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周年那日,下班,我驱车去买了五十朵玫瑰花,然后开车回家。一路上塞车,但心情好得无与伦比,一路哼着歌,从《兰花花》到《日升之屋》。 到家已是一身臭汗,我那辆自动排档的福士威根并没有冷气。 我用锁匙开大门,女佣人正抱着小儿子在窗口看风景,她称呼我,“先生。”然后叫小宙看我,“看看,爹爹回来了,叫爹爹呀。” 小宙才一岁大,咿咿咿咿的唤我。 我充满幸福感。这是我的家,是我一手建立的家。 “美眷!美眷!”我喊。 女佣笑,“太太在厨房做明虾沙拉。” 美眷推开房门,笑问:“什么事?” “美眷!”我把花搁在桌上,“祝你快乐,希望我们还有许多的十周年。” “扬名,”她完完全全的被感动,“这么多的玫瑰。” “来,让我们做一个拥抱。”我说。 她张开双手,我们拥成一堆,美眷咭咭的笑个不停,女佣佯装看不见,抱着小宙进房间。 我坐下,把双腿搁在茶几上,舒出一口气。 “美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尽量放松声音。 “嗯!”她早已扬起一条眉。 “是,是的,”我说,“我已获得升职,今天宣布的。” “扬名!”她尖叫起来,“噢,太好了,太好了!” 我笑起来,“我不是说过吗,我知道他们会升我的!” “可是这么快!你现在职位是什么?”她狂喜,“告诉我!扬名,告诉我!” “创作部主任。” “扬名!”她亲吻我。 “而且加了薪水。”我说。 她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欢愉。 我在这一刻觉得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的劳苦得到了报酬。 静下来的时候我问:“小宇呢?” “外婆家。”美眷说,“今天晚上只我们两个人去庆祝,是不是?” “当然。” 她把玫瑰花插在一个瓶子里。 瓶子深蓝色,有金色的花。我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我问:“这花瓶是你买的?” “是。”美眷抬起头。 “下次买水晶的,水晶玻璃好看。” “太素了,扬名,”她责备我,“你最好什么都黑白两色,没些喜气。” 我笑笑。“小宇这次测验如何?”我问。 “差透,错字极多,”她答,“三年级功课就这么深,就快全部英语对白,我根本应付不来了。” 我点点头。“我们吃完晚饭去把他接回来。” “我去换衣服。”她说。 美眷进去准备。 我躺在沙发上。 我会有一间私人写字间,有专用电话,有女秘朽替我写信。我得意地微笑,虽然工作又重又繁,人事关系复杂,到底任何人说起香江电视公司,也得提到施扬名这三个字。 我虽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此刻也有点晕陶陶。我决定纵容自己,好好的陶醉三天,然后再从七重天走下来,从头苦干。 美眷换好衣服,她穿一件花衬衫,配条鲜黄色裤子。 “芽长裤吗,”我诧异,“我们还要去跳舞呢。” “长裤也可以跳舞。”她说。 “换裙好不好?”我建议。 美眷笑着说:“真噜嗦,在公司升职,回家也想升职。大儿子都八岁了,你还管我穿什么衣服。” 但是她还是进去换好裙子出来。 我告诉美眷:“将来我的工作会很忙很忙,你不要疑心,也不要担心,你要了解,这是我的事业,我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美眷说道:“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多疑的人。” “美眷,”我说,“多谢你把家里管得头头是道,这十年来,十年了,美眷,我们结婚竟十年了。” 我们选有烛光的夜总会,吃法国菜,我还点好香槟。 十年的婚姻,我们吵过架,闹过意见,生活上不愉快的细节,不顺利时的风浪,我们都一一克服,真不容易。 美眷嫁我时才十九岁,我二十三,刚刚升中文大学。 为追求她,几乎升不了级。 我微笑,“那时多少人追求你。” 美眷笑问:“是吗,你认为是?” “当然,上门来求的人太多,门限为之穿,”我笑,“我都不知道排队排在什么地方,几乎有种盖士比等黛茜的感觉。” “你以前也就是那个样子!”美眷横我一眼,“说话只有自己明白,咕噜咕噜,来了就不走,赖在那里跟我弟妹闹,除妈妈外,谁也不喜欢你。” “我是很感激妈妈的。”我笑说。 “后来是怎么嫁给你的呢?”美眷罕纳的问。 “我有没有恐吓你说要自杀?”我问。 “才不怕。”她说着一边笑。 我向她求婚,她不答应,那时她与一个纱厂小开走得很近。那小开天天开着雷鸟跑车去接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赢得她的芳心的。 反正她当时嫁我是真的下嫁,她长得美,年轻的时候像个洋娃娃,十九岁还没有中学毕业,功课极差,但是她品性温柔,真像依人小鸟。 我们结婚并不铺张,也没有钻石礼金,她真是个好女孩子,一点也没有做奇货可居状,就这么跟定了我。 她对大事小事都没有主张,我说什么,她依赖性非常的重,同时也并不是个好主妇,她缺乏组织能力,不懂家务,因此我们一直有佣人。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美眷令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因为我必需要照顾她的精神与物质生活,所以我不得不做下去,每个月终发薪水的时候,我非把现金支票交到她手中不可。这使我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美眷。 如花美眷,我的爱妻。 她的温驯永远是我的强心剂。 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妇人,到现在为止,也不是不像一个孩子的,很多时候,我并不忍把我的劳累告诉她,她不会明白,我也不要她明白,我是男人,她的丈夫,一切应由我负责。如此便十年了。 饭后我们跳舞尽兴。 美眷的舞步并没有退步。 我问:“记得吗,当年我接你放学,然后去跳舞。” “是的。”她笑,“然后有一天你说零用钱花光了,替人补习的酬劳也用得一干二净,我们才到公园去坐。” “为什么嫁给我?”我问。 “十年后才问?”她笑。 “当时太惊喜交集,十年后才镇定下来,真的,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妈妈说你最好,觉得你是有出息的,小两夫妻要相敬如宾,她说,嫁有钱人家未必有幸福,妈妈一向觉得我比较钝胎。” “你才不钝。”我说。 “中学都没念好。”她笑道。 “没关系,有什么遗憾呢?做妻子与母亲并不需要学历,需要的是爱心。” “扬名,你说话别这么文谄谄的好不好?” “我买给你看的书,看了没有?”我问。 “没空,我到三姨家玩牌去了。”她说。 “那两本张爱玲实在很好,你不是闹着要看书吗?” “有空时看,小宙闹肚子,我晚上没睡好,没精神看书。” 我瞪她一眼,她娇俏的笑。 “扬名,你别像逼学生似的好不好?”妻说。 “随得你,老周小王他们说起张爱玲的时候,你别吵说我不叫你看。” “张爱玲?”她喃喃地,“名字一点也不像个作家。” 我忍不住笑,“你懂什么。” “嗳,探戈哈骚,扬名,陪我跳这个。” “我跳不好。” “来,别怕。” “好好。” 美眷稚气还是很重,这是她特点。 过了节日。庆祝过后,我又打回原形,开始变本加厉的忙。 创作组的工作无穷无尽,属下的每个职员都有点脾气,很难侍候,整天我就低声下气的哄着他们,幸亏工作进度很好,虽然如此,上任以来,我从没有准时下过班,常常留到七八点,然后与同事出去晚饭。 开头的时候美眷打过电话来联络,但每次我都在开会,她就很放心,渐渐不是每天来问,无论她什么时候找人,我永远在忙。 周末有时也要回公司。 美眷说:“你快忙坏了,看看脸上已瘦掉一圈。” “放心,我的部门很上轨道,一切在控制之下。越来越稳,不久便可以轻松一点。” “老板请你倒是划算。”美眷说,“我已经有好久没跟你说话了。你在香江电视公司的时间比在家多。” “老夫老妻,”我笑,“有什么好说的?” “哼!听说你手下有几个顶风骚的女编剧。”美眷笑道。 “别乱说话。”我正容道,“我的编剧都是最优秀的。” “我开玩笑。”美眷说。 “你别多心,知道吗?”我拍拍她肩膀。 “星期六下午带小宇去游泳好不好?”美眷问道。 小宇放下功课,马上应,“爹爹带我们去游泳。” 美眷说:“快做算术,问你功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热心?” 小宇装个鬼脸,走到我面前,“爹爹,星期六去游泳。” “好,一定去。”我答应他。 小宇仰起头笑。 但是我接到通知,星期六要开一个大会。 “为什么?”我问秘书玛莉。 玛莉说:“总经理说营业部来了新经理,要介绍一下,并且大家听听营业部的新方针。” 我说:“哦,新奶妈来了。” “奶妈?”玛莉不解。 我笑,“你不知道吗,总经理一直说我们所有的剧集都是婴儿,如果营业部拿不到广告,就等于婴儿没有奶粉供应,营业部经理还不就是奶妈?” 玛莉笑着出去。 制作部老周过来找我说话。 “营业部怎么老换人?”他问我。 “咦,”我笑,“你问我,我问谁?” “听说换了个女人来。”老周说。 “不稀奇,现在身居要职的女人很多。”我说。 “你肯替女人做事吗?”老周问,“你不介意?” “只要她有工作能力,男人女人难道还两样不成?” 老周摇摇头,“女人该坐在家中看孩子,不应出来跟男人抢饭碗。” “你这是什么年代的古老想法?”我取笑他。 “男主外,女主内,千古不移的道理。”老周说。 小王加进一张嘴,“这姓任的女人很厉害,是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的MBA。” “跟我们没关系。”我说。 “怎么没关系?当然有,同一个机构的人。”老周道。 我耸耸肩,“河水不犯井水。” “哼,你走着瞧。”老周叹道,“不是好相与的。” 老周小王走后我问玛莉:“真有这么厉害?真的?” 玛莉说:“周先生一向不喜欢与女人打交道的。” 呵。 第二天老周受营业部经理修理的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 制作部提上去供广告客户参考的计划惨被驳回。营业部发信回来,警告制作部不得再做越权举动。 老周脸色发白,“真是倒霉!谁要管这种闲事,可不也就是他们那个部门开始建议的!” 我笑,“看,吃力不讨好!” “制作部当然知道片集有什么特色!建议一下,有什么不对劲?”老周气得那样子,“牡丹虽好,也还需绿叶扶持,我看她单人匹马走到几时去!” 老周把文件夹子丢在桌上,我一打开,满满的红字改正了他的英文文法,其中有数句旁边用中文批着:“不明所以然,不通,无可救药!” 我笑。 典型女人作风。 我问玛莉:“是任小姐的笔迹?” 玛莉看我一眼,“不是,是任小姐秘书琳达的字。” 老周气呼呼,“小鬼升城隍。” 我说:“老周,你是制作部主任,身居要职,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别闹笑话给别人知道。” “是,我知道,我明白,以后我就管制作拍摄的事,什么都别来问我。” “这又不对了,这变成斗气了。”我笑。 “你别管。”老周面色煞白,“事不关己,己不操心,这个任思龙实在太过分。”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老周冲出我的房间,大力关上门走。 我问玛莉:“她叫什么名字?” “任思龙。” “很好听的名字。”我说,“新上台的官儿,总得显显威风。但是老周为什么又跑去提供营业方针?” “是总经理要的,说是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 “可是找皮匠也只该在营业部找,不该找到制作部去。”我说,“他们外国回来的人,最恨越权。你读过彼得·杜拉克的(管理实鉴》没有?” 玛莉说:“是。”她笑。 我问:“下午我有什么事?” “有。有得很。两点钟我们长篇剧集所有导播与编剧开大会。三点你得过海去见总经理与任小姐,早约好的。”玛莉如数家珍。 “真好!”我说,“我真爱这份工作,我小儿子都快不懂叫爹爹,我卖身给香江电视了。” “还有,方小姐说做不下去,要跟你辞职。” 我跳起来,“方薇?我的天,我的台柱,这次又是什么的道理?” “方小姐说她与林士香无法合作。” “为什么?”我问,“他非礼她?抑或他不肯非礼她?” 玛莉笑,“你知道方小姐主观太强,脾气坏,她与林士香吵嘴。” “林是当今最好的电视导演,我真不明白。”我捧着头,“他们俩真是一对。” “我看你并没有时间见方小姐。”玛莉说,“你一一” 我的房门被踢开来,“谁说没有时间见我?”方薇杏眼圆睁,“我拼着一死,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虚弱的说:“方薇,这是创作组,不是革命组。” 她坐在我对面,一个个字说出来,“我不干了。” 我苦笑说:“我让林士香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谁要这种狗屎导演向我道歉?”方薇大声说道。 玛莉说:“施先生,电话。” 我接过话筒:“哪一位?” “扬名!”是美眷,“小宇在这里大跳大叫,要去游泳。” 我忍不住了,“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对牢我大跳大叫,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答应过小宇去游泳的。”美眷说,“你向他解释,不然他不肯罢休,” “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顿,”我说,“办公时间不要来骚扰我。”我重重放下电话。 我转头跟玛莉说:“明天叫林士香来一次。” “明天星期日。” “那么星期一。” “是。”玛莉说。 “方薇方小姐,”我说,“让我们先出去开会好不好?过了今天才说,乖一点。我会叫林士香来好好审他。” “我不出去。”她说。 “外头全世界人在等我们,你别这样好不好?” “星期一。”她说出限期。 “一定,星期一,编剧跟导演没有杀父大仇,方小姐,星期一一定为你摆平。” “你告诉林士香,我的本子要改拿回来我亲手改,我不要别人乱动,尤其是他。