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时吃土豆片，离婚时吃闭门羹——芹的故事（4）

上集结尾：

终于触屏了，迎面飞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语言暴击：

王小芹，你真是不识相！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既无貌美如花，又不能赚钱养家，上下胖得滚圆，穿衣服邋里邋遢，居然还敢跟我谈离婚！说句不怕你玻璃心碎满地的大实话：我郑世富，一离婚就成了钻石王老五、金碗饭、长期饭票，而你这位大妈呢，离了我就是个谁也不稀罕的小菜一碟，——就像我现在根本不稀吃的，—— a piece of c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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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被子弹击中，如同被火药炸伤，郑太太身体摇晃不稳，几近跌倒。

然而，最终她还是站住了，靠里面的芹，撑住了她。

之后，她以受伤后被极度痛苦所催生的醒悟，凄然一笑，开始“欣赏”那些长条形语音：切，还真是的，短见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老郑送我的，怎么能是只装着一丝甜头的礼盒呢？枪膛、炮管、炸药包，才更加令我难忘啊！

芹在暗中倾听着，眼里盛满了泪水。

别哭啊芹，别哭啊。——郑太太安慰着里面的芹：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痛，只有解脱，濒临死亡的那种解脱，甚至渴望快一点儿、快一点儿让我死得其所。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芹，你小不点儿时，看过一部叫做《英雄儿女》的电影。当那位名叫王成的战士明知死到临头，却勇敢地大喊“向我开炮”时，你真是羡慕极了。如今，现在，当下，那个可以豪迈而死的时刻，终于属于了我……

不等芹回答，郑太太逐一点开语音，以大无畏的广阔胸怀，迎接着从老郑的毒舌所发出的接二连三的“连珠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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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次，是芹按开了手机，在郑太太再也没同老郑联系的两周后。——芹相信，郑太太已经死了，——“心死”便是真正的死亡，医学界向来这么说。

芹也看到了证据。去抓手机的那只手，分明是自己的，是自己狠下心花掉百余刀、第一次进出美容院后，明显细发柔软的手。

然后她拨打的，并不是郑世富的电话，而是每个号码的另一端，都是以双臂交叉抱胸之姿、而摆出“为你而战”的离婚律师。

只是，按网上的黄页一连打了好几家律所，都是收费咨询，每小时300刀左右。她又去找常有促销广告的华人网报，好不容易发现有个200的，就赶紧打过去。

对方接起，以爱搭不理的口吻，问你有啥事。芹便直言相告：我想离婚，涉及到一些财产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线员说：听上去，你这是第一次办离婚，那么所需要的咨询时间，也应该更长。目前律师周间没空，都排满了，只有周六下午，还剩两小时。

芹说不不，我感觉我的Case并不那么复杂，十几分钟就够了。

对方答：我们收费便宜，又赶上新冠后离婚人数激增，客人多得很，不接待按分钟计算的客户，你再问问别人家好了。

芹一楞之际，人家就挂了。

也只好再问问别家，——虽然已经问过的诸多“别家”，回给你的都是“再问也白搭”的调调。

为了抵消自己的挫败感，芹暗念古今中外的励志语录，给自己鼓劲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压伤的芦苇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不熄灭；上帝关上一扇门时，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背到最后的这一条，她忽然想起她和老郑刚结婚时，被人拉去听主日学的一个场面。

当被围坐的众人问起、遇到困境该怎么办时，坐在中间的传道人，举起手中的硬壳圣经，引用了“关门必开窗”的这句话。随后却有一位身上连背带抱着俩娃的中年母亲，愁眉苦脸地问：为什么我的人生中，上帝总是关上我的门，却从没为我开过一扇窗呢？

老美传道人转了转镜片后的灰眼珠，帮上帝说话：这不能怪神，是你走错了地方。

透过前排听众的缝隙，芹看见斜对面的那位妇人仍然满脸困惑地嚅动着嘴唇，却不知说啥好，芹便举手帮忙：那么请问牧师，怎么才能不走错地方呢？

传道人转过头来，以礼貌中含有四两拨千斤的一笑，望着芹说：找上帝呀，让上帝做你的人生导航，照祂为你所准备的那张地图，一直走下去，肯定没错！

芹正琢磨着对方的回答，被身边用公园里举办的一顿以大包土豆片为主的室外野餐、就把她娶回家的丈夫小郑，给握住了手。紧跟着，她的耳边就传来他的悄悄话：我说老婆，别听他胡扯好不好，到哪儿去买那张地图啊？待会儿就下课了，挨到时间咱就走人，少跟他掰扯！

芹转过头来低声解释：不光是掰扯，我也是真的不想白来，学些东西少走错路。

走错路？想多了想多了，跟我在一起永远都是对，你压根儿就没有走错路的可能！——小郑说完，使劲儿地揉搓着她的手。

她果然也就不再较真儿，感觉心里那些被那位妇人所引发的思考和忧虑，都被新婚丈夫温暖而有力的大手，一下一下地给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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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很多年过去后方知，铁打的困惑流水的人。她不知那位母亲现在在哪儿，而确知的是，自己已变成了那位母亲。

且也如她一般心有戚戚地巴望着，被上帝关了门后就真的有一扇窗，能让自己逃生。

真的就是没找对地方？——此时此刻的芹，略过网上又一排“为你而战”的威武型律师，目光落到一位和颜悦色、垂臂而立的方脸老美身上。

她瞧了他半天，决定临时抱佛脚跟上帝求情：亲爱的主，愿这位面相和善的律师，能带着您的恩典、公义和慈爱，答应帮帮我。你看他，周围站满各种肤色的年轻助理，各个脸上都是阳光少年一般的敞亮和自信，我祈求您能让他，也成为可以把光和信心带给我的那扇窗吧！

鼓足勇气按下号码，果然听到接线的女生，以高于方才所有接线员的语音温度，跟她打招呼。芹长吁口气，告诉她自己想离婚，有些财务上的困惑，想咨询一下怎么着手办，估计十几分钟也就够了。

对方爽利地答复：你来得正好，赶上了好时候。为了回馈社区，本律所从上周开始推出可以按分钟收费的促销活动，且不比按小时收费的450的单位价格多一分钱，那就是每分钟7刀半！

Wow！——芹以叹为观止，发出了浑身被吓得肉疼的胆怯之感。而就在她蒙圈的这一刻，电话又被对方挂断。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一分钟卡住离婚案。

有一种婚，叫结婚时吃土豆片，离婚时吃闭门羹。

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指僵硬地松开电话，而被她瞬间抓住的，却是一霎那的醒悟：她所求的上帝，早已过气了。在这个金钱就是上帝的时代中，没有钱，就永远找不对地方，也就永远找不到那扇能让她得以逃生的，——救命窗。

耳边却忽又飘荡起小郑当年的那句话：跟我在一起，永远都是对，你压根儿就没走错路的可能……

将脸埋入手掌，她闭上眼睛，收回了看不清前方的目光。而那一刻，也正是小玲跟大家说起过的，芹已落入谷底、且找不到出口的至暗时分。

  “女人和窗”，一直是古今画家笔下永恒的题材。现于网上选的这幅，是当代艺术家Harold Voigt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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