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司每年都有一次员工才艺展示会。这一年，刚刚毕业进入公司的他，获得才艺展示和比赛的冠军。他参展的作品，是个用废报纸建造的城市模型。

他寡言少语，虽然自小生活在这座城市，却未交到过什么朋友。读书之余的所有时间，他都在勤奋地剪贴废报纸，认真建造这个城市模型，老老实实记录发生在身边的景观变化。

碰巧的是，他工作的第一家公司，就是个小小的印刷公司。

因此可以说，模型是他过去短暂人生的辛勤劳动以及生活缩影。也可以说，他的获奖，是实至名归。

在颁奖仪式上，大老板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指着他的模型，说：“我们公司的印刷业务，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遍及我们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二、

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城市的建设有了一些变化。他在模型的边缘，靠近湖泊那一带，加入了新盖的居民小区。城中心的老教堂被拆了，植物园还在兴建当中。不过，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想象，把那一块空地补上了铅印的花草树木。

当他再次把这个稍有改动的模型拿去公司参加才艺展示，公司办公室内部发生了小小的争执。甲派认为，同一件艺术品不应该连续参展，乙派便反问，为什么每年质检部经理都能演奏小提琴；甲派理直气壮地回答说，那位经理每年演奏的可都是不同的曲目，乙派立刻为对方指出他的模型上边那些最新建设。

这类争论的结果，往往都是表达了各派需要表达的观点，不会有输赢之分。展示当天，他的模型还是被摆上了展台，不过位置较偏，而且标明为展示品，不参加比赛。

尽管如此，它还是吸引了不少公司新员工的目光。许多人以为，建造这个模型一定是公司大老板的主意，表明了公司占据全城印刷市场的野心。

三、

从此之后的每一年，每逢才艺展示临近，公司办公室都会提醒他，记得把城市模型带来陈列。这一个模型，在众人的眼中，已经不知不觉成了公司艺术品位和市场形象的象征，而不再是他个人的业余消遣。

甚至很多人都并不知道，他就是模型的作者。

他在公司里，照常地无声无息。偶尔离开自己的小格子，都会带着一叠文件，边走边读。倒不是为了工作，只为回避没必要进行的交谈。

一天他正这样低头走着，大老板叫住了他。先是一阵亲切的嘘寒问暖，之后说起下周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的大型纪念活动，问他能不能把模型带到公司来，作为此次纪念活动的主题会标。

他身体保持着阅读的姿势，头略略抬起来，目光在老板脸上礼貌地停了一下，即刻又回到文件上去，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当然可以，明天就把它带来。

“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就把它留在公司吧，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作品！”

“可是不行啊，我每天都在更新它。”

“我认为它已经是件十全十美的艺术品了，不见得再需要任何更新和修改。要知道，它已经成功地复制了历史，因此它是一件无可取代的纪念品，不加改动也许更好。”

“不是的，我得更新。您或许不知道，我确实必须得要改动。”

“那好吧，我也理解。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公司愿意出钱买你的杰作。”

“嗯，谢谢老板。”

四、

他始终没有把模型卖给公司，只是在需要的场合，把不断更新中的它带来展示。公司已经为模型拍了大量的照片，当作珍贵的历史资料保存，希望几百年后，在公司回顾展上，后代的员工们观赏这些图片时，会为公司奋斗崛起之路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可惜公司没有等到几百年后的那一天。这个城市也没有等到。

一场大地震，把城市的一切繁荣，都留在了某个夜晚之前。

当黑夜过去白昼降临，阴雨哀哭着一地的残骸。

救援人员在废墟当中，发现了这座城市模型，完好地站在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盒里面。模型中那家新建的医院，婴儿室内有着两张并列的婴儿床。床上是报纸裹成的婴孩包，体积太小的缘故，婴儿没有手脚与面容，毫无生动可言。

不过在灾后悲声的围绕中，救援人员看着这些纸质的虚拟人类，还是不由得哭了起来。他完全相信，这个模型的作者，一定是照着鲜活的初生婴儿，做出了模型的这一部分。

五、

城市重建以后，模型被摆在了市政府一楼大厅的正中间。

透过玻璃的罩子，人们瞻仰着一座永不复返的城市。里边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他们形形色色的念头。到如今，只剩下一个模型，是这座城市不再被更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