我总得对我的出品负责任吧?” “一定。”我保证。 她走了。 我才到会议室坐下,玛莉又说:“施太太找你。” “说我没空。”我说。 一坐下来就直说到三点半,有好几个问题争论不下,我很想独裁地下个决定,但是我必需要令我的编剧快乐,不快乐的人做不出成绩。 于是—— “女主角为什么一定要穿白色,衣服的色素根本无关重要。虚伪、做作。” “你懂什么,白色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 “服装的颜色有统一的必要,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狗屎。”玛莉说。 “有道理,白色配冷艳的性格正好。”我说。 “黑色才冷艳。” “女主角出走以后,回头的理由不充分,她根本与丈夫不和,他病了不关她事。”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现在不是粤语式的情感,老天,夜夜换情郎的女人岂不是欠下数亿年的恩典?” “另外找一个理由。为了子女如何?” 我心中暗暗着急。 玛莉说:“那边催你去开会,车子在门口已经等了三十分钟。” 我说:“这里比较重要,问问香港那边能不能改期?” “任小姐要与你说话呢,总经理的秘书来催了。” 我叹气,“为什么任小姐非见我不可?创作组与营业部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任小姐要知道我们这边的事。” “给我两粒阿斯匹林,我头痛。” 玛莉把药给我。 我对在场的审阅说:“你们谈下去吧。我跟玛莉到香港去见个人。” 在车子上的时候,我还是在问:“为什么任小姐不到创作组来?” “她要与总经理说话。” “大买卖!”我挥手,“香江电视就她这个人是举足轻重的,要命。” “施太太说小宇哭得一头汗,睡了。” “我回家才能管这些,以后施太太再来电话,告诉她,我忙的时候别来烦我。” “是。” 车子到中环,我与玛莉下车赶到写字楼。 总经理一脸笑容迎过来,“施,我看过连续剧的大纲,好极了。” “谢谢。”我放下公事包。 偌长的会议桌那一头坐着一个女子,她板着脸,几乎是瞪着我的。 我看一看总经理。 “我来介绍,”总经理还是个老好人的态度, “思龙,这是施扬名,创作组负责人。” 我赔笑,想伸手,但马上想到西洋礼节,要等她先伸,可是她动也不动。 她看看手表,“迟到四十八分钟,施先生。久仰大名,久候光临。”她冷冷地说。 我僵住了。 总经理打圆场,“来来,大家都忙,交通不便,时间不容易控制。” 我坐下,玛莉坐我身后。 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看清楚任思龙。 她看上去约二十七二十八岁,头发梳在顶上,脸是长圆型,鼻子嘴唇都不见得很美,但是眼睛很圆很有神,浓眉,皮肤带一种奇怪的颜色,白腻中透点青色,略略化妆过,可惜看上去还是稍嫌病态。 她的发脚很长,耳上戴珠耳环,一身白色的细麻长裳。 我忽然想到刚才创作组开会的对白—— “……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老总开口,“施,你听听思龙的意见。” 她把头侧一侧,看牢我说道:“施先生,我们要出去兜售的货品来自创作组,希望你多多合作。” 我欠欠身,“我会尽力而为。” “我们需要资料。” “一切资料已经由制作部与宣传部奉上。”我说。 “制作部给我们的是意见,我们不需要意见,我们已有太多的人材提供新意见。” 我想到老周的惨案。 “那么宣传部——” “他们是饭桶。” 我惊震,“任小姐——” 她不耐烦的挥手,“我看见饭桶的时候认得出来!” 我转头看着老总。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女暴君,说话如此不留余地。 但老总只是微笑。 我忽然觉得疲倦、劳累。 我们只是老板手下的一群斗蟀,老板并不在乎我们互相吞噬,只要对他有利益。我们工作的狂热……真可怜,何必呢。这是我自从出来工作开始,第一次觉得累。 我抬起头,看牢任思龙。不。我不会成为她的踏脚板。 我问:“任小姐,你希望我如何与你合作?” 她顺手拿起一个文件夹子扔在桌上。 她冷冰冰的说:“机密!一切都是机密。为什么你们不在脸上也盖一个机密的印子?” 我的怒气渐渐上来,我也淡淡的说:“任小姐,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你们告诉营业部什么?你想我可能做得成生意吗?‘长篇时装连续剧’、‘香江剧场’,这有什么意思?客户问我,内容如何?对不起,机密。什么人主演?对不起,机密。剧集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机密。你以为客户是第一号羊牯瘟生?” “任小姐,我认为你不明白我们的制作方针……” “我不需要明白,我只想把广告时间卖出去,给我合理、充分的资料,以便我去做生意。” “任小姐,我们不能够。” “为什么?” “你大概没有在电视台做过工,我们一定要保密。筹备多时的剧集,稍不小心泄露情节,容易被抄袭。”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至于客户买与不买,”我站起来,“那是你的责任,你的本事,你的工作,我不能帮忙,除非公司整个政策改变,否则我不能提供资料,人多嘴杂,全香港在问要知道整个故事的发展,我们也不用玩了。” 任思龙紧闭着嘴,看老总。 老总咳一声,“可否略略使思龙易做一点?” “我们一向让客户看第一二三集,但是在现在还未开拍,透露过多实在太担风险。”我说。 “但是思龙想早点争取客户。” “客户买的将是对我们的信心。”我说,“我们不能印了本子到处站在街上分发。” 任思龙说:“你叫他们如何拿钱出来买看不见的东西?” 我说:“那是你们家的事,香江电视营业部阁下自理。” 任思龙看牢我,不响,隔了良久,她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 她说:“很好,谢谢你的合作,施先生。” 我说:“老总,我没什么话要说了,如果你早通知我不过是这么简单一回事,我可以派玛莉来。” 任思龙打开皮包,拿出一支烟,自己用打火机打着。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好的,”老总送我,“施,好好的干。” 我点点头,拿起我的公事包,玛莉跟在我身后。 在电梯里玛莉微笑。 她说:“波士,说得好,替我们出了一口气。 我答:“任小姐应该把精力用在对外,不应与内部起哄。” “是。” 我们找到车子,玛莉问:“还回创作组吗?”我说不,我要回家,我倦得要死,而且心情不大好。 玛莉说:“明天看开会记录也是一样的。” “自然。”我说。 车子先送玛莉,等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 我用锁匙开门进去,看到一地的玩具。 我扬声,“美眷。” 美眷并没有应,我皱起眉头。“美眷!” “什么事?”有声不见人,像剧本中的OS。 “把客厅收拾一下。” 美眷自房内出来,一边抱怨,“小宇不过想你在电话中安慰他两句,你连电话都不听。” “下次有事没事别找到办公地方来,”我说,“小宇你应该制得住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美眷奇异,“一定有事,对不对?平常你不是这么急躁。” “自然。”我倒在沙发上,“今天累极了。” “你天天都累,但是不见得像今天这么坏脾气。” “有没有冰牛奶?拿一杯来。” “好的。”她进厨房去。 我听到开冰箱关冰箱的声音,美眷拿着牛奶杯子出来,我接过一连喝了半杯。妻子到底是妻子,一个男人累得不想动的时候,妻子是鼓舞。 我说:“今天在老总那边碰到个怪物。” “呵?是什么人?” “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营业部经理,真受不了,”我说,“天下竟有这种女人,把我对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坏无遗,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女人。” “你对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问。 我微笑,“像妈妈,像你,好印象。” “你妈妈在你七岁时就去世了,你记得?” “当然记得。”我说,“我怎么不记得。” “这女人对你做了些什么?”美眷很好奇。 “没做什么,我跟她争辩一场,毫无结果。” “长得美吗?” 我仔细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说:“他们说有才干的女人通常长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举止也上等,就是凶得紧。” “算了。”美眷说,“快上床休息吧。” “以后看样子还有得烦呢。”我笑,“咱们已经闹僵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好男不与女斗。” “谁也不是如来佛,我简直忍无可忍,” “洗澡吧。”妻说。 “对了,小宇结果如何?”我问,“吵得很厉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应给他买玩具,他这才不响了。” “你太纵容孩子。”我不满,“弄得他没大没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与我在家混得烂熟,自然不怕我,孩子们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里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说,“讲来讲去没个结果,睡吧。” 我静静的喝完牛奶。佣人在工人房里显然还在看电视,我听见有音响传出来。 电视。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个恶梦。看到任思龙穿了黑皮衣黑皮裤,手中挥舞棍鞭子,在写字楼操来操去,大声呼喝职员做工。 真是恶梦。 跟现实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星期天我几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懒,美眷带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与老周小王说到任思龙。 “不喜欢她?”小王说,“你会恨她,制作部电话不通,她叫老总发通告说公司电话不可讲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问。 “工作能力倒是强得惊人。”小王说,“你不会相信她把陈年烂片都卖了出去。” 我问道:“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呢?” “她又不是热爱工作,”小王说,“她是在发泄,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变态。” “真的吗?”我问,“你从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说,“妙龄女郎,应该做些什么事?” “买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个男朋友谈恋爱。”我答。 “是,可是为什么任思龙只喜欢工作?”老周问。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说,“何必要说给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写字楼,有男人可以容忍这个?”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电话,是方小姐。” 于是我接听。“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么样?”我问。 “我的电话号码怎么每个人都知道?”她问。 “我不明白,”我说,“请解释。” “宣传部半夜三更打电话叫我到公司协助宣传,我几时变宣传部的人了?再过三两个月,门房也打电话来,接线生也打来,我还活不活?睡不睡?一点系统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宣传什么?” “宣传敝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说,“拿去给客户看。” “这件事我会调查。”我说。 “还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么了?” “我下午给你答复。”我挂电话。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昨天的开会报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决定选角。” 我问:“玛莉,你知道宣传部找我们这组的人干什么?” “拍照。” “没有人问过我。”我说,“或者我们不喜欢拍照。” “但是营业部派来的人——” “营业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帐。” “不准拍。”我说道,“方小姐不肯做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应了。”玛莉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提高声音,“这部门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没有过分吧?” 