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52.蜕变)
文章来源: 悉采心2009-10-17 14:41:49

 母亲去医院的那天,天上下着凄沥的秋雨。滂沱的雨水漫过了门前的青砖小道,也淹没了她生还的路。

 与母亲的遗体告别时,我在尖厉的嚎哭和蛮横的扑打中,剧烈地完成了告别童年的蜕变。

 成熟在暗中接替了母亲,领养了我。——爸爸不知道,他在母亲过世后便开始对他身边唯一的孩子倍加呵护,却不知道他最亲近的女儿,是一个正在逐渐强大起来的敌人。

 “妈妈那天手术时你到底在哪儿呢?——去厨房里端汤的那个晚上,我听见了你的话,你后来说你会响应一胎化号召,去陪她做那个手术,可你却食言了,没有去医院……”——上了小学后,我变得更加沉默,却在一次饭桌上爸爸给我夹他亲手做的红焖蹄子时,突然那样发问。

 “我,------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爸爸是被,是被一个临时发生的紧急情况给耽搁了……”——爸爸沉着脸,话却说得支支吾吾。

 我把那块小猪蹄往嘴里一塞,然后毫不迟疑地“尥了蹶子”:“是谁耽搁了你?——是那个给你写信的阿姨吗?!”

 “什么信?——你怎么总是磨叨这件事,——你说说看,到底是哪个阿姨给我写了信?”——爸爸放下了端到嘴边的花碗。

 “就是那个害死了我妈的阿姨!”——蹄子下肚,我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露露,你胡说什么?!——大夫说,你母亲是因为手术中突然大流血而过去的,是个意外!”

 “可是,妈妈在那个事故发生以前,就已经‘死了’不是吗?!——爸爸要是看到那天她在灯下对着那封信的表情,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么说,你妈妈真的接到了什么信?——可收拾她的遗物时我怎么没看到?是不是你把它藏在了哪里?”

 ——姥姥早都流着泪把那封信给烧成了灰,把它化为一股青烟藏到空气里去了——我想那样说,却终于没有出口,只是拼命地往嘴扒拉着饭——“尥蹶子”的范围要有限,几个小猪蹄不足以让我挂累到姥姥。

 “怎么不讲话了?!——最近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不是做一言不发的大焖锅,就是突然编瞎话来冲撞我,你真是出息了你!——真不知道你上学后都学什么来着,驴马经吗?!”——爸爸砰地一声撂下了筷子。

 我就愈发满不在乎,说驴马经不敢当,发神经倒是真的,爸爸你别在意。

 “你看你,你看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刀枪不入的德性……”——他一边用发抖的手 指着我,一边气愤难耐地说:“小的时候说上一句你就成了泪人,现在可倒好,这么骂你都不知道哭,你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

 我说爸,那有什么奇怪?——动物皮厚了才能蜕变,蜕变了才能长大,——今天语文课学到“蜕变”两个字时,语文老师说的,——那都是成长的标志。

 ……

 那天晚上,爸爸用棉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拽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镇上的邮局,给姥姥打了长途电话:“妈,璐璐她最近不大对劲儿,不但在学校擅自让老师改了名字,把原来的那个‘璐’字改成了‘露水’的‘露’,还总是用沉默和顶撞来对付我,我看她八成是想她妈想得魔怔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回事儿,可我的工作又太忙,没法子及时跟她沟通……妈,能不能把她送到你那里,住上一段?”

 ——于是,那年的冬底,我便来到了湖南崀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住在了姥姥家。

 那是我平生以来度过的第一个没有雪花的冬天。

 下课后因为不会说当地的话,又被姥姥口中的那些附近有豺狼虎豹的故事吓得不敢到周围的山林里乱转,就乖乖地按时回家,跟姥姥报告一声后,便以作业多为由,沿着逼仄的木梯爬进阁楼上自己的小房间,——像急于回到硬壳中的蜗牛一样,缩在一份可怜的安全感里。

 然而,比起阁楼小窗外那终年常青的山林,四季斑斓的景致,作业又是何等枯燥的文字呢?!——那峻拔的银杉,苍郁的奥松,还有那由南向北的夫夷水,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又是何等撩拨我的五彩文字!

