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海牙的路上，沈一丁和陆承裴都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现实。之前那些毫无头绪的寻寻觅觅，居然就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出了结果。

陆承裴对琳达说：“阿姨你不是说有好多事情想对我讲么？现在可以说了吗？我挺想知道的，我妈妈在这里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琳达笑笑：“等见过老周，我们再说吧。”

他们赶到老周店里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陆承裴一眼看到他，觉得他看着还挺年轻的样子，怎么也是比他妈妈年龄小些。

见面寒暄过后，老周说：“隔壁就是个中餐馆，不如你们先过去坐坐。我等上晚班的那个孩子过来交接了就去，他应该说到就到的了。”

陆承裴说好，便先过去要了张桌子坐下。

没多久，老周就过来了。他的腿脚不太方便，但并不用拄拐杖。由于餐馆老板认识老周，对他们很是客气，端茶送水还附赠小菜什么的。

老周一直在上下打量着陆承裴，冷不丁地说：“你跟小时候的照片差别不大。”

陆承裴说：“周叔叔见过我的照片？”

“见过。”老周点头：“你妈妈带着一张你的照片，是你们在游乐园里玩飞车的时候照的。”

陆承裴沉默了，大家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题。

琳达开口说道：“今天这个机会真是挺好，我有很多话要对你们说。老周，你以前坚决不肯和我细谈，我不想勉强你。现在陆承裴也来了这里，正好，我一次过把话都说了。”

“老周，裴丽在监狱里和我谈了很多。她说她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实在太多，而且还都是最爱她的人和她最爱的人。她的母亲，她的两个儿子，还有你。所以她认为，自己生病是罪有应得，坚决地拒绝了所有的救治。她说她不希望你原谅她，也不希望儿子们原谅她。”

“在俄罗斯的那段日子，对她造成了非常巨大的创伤。她在逃离那里之后的唯一念头，就是把那个王八蛋杀掉。她告诉我，人在绝望的时候想要活下去，需要一个精神的寄托，一个奋斗的目标，一个还能让自己在明天睁开眼睛的理由。她当初决定活下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报仇，为了不让那个人渣继续那样肆无忌惮地活在世上。在这件事情没有完成之前，她没有办法开始新的生活。她对我说，当时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老周，你在那里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等一个机会下手。可是也许她的行为举止都不算太正常，那里的人一直都防着她。后来你把她劝走，给她正常的生活，在生下Alex的时候，她真的想过，算了吧，好好过日子。可是每次看到自己身体上的那些疤痕，她还是觉得不行，自己走不出去这片阴影。那天，她带着刀去按摩院，因为知道是那个人来收钱的日子。她想过，如果这一次见不到他，就真的算了，从此不再回头。可是，这天她偏偏见到了，还很顺利地就进到了他的房间里。毕竟，看到她已经洗干净了开始生活，那些人也就不会再想到她会抛掉一切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她一直以为，干掉人渣会让她觉得满足。心底最大的愿望终于实现，她应该了无遗憾了才对。可惜，她非但没有觉得满足，心里反而充满着愧疚和遗憾。她为了一个人渣，伤害了所有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她为了一个人渣，给自己的家人带去了无法衡量的痛苦。只可惜，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被恶魔占据了头脑。当恶魔终于餍足离开之后，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

“老周，她觉得对不起你和Alex，但是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觉得对不起你，因为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弥补的伤痛。”琳达说：“最后那些日子，她过得生不如死。我在得知她走了之后，替她松了口气，她终于解脱出来了。”

老周一直低着头，看着桌布上的图案，面无表情。

沈一丁看着他，想，他和陆承裴有几分相似，都是属于那种把情绪留在心底的人。可是，越是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越喜欢用行动来表达。他们对人好，那是挖心掏肺地对人好。老周当年，可以完全不计较裴丽的一切过去，给她一个全新的开始和安定的生活，这不是一般的男人可以做到的。沈一丁能理解老周这么多年拒绝去认领骨灰的举动，当他的全心全意被裴丽这样随手丢弃，心里的恨也一定是彻骨的。

裴丽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她是一个特别爱憎分明的人。

她的性格里有着她母亲的倔强，对于自己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不能把她拉回来。就像当年她认准了陆俊，可以毫不犹豫地与母亲和家人断绝一切关系。她认准了要为陆俊终生不再别嫁，可以毫不犹豫地在心头刺上他的姓氏。同样的，她认准了要报仇，那么不达目的她也是一定不能罢休的。

大部分倔强的人，在生活的磨炼里，会逐渐逐渐把自己的棱角磨圆磨光。可惜的是，裴丽的命运，起伏过于巨大，遇到的事情都是那么的极端，完全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琳达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下来喝了些茶水，才转头对陆承裴说：“小陆，我想，有个问题可能一直困扰着你，那就是为什么你妈妈不回去找你，是不是？”

陆承裴很坦然地点点头。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羞愧。”琳达说：“她对我是这么说的，与其让儿子知道他妈妈是妓女是婊子是杀人犯，还不如让他认为她已经死了。当初，那蛇头告诉她，他已经传话回去，她在路上病死了，所以别指望有人来捞她。后来她想想，那倒是个最好的结局，至少，你不会有一个像她这样丢人的妈妈。小陆，你要理解一点，那就是她是真的抱了必死的心的，所以她才决定不找你。或许，真的找了你，她就放不开了。”

“我们活在世上，也许有很多自己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心里有牵挂。丈夫，孩子，亲人，朋友，这些人是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可也是阻挡我们脚步的牵绊。对他们的责任，让我们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只有在把你彻底放开的情况下，她才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到最后也不同意让我们找到你，告诉你她的经历。”琳达说：“她已经为了仇恨，付出了太多，也伤害了太多。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你也走她的路。她说过，你的性格中，有很大一部分像她的地方。她不要你也为了仇恨，而失去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说到底，她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快乐。”

琳达看了看沈一丁，说：“所以我说，她要是知道你们要结婚了，一定会非常高兴。这一路上过来，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真觉得挺安慰的。小陆，找到这么一个好姑娘，你妈真的不需要遗憾了。”

陆承裴拉了沈一丁的手说：“阿姨，我们两个，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她的妈妈和我妈妈是最亲近的朋友。我妈妈一直都特别喜欢沈一丁，所以，我才想要找到她，告诉她我要娶的人就是沈一丁。”

琳达诧异地瞪大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笑开了：“这我是真没想到！这多好啊，太好啦！”

大家都笑了，连一直沉默着的老周也对他们说了句恭喜。

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大男生。老周见了，站起来冲他挥手，说：“我儿子回来了。”

陆承裴立刻站起来看，走过来的孩子十八九的年纪，个子挺高，差不多跟陆承裴肩并肩。他们两个长得并不像，大约是都各自继承了父亲那边的长相。老周介绍说他叫Alex，性格内向腼腆。

Alex笑起来的时候，有那么几分像裴丽，他客气地同大家招呼了一声。由于有着语言障碍，Alex没坐多久就先走了，临走时礼貌地邀请陆承裴他们去家里玩。

陆承裴目送Alex出去后，转头对老周说：“周叔叔，我有件事情，想与你商量。那就是我妈妈的骨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带回上海去。”

老周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带走吧。这里本来就不是她的家乡，又发生了这么多让大家都痛苦的事情，她不会想要留在这里的。Alex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不像你，和她有感情。”

陆承裴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周叔叔理解。”

他们都能看出来，老周还是爱着裴丽的。

没有那么深的爱，就没有那么深的恨。

有句话说的好：爱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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