玛莉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问,“五年来你并没有失过职!” “我以为开会时你与他们有默契……”玛莉的声音低下去。 “玛莉,取消这件事。” “可是——”她哭丧着脸。 “可是什么?” “她们已经在打灯光了。”玛莉声调可怜。 我站起来拉开门,刚好看见任思龙自外头进来。 白色的松身裙子,领子旁绣一行白色的花。 在阳光下,我才发觉她有这么漆黑的头发与眉毛。 她脸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着一块冰,寒气喷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视着她。 “任小姐,”我说,“你应该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职员已答应了。”她说道。 我忍耐着,“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应该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权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经强调这一点。” “我们是同一间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门。”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见功。” “你错了,任小姐,”我说,“请你与摄影师回去。” “我能用你的电话吗?”她还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请便。” 她拨了电话,站在那里,背着我,低声说话,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条,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欢白色,也很喜欢这种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认,穿在她身上,的确是有极佳的效果。老远一眼便看见她,可惜与她讨厌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为人并不可爱。 任思龙挂了电话,转过身来,手按在话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这个举动,电话铃响起来。 她听也不听,马上把话筒递过来,说:“施先生。” 我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老总的声音:“是施吗?” 我立刻明白了。这卑鄙的女人!刚才她背着我打的电话竟是向老总求救的。 “我在。” “施,本来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龙赶时间,这一个月来她都忙疯了,略不周到之处,你原谅她,她是女孩子,再说,叫创作组协助宣传,是我的主意。” 我只觉得一切风光都叫她占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好说:“是。”便挂了电话。 我看着任思龙,她的圆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恨这个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说:“请尽量方便。” 她得体地答:“谢谢。” 我恨她。 我转身入房,老周与小王早已离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导演,”我说,“请与我们的大编剧和解吧,你们这些大人物饶饶我这个小角色吧。” “你怎么了,施?”林吃一惊。 “没什么。”我叹口气坐下来,“你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来的。”他说。 “呵对了,我叫你来的。”我说,“方薇说你与她不和。” “我?”他跳起来。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他一直叫一直解释,我只是模糊的看着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溃了。 终于他在半小时后静止。 我说:“林士香,我们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让我改本子中任何一个字!你说,是她拍还是我拍?你说。” “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车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她,“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嚼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扬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己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一一”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思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她,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眷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简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纪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说,“说上来多好听。” “是呀,为什么不?”她横我一眼,“又不是认真贵。” “明天记得提醒我看该剧集。”我说,“记得。” “知道了。” 我拿起报纸。 “慢着,我们要请表哥吃饭。”美眷按住我的报纸。 “为什么?” “他要约任思龙,又没名目。”美眷说,“所以把我们也找出来。” “算了,谢谢,她请我我还不去呢,我还请她?”我说。 “是因为任思龙?”美眷笑问。 “是。” “别这样,她是女人,你不应该嫌她。”美眷说。 “我怕她嫌我,怎么敢去?”我说,“明天我拿个假期才是正经呢。” “我不管,这顿饭你是非请不可的了。”美眷说。 “你真多事,你还怕你表哥会娶不到老婆?”