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四年,餐馆四年----洋插队的前四年(三)
文章来源: 史迷2008-10-08 19:55:51

在继续洋插队的故事之前,先聊几句网友回贴有关的话题。

小费。我出生在家境中等的知识份子家庭,儿时靠父母的工资,衣食无愁;又是家中的老么,被娇惯,无责任感,大手大脚习以为常。当工人后,体会了“新社会,新国家,自己挣钱自己花”的优越性,和小哥们胡造了几年,周末回城里,总得找个地方搓一顿。结果,上大学前一个子没攒下,和我同时当工人的师姐师兄们,存款两千以上的,不是少数。上大学是带工资的,比较有钱,经常在吃的方面周济同宿舍的小兄弟,是寒假返校敢坐飞机的主儿。从来没为钱发过愁,自我潇洒了多年。直到到了美国,才面临了钱的危机,才知道钱不只是用来潇洒的,更重要的是用来维持生活、维持家庭的,这才从“揪着自己头发想上天”,回到了地面。当小费成为收入的主要源泉时,清高是装不出来的。对不付小费表现出的恼怒,不仅仅是对钱的在意,还是对自己处境和努力不被理解的失望。而每天清点小费时的欢欣,也不仅是对金钱的贪念,更是对自己辛劳的欣赏。没经过这类磨炼,大概很难体会这时的心情。对我来说,洋插队的一个重要收获,就是理解和体验了自食其力的意义。

剥削。我没有经历过“人吃人”的旧社会,从小被教育得对剥削深恶痛绝。洋插队的四年,亲身经历了被别人剥削,让老板无偿占有自己所创的“剩余价值”的过程,却无法产生痛恨剥削的反应。前两天拜读网友“围观生活”的大作,<打工生活,俺难以忍受的快乐>对他所述的“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感谢这些老板们提供的机会,让多少个打黑工的老留学生,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生活。”深有同感。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成千上万的自费留学生,面临著生存的挑战,却无投资本钱,无北美谋生技能,更重要的,无合法工作的权利。接纳这些创业者的,是遍布北美的中国餐馆。我后来打工的地方,就有三个从大陆来的学生,两个上海人和我;以后,我又陆续地介绍了四五个学生加入。很难想象,没有这些餐馆,为数众多的中国学生今天会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一直是从正面理解这些中餐馆对自己的帮助的。

至于餐馆只付最低廉的工资,也不难理解。餐饮业的服务人员,历来就是工资最低的组群,无论中餐,西餐。餐馆业是竞争最激烈的行业,家庭经营的中小餐馆,多是在赚蝇头小利,惨淡经营。所以,压低成本是必需的手段,而人工开销,则是成本中很大的一部。再看看经营者,以我后来打工的餐馆为例:从79年开业,到89年我离开,十年间,除了每年圣诞节放假一天外,老板娘每天从早上10点到晚10点,,全年工作。按我们能拿到的工资加小费共$12/小时计,全年她也该拿到5万2千多元,这在80年代比刚毕业的MBA只多不少。她拿不到这么多是一定的,那么,谁剥削她了?再考虑到应得的投资回报,或经营不善的破产风险,好像接受点剥削更舒坦些,是吧。所以,我理解剥削的正面意义在于,由她的资金和做生意的欲望,解决了至少十个人的就业,受益的是经济和社会发展。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下面还有两句,是笑话,就不说了。

回到正题上来。

我去工作的第一天,是星期五晚上。先去认识将要一起打工的同事:一个是台湾来的,叫David,是位职业Waiter,在中餐馆里混了十来年了,自认是Captain,和他以后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另一个叫 Frank, 上海来的留学生,在State U 读书,大哥的朋友。一位Busboy,小D,也是上海留学生,在哪读书,没人知道;一位Busgirl,老板的妹妹。老板娘冷冷地说了声,让David给你讲讲吧,就没再搭理我。David告诉我,这里很忙,尤其是周末,动作一定要快。又说这里是打共产,就是所有的小费合在一起,最后平分,每个Waiter得四分之一,小D和老板的妹妹分另外的四分之一。(Busboy能得Waiter的一半,是这家餐馆的一大特点,David 一直忿忿不平,说小D是老板他爷)。他很直率地说,因为是共产,所以大家都要自觉,别想偷懒,让别人多干。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因为大哥曾在这儿当过Waiter, 和David共事三年。据他讲,David人不错,干活麻利快捷。就是小气些,对干多干少很在乎,分小费极认真,最后的一个Quarter 也要用零钱分开。

