去来辞》,成了纷归林下者的圣经,其中“衡宇”、“三径”、“松菊”一类,竟成了专用名词,中国的读书人一见即知其义。最奇特的是无产阶级伟大导师毛泽东,也赋“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这样的诗句。革命与林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何以能统一于一体?这真是一个文化之谜,研究毛泽东思想者能否给我们一个令人信服的解答?
       比陶令小二十岁的谢灵运,是东晋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曾任永嘉太守,其门第与官职之高,非庄周、陶渊明可比,却也爱遨游山水,据说他每出游,随从之人数百。文学史尊其为第一个大力摹写山水的作家。他留给后世的名句是“池唐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此句的妙处,在于全不费力而显出生机。而他在另一首诗中说:“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意思说,由于心里常满足,故而觉得物理无违于自己的意愿,这或许道出了林下者精神风貌之所自。
        南朝宋诗人谢朓,虽然小谢康乐八十四岁,但其山水诗却比肩于灵运,世称“二谢”。其名句为:“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小谢从建业赴宣城太守任时途中所作诗《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曰:“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懽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此乃远离京城可以远害之义,而所谓“既懽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说的是既得到官禄,又能符合幽隐的意趣。
        二谢身居高官而趣在林泉,这种情怀对后世官员影响极其深远,因为要他们一如庄子样有高官而辞之,或如陶渊明样不为五斗米折腰,退居林下,则势必不能,所以二谢就开创了中国所特有的“大隐”文化,而以后王维之流,成为其中皎皎者。
       自明清以来,楚雄人宦游他郡者,或外地宦游楚郡者,其诗中大隐文化的影响十分明显。其中写得最为古旧的两句:“秋菊漫东篱,傲霜翘一枝。一枝自矜重,零落匪所思。”作者尹建中,赵州(今大理凤仪)解元,曾入杜文秀幕府,后为楚雄同治十三年新建之雁峰书院山长,其一生多有传奇色彩,而此诗为送观察赵沅青归故里时所作,亦不离赴林下而作安慰之意。
       楚雄一位真正林下者乃樊如杞。他十八岁中嘉庆庚申(1800年)科举人,次年成进士,选庶常,散馆授检讨,也就是入了翰林。后来任县令,升同知,将赴任,丁母忧归。宣统《楚雄县志》说他:“谓宦途险诈,遂不出。游林下三十年,四世同堂,掌院教授以终。”
    我在游西山时常独自对林泉遐想,自古以来,楚邑及外地先贤,多应到此山游览,其中樊翰林,既然游林下三十年,则其不时登西山游玩亦自属当然。然而他没有留下一首诗、一篇文,其林下心迹,只能让我辈从其履迹中猜测,空有遗憾而已。但再一想,既然入林下,则其迹自难留史乘,比如陶渊明诗文,不也是过了大约一百八十年后,才由萧统编入《昭明文选》的么。
        优游林下是种怎样的境界?前面的哲人似乎已经告诉明白了。我常想,那些身游林中而开了收音机听新闻的人,那些步履匆匆穿越林泉的人,那些年迈而一定要约了别家的丈夫或妻子上山的人,自然不属于优游林下,即使那些装束利落箭步林海的人,或乘轿车有人鸣锣开道的人,也还算不上优游林下。只有那种懂得风飘飘而吹衣之神韵者,那种能独自放眼苍狗白云,独自跟林泉交流精神的人,才是真的具有山林之趣者,一言蔽之,只有身虽孤独面对自然而其心包纳宇宙者,才是真的优游林下。
        海明威长篇小说《双心大河》,通篇写一个男子只身到林中河上钓鱼,钓了一条又一条,如此而已。作者要表达什么?据说全球的文学评论家皆不知所云。而此人是优游林下者乎?非也。因为此人内心有一阵阵激情隐约着,他没有风飘飘而吹衣那种韵味。由此可知,优游林下是中国文化,乃中国作风之一种,非西人所能预也。
        昭明太子作《陶渊明集序》,其中说:“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宜乎与大块而盈虚,随中和而任放,岂能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这应该算是对优游林下最精辟的解释了吧。
        红日西归,万山沉醉,我自西坡上攀,刚到山顶,轰然一阵声浪涌来,那是汽车声、广播声、人声……的混合,如墙壁一样压向我。此时此际,我更进一步感到先前林下小憩的安静,同时又明白了,优游林下,不过是人生某段时光中所能享受的清福,并非随时能得到啊。
                                                                                                                       二○○三年八月十三日于鹿城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