我不以为然,“你要撮合他们,你去好了。” 美眷说:“你这个神经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请别叫我去与任思龙吃饭。 我把表哥约出来单独谈话,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苏打。 我问:“你真的爱上了任思龙?”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职,应该有很多女朋友。”我说。 他带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会儿他说:“扬名,你是近水楼台,帮帮忙。” 我忍不住问:“任思龙有什么好处?” “我欣赏她整个人。”表哥说,“怎么,你不以为然?” 我耸耸肩。 “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扬名,你喜欢美眷,因为她的五官长得几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觉得思龙有个性有才干有学识,她周身流露的气质非同凡响,她在芸芸众女之中高高在上,凭她先天的赋予与后天的努力。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说。 表哥笑笑,“类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们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说她们不是类同的吗?” “我不喜欢任思龙。”我说。 “你有偏见,”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识大男人主义,你与美眷互相纵容,你根本不赞成女人有职权。” “谁说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种人,我可不是。 表哥说:“我说潜意识,也许你自己还没发觉。” “换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我说。 “任思龙得罪了你?” “我不认为这是被得罪的问题,我不喜欢她工作的态度。” 表哥沉默一会儿。 我问:“你自认为很了解她?” 表哥不出声。 我只好吃冰淇淋苏打。 “追求别人吧。”我说,“她有没有对你表示好感?” “她是很客气的。” “她?客气?”我不以为然。 “你以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应付一一或者她是双面人,她说不定对男友热情如火。” “真不愧是创作组主任。”表哥笑,“想象力丰富。” “你不喜欢她?” “我恨她。” “扬名,你一向是个温和的人。”表哥惊异。 “是吗?佛也有生气的时候。”我说。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 “你约了她?我先走一步。”我也站起来。 “扬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龙走近我们。这次她的脑后打条粗辫子,蓝白间条衬衫,白长裤,脸上一种松散的感觉,两道浓眉有压逼感,她真不像一个女人,女人怎可以有这么粗的眉毛! 我说:“我先走一步。” “你到哪里去?美眷一会儿来呢。”表哥拉住我。 “你没告诉我。”我抗议。 “是美眷说这么做的。”表哥解释。 我只好坐下来。任思龙的眼睛似笑非笑, 我对侍者说:“再来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表哥问她:“还忙吧?” “还可以。”她垂下眼睛。 我觉得好多了,我很怕她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无边无涯,永无止境。 她并不是那种光会看口袋英文畅销书的女人。 她叫黑咖啡。 表哥又问她,“我老想约你出来,你老没有空。” “对不起。”她歉意地,“你知道公司的事有多忙。” “我很想念你。”表哥低声说。 她用手托住了头,看着表哥,不出声。 我看一看天花板。真好笑,他们情话绵绵,把我们两夫妻找来做结帐的灯泡。 “不敢当。”她说。 她戴着小粒的钻石耳环,每次侧头闪一闪。 她不错有笔挺的鼻子,长得很端庄,但是我实在不觉得她美丽,我几乎要打呵欠。 美眷终于来到,深红的T恤与裤子。我觉得她很刺眼,但是她的笑容温柔可亲,我站起来替她拉开椅子。 美眷亲切地与任思龙招呼,任只淡淡相对。 我觉得很无聊。 我努力地以表哥的眼光去欣赏任思龙,我只觉得她的服饰无懈可击,深蓝色秀气考究的凉鞋,一式的皮包。 手指纤长,没有指甲油。 脸上没有粉,没有口红,只有眼睛是经过化妆的。 她整个人充满现代感,如果她不开口说刻薄的话,光坐在那里,她会像欧美画报中的模特儿。 表哥问她:“听说所有的营业建议计划都是你亲拟的?” 她闲闲的答:“功夫忙的时候是。” “是不是太辛苦了?”美眷似是而非的问了一句。 任思龙只是笑笑,并不答。我看得出,她知道回答了,美眷也不会明白。她并不看得起美眷。我憎恨她这种高高在上的骄态。 我以为她又会早退,但是她没有,吃得很多,喝得很多,没有说什么话,我不是记恨的人,但是对她例外,我一直警惕着自己,免得再受她侮辱。 我们这张桌子忽然变得很静,只听见刀叉叮叮噹噹声音。美眷很想说话,但是苦无机会。 总算吃完了主菜,美眷对任思龙说:“你的头发做得很好,什么地方洗头?” 任思龙一怔,随后淡淡的答:“我自己洗。” 美眷说:“你不换样子?一直垂直?” 任思龙摇摇头,“我不喜烫发。” 表哥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含着笑,这人的手臂朝外弯。 美眷还在努力,“任小姐,有空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吃茶?” 任思龙答:“公司食堂。”她看着美眷,也带一丝笑。 我恨这个女人,她在作弄着美眷。 美眷一点也不觉得,“任小姐有空跟我们打牌好不好?我们打得并不大,你一定有兴趣。” 任思龙仍摇摇头,“我不搓牌。” 美眷:“那么任小姐平时做些什么?” 任:“办公。”简单而讽刺。 我打断她们:“叫什么甜品?” 任思龙说:“香橙苏芙里。” 真懂得吃。 美眷:“我要一一扬名,吃什么好?”她问我道。 任思龙低下头,她脸上的寂寞一闪面过。为什么?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顿,我马上要回去。 美眷犹在那里好心的说:“表哥,我们先走一步,你与任小姐去吃咖啡吧。” 表哥把手插在口袋里,微笑不语。 我没好气,“美眷,我们走吧。” 美眷回到家还在说:“任小姐很冷淡,我很替表哥担心。” “这女人太讨厌。”我说,“下次你别跟她讲话。” “我倒不觉得她讨厌,”美眷说,“她好像心不在焉。” 当然她是故意的,她对美眷,就像对待一个低能儿童。 