那天晚上是真忙,和我原来干过的餐馆没法比。一百多人的位子,坐得满满的,而且都转了两次。尽管是新手,对菜不熟悉,但我还是尽量多接单子,还帮他俩出菜,帮小D收拾桌子,一路小跑干一个晚上,力求在老板娘和同事间留下个好印象。辛苦换来好评:David说,听你大哥介绍过你,不错,以后一起干!最高兴是分小费,David把我的那份交给我(一定是David分小费),一数,五十多块。哇,这么多!“这儿周末都是这样,有大Party 定位还会更多”。

以后每周工作两个晚上,两个全天,家里的经济明显好了起来。Frank和小D相继辞工后,我介绍了几个同学进来做Busboys和waitress,把这个好的挣钱机会分享给洋插队的队友们,也打破了以前老板的规定,他是不要女生的。因为和老板老板娘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我又像以前一样,可以在老板娘不在的时候,掌管钱柜,兼管杂七杂八的事,这个餐馆好像真的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老板娘对我也越来越好。生老大的时候,她和老板送给儿子一副金项链,还在餐馆为我们办了儿子满月的酒席。她介绍我加入了一个韩国华侨和韩国人私下成立的储蓄互助会,为我赚了几千元。要不是有他们餐馆担保,人家不会要我,我也不敢参加的。逐渐地,关系从雇主雇员向朋友发展,一直保持到我离开。这么多年,我每年回加州几次,总要找一次机会,去看看老板夫妇,在他们的餐馆吃顿饭、叙叙旧。老板和雇员之间,能成为朋友,也是不易。今年七月回加州,全家在他们餐馆用餐,老板娘送了个菜,猜猜是啥,“红烧虾子海参”,够意思吧。

更有意思的是David。David的小气和计较是全店知名的,开始我也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不在任何能触犯他利益方面做错事。慢慢地,我发现他对我很欣赏,不像计较别人那样计较我,还主动和我讲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孩子。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有一次和大哥聊天,无意间说我给David分好的小费,大哥大吃一惊,说:他让你分小费了?我和他共事三年,这可一直是他的专项啊!其实何止是小费,他的老Honda发动机烧了,只得买了部新车,他知道我喜欢捣鼓车,就让我把旧车拖走,换个发动机,还是一个很好的车。其实,他完全知道可以用旧车换来百十块钱的。

每次和David一起打工,就是一次和平竞争的机会。因为是共产,我的想法是,他是老Waiter,经验多,动作快,和我们共产觉得吃亏。所以,我一定要多做,做好,不能让他觉得我在占他的便宜。我猜想他也有同样的心理压力,毕竟都是很自尊的人。每次我占先时,他总是说,就是打私产,也没见你这么玩命干的,共产党就是厉害。他占先时,我反唇相讥,国民党反攻大陆了,正规军就是比土八路强。时间久了,竞争导出互敬,彼此之间倒有些惺惺相惜了。

要去加拿大之前,他为我们饯行,他太太顺便带来了很多他儿子的旧衣物。他儿子已经十一二岁了,他还保留着他们四五岁时的小衣服,可见对财物的细致。他儿子是双胞胎,给我们的衣服都是双份。我儿子小的时候,哥俩差不多大小,每次看到儿子们一样的穿着,就想起了David,想起了餐馆的那段生活。太座最后调侃地说,认识你是我们的福气,他却十分认真地说,我接触了很多的大陆人,但喜欢的就是你老公这种人,真服了你老公的工作态度和处世为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为谋生和学习,放下身段,端了四年的盘子,却得到了来自不同社会的人的认可,也算是洋插队的另一收获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