 ——有时觉得那样看还不够劲儿,就索性罩上大棉袄,悄悄地从窗子跳出,站在青瓦叠韵的房顶上,伸开双臂,听风声在耳边呼啸,看林涛在眼前汹涌,在一往无前的速度中,抚摸着时光于指尖冷冽地流失……

 后来有一日,屋檐上那个穿着大棉袄的小毛头,终于变成了一抹石青色连衣裙中的一个少女,在日落中的剪影里凸凹有致,长发翻飞。——那一年的仲夏里,杜鹃花开得格外的盛旺,有一朵不经意间开在了她长裙的臀后,濡湿了那石青色的布纹,用殷红色的血液,宣告了她人生的第二次蜕变。——从此,她的眼中多了一层海水一般沉郁而柔媚的情欲。

 ——

 兜里的电话开始振动。我的心思穿越着飞絮流萤一般的时空,回到了大雪纷飞的眼前……

 拿出来看,是周姐的电话。

 “露露,你在哪儿?——今晚还能来我家过节吗?”——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听起来怯生生的。

 我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说京京,听上去好像你已知道了我不能。

 “怎么?——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我正在另一条线上,唉,想撂都撂不下……”

 “嗯,想撂都撂不下,看来那个人挺烦人的是不是?”——我已经感到了什么。

 “还说呢,——露露,你怎么让我按下葫芦就是瓢!——出院的那天,你不是跟我说过,一切都结束了吗?怎么又跟他搅到了一起?——听纪英英刚才在电话里的意思,你这会儿正在他的病房里……”

 “果真是她。——这么快就给你打电话做了汇报,真不愧于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我苦笑,却不意外。

 “要只是汇报就好了!——是翻脸加恐吓!——她不但摊了牌,阴阳怪气地告诉我说,《五十春秋》已被辛露搞成了煮熟的鸭子,还冷笑着让我转告你,说金律师已答应帮她立案,让辛露乖乖地等着法庭的传票吧,——直到嚷嚷得我这边都没有什么反应了,才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露露,怎么回事啊?——怎么你刚出来,欧又跟着住进了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周姐你别担心,——其实,其实没有什么,都是本该发生的事,躲也躲不开,——似乎早就是命运注定的,非要你再来一次人生的大蜕变而已——虽然脱胎换骨的蜕变会让人疼痛……京京,这会儿手术室门上的绿灯亮了,欧应该马上就出来了,——我先看看他的情况如何,晚一点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刚合上手机,手术室的门就开了。郑大夫大步出来,站到我的面前摘下了口罩,微笑着点点头说:“你是欧先生的家属?”

 我没回答,只说我叫辛露,是里面那个病人的活血库。

“哦,你就是辛露啊!——刚才在血液报告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亏得你那500毫升的血,不然还真是挺危险的——尽管手术过程中我们很努力,但还是碰到了肱动脉,不过有你的血顶在那儿,病人的情况一直很稳定!”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谢谢你郑医生,——刚想问询什么,忽然就见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急匆匆地赶来,把手中的一张纸单递给了他,然后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郑大夫,里面病人的肿瘤组织在显微镜下的初步结果出来了,不大乐观,呈阳性反应。”

 “嗯,”郑医生一边扫着那张单子,一边神色凝重地说:“看来今天的手术是个对的决定,赶快派人把它送出去作切片吧,越快越好。”

 我听了,便上前急切地问道:“郑医生,阳性反应意味着癌症吗?”

 “小辛,现在还不能这样说,——所以才要送出去做切片,因为切片的准确率比CT和穿刺都高,可达99%以上。”

 见我低下了头,他就拍了拍我的肩膀乐呵呵地说:“小辛啊,别泄气,我这不还没说一定就是恶性肿瘤嘛,——阳性反应也可能是出于其他情况,欧先生他说不定患的是急性骨膜炎或骨结核什么的……”

 我打断他,说郑医生,我懂你的善意。——可作为病人的一位——一位亲人,我往最好处盼望的同时,也要往最坏处打算是不是?——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最后一旦确定是骨癌,除了截肢,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听了后就沉吟了片刻,然后终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小辛,如果真是骨癌的话,希望还没有扩散,在那样的情况下采取截肢的做法,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