我说:“以后别再在我面前提到你表哥与任思龙的事。” 幸亏这一两个礼拜来任思龙没有再干涉到创作组的事。 玛莉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 因为我问:“怎么?方薇的事不了了之?她没有照常开会?林士香有没有道歉?” 玛莉从打字机边转过头来,嘴巴张成○字,“你不知道?” “什么我不知道?” “林士香与方薇呀。” “什么事?” “他们在恋爱,”玛莉说,“早就不吵架了。” 我瞪大眼睛,“林与方薇?” “是,”玛莉笑,“他们从前是仇人,可是现在是情人。” “太好笑了。”我嚷道,“我简直不能相信,林与方薇!” “他们两人坐在会议室讨论工作,你要不要去看看?”玛莉笑问。 我好奇心炽。方薇懂得恋爱? 我静静走近会议室,他们并没有掩上门,只见林士香坐在方薇对面,桌子面前一叠剧本。 他说:“第七场改过了吗?” 她答,“早改妥了。” 他:“其实原来的主意很好,不改也无所谓。第七场电话挂在墙上,后来女主角听到坏消息,可以靠墙一直滑下来,是不是?” 她:“太戏剧化了。” 他:“不不一一” 他们俩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 我还是瞪大眼睛。也许任思龙是对的,也许我们创作组真的可以制作一小时笑话剧。 我问玛莉:“他们怎么言归于好的?” 玛莉抬起头来,“他一直爱她,只是她不知道。” “可能吗?” “当然。”玛莉说,“我很替他们高兴,从此多了一对才子佳人了,我们这一组以后相安无事。” 我犹自不明白,捧着头苦笑。 “对了,”玛莉说,“营业部任小姐的秘书琳达放假,很多功夫来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连忙问。 “她想借我开OT,你答应吗?” nbsp;“什么时候?”我问,“她真行。” “今夜开始一连三天。”玛莉说,“我没事做,赚点外快也是好的。” “你过去她写字楼?”我问,“吃得消吗?” “我过去也可以,我会跟她商量。”玛莉说。 “你当心被她骂死。”我说。 “任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玛莉看我一眼。“我不明白你与周先生、王先生他们,你们对她有歧见。” “OK,你的自由,”我说,“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里,我喝牛奶,一边问女佣:“太太呢?” “太太上理发店去了。”她说。 “呵。”我把报纸摊开来。 美眷开门进来,我抬一下头,又再抬起头来。 “你!”我惊叫,“你的头发!” 美眷很不高兴,“怎么了?才烫的,” “为什么烫成这个样子?”我责问,“你是什么毛病?还烫个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扬名,你就是这样,”美眷很懊恼,“没一句好听的话让我高兴。”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说。 “我不去。”美眷像个小孩似的翘着嘴。 我不禁笑了,“难看,知道吗?直发多秀气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摸摸头发。 “随你,小宇回来包管不敢认你做妈妈。”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厨房去了。 我继续看报纸。 不一会儿美眷从厨房里捧着我的点心出来,大汉堡包,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很快乐,“谢谢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转头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气了?” 她转过头来,说:“到底我这头发好不好看?说!”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么气呢?你就算剃光头回来,我还是爱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这个滑头。” 我吻她一下,随即拿起汉堡包狠狠咬一口。“味道真好,谢谢。” “哼!” 我还是瞄瞄她的头发。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学回来,我开车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 在那里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林士香打来的。 “嫂夫人说你在这里。”他说道。 “林!”我笑,“你现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别噜嗦,我们单元剧第七集在什么地方?” “我身边没有。”我说,“明天取给你。” “我知道你身边没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么?”我问,“要我回创作组取?” “快得很,三十分钟后我与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么?”我问,“明天就来不及?” “你别管。”他笑着挂上电话。 我摇摇头。 小宇已经运动完毕,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说:“一会儿林大导会来,准备多两个人的饭菜。” “还有一个是谁?”美眷奇问。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土香的女友。”我说,“我回公司拿点东西给他,二十分钟就回来。” “小心开车。”美眷说。 我开车到写字楼,门缝下有灯光。我一惊,扭开门推进去。 一眼就看见任思龙坐在我房内,靠在我那张安乐椅上,脸仰着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门口。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问:“玛莉,饭盒买回来了?” 我手足无措。 她微微侧着头,叹口气,房外暗,她没看见是我。 “什么都坏了,打字机、影印机,我什么时候崩溃呢?”她轻笑,“不得不索性跑到这里来做。” 我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软、这么弱、彻彻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个女人。 玛莉?坐起来问。 “我不是玛莉。”我说。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里,我也可以发觉她连耳朵都涨红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没有动。 这时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深紫色,天还没有完全变黑,室内的灯光黄玄地打在她头顶。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开工——” 玛莉在我身后开门,她的声音马上传来,“任小姐,只有叉烧饭,没有烧鸡了——咦,施先 我连忙说:“不阻碍你们,我走了,再见。” 我几乎是推开玛莉抢下楼去的。 玛莉在我身后叫一声:“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几乎要出口腔。丝毫没有道理。我慌忙中开车赶回家。 我奔回门口,大力按铃,来开门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这毛躁的样子!穿了龙袍也不似太子,怎么做的主任。” 方薇刚帮美眷搬出一盘椒丝通菜,香喷喷。 我的心犹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后关上门。 我坐下来强自镇定。 “我的本子呢?”林问。 “本子?”我抬起了头。是!本子,我是怎么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给我?”林问。 “还没印好,复印机坏了。”我说。 “我的天!”林说,“倒叫你白走一趟,对不起。” 方薇说:“别管那么多,快点洗手吃饭。” 女佣端出咸菜大汤黄鱼。 我们在这里大鱼大肉,任思龙在公司吃饭盒,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边坐下,“我要吃竹笋。” 我挟一块给他。 方薇说:“小孩不可吃笋。” 我才知道她有这么艳丽的声音,疲倦得有种媚态,十分抱怨的说:“……我几时崩溃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脸有种孩子气。 美眷说:“你喜欢的黄鱼,这只宁波菜顶难做,多吃点。”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气,室内黄玄的灯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笼罩在落寞的情怀之下。一个妙龄女子的寂寞。 林说:“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了。” 美眷笑,“婚后可得相敬如宾呵,不要吵到创作组去。” 大家哄笑。 她说:“……我几时崩溃呢?”强烈对比的郁郁寡欢与委曲,尽在不言中。 我马上觉得了。 她的动作化为一格一格底片,她缓缓自安乐椅上坐起来。她发觉是我,脸色发烧,我看得见她耳珠上的嫣红。她戴着珍珠耳环。 美眷跟我说:“有芒果有蜜瓜,我们吃水果,咖啡已准备好了。” 小宇说:“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说:“在香港,我们真是吃得太过量,又缺乏运动,预支中年发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纤细一如发育中的少 我设法的把自己拉回现实。 我到书房坐下。“给我咖啡好吗?” 林对方薇说:“将来你要学美眷这样,知道吗?” 美眷笑道:“学我有什么好?什么都不会,只会伸手拿家用,说不定哪一天,扬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头、 林士香说:“我们还想去看场电影,早退可以吗?” 方薇说:“别这样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么意思?” 美眷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走好了,只是别吃完还嫌我们招呼不周到。” 林拉着我,“我明天回创作部拿本子。” 我点点头。 “你精神欠佳,为什么?”林问。 我反问:“怎么见得我精神欠佳,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林笑,“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他们走了。 美眷诧异的问:“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公司兜个圈回来就萎靡了?”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连美眷如此没有机心的人都知道。 我叹一口气。 美眷说,“早点休息吧。” 我捧着书上床。 日子过得很上轨道。我很久没有再看见任思龙了。根本就是,我们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组人。 但是我听见别人说起她。 老周恨恨的说:“恶形恶相,老板说她平均工作时间是十五点八小时。又不算算我们摄影组一出去便两日两夜,胖子都变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点八小时。 我呢?我的责任是坐在那里听别人开会,有时候一天也不写一个字,但是我知道发生些什么,当然也开夜车,通扯是十小时吧,我委实不知道。老周说:“真够劲,大家斗办公时间长。” 我说:“最高兴的是老板。” “大家一起拼命,”老周说,“我真不明白,怎么士气一下子扯高这么多。” 下午,玛莉告诉我,假期批准下来,我可以轻松一个礼拜。我说:“十天也不行?” 玛莉说:“别看着我,我是你的伙计,我不是你的老板。” “一个星期也好,我可以去东京。” “替我带点发饰回来,波士。”玛莉说。 哼。 假期在星期一开始。 美眷很愉快,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没停。其实她以前到过东京,但是这次两夫妻同行,有个伴,心情自然不一样。 美眷说:“北海道或许还有雪。” “滑雪?”我反问,“最闷了,一个星期,不学滑雪太闷,学又学不会,还是上东京买点衣服帽子送送你那些三婶哪表妹哪同学哪。” “最烦是你。”她说。 她又忙着把小宇小宙托给外婆。 我问:“索性叫外婆来住可好?大人动起来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没人照顾。”美眷说。 小宇跑过来:“爹爹,我要买一把死光枪。” “叫外公也一起来住。” 美眷笑,“哪里有这种事,你别吵,让我来安排好不好,噤声。” “让你安排?”我反问,“你才安排不了什么。”美眷不服气,“你就会嘴巴硬,我又问你,去东京住哪里?” “公司会代我订旅馆与机票,我可不担心。”我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吧。” 结果是可以预测的,美眷什么也没做好,由孩子们的外婆出面,把小宇带回去照顾一星期,小宙则由佣人看管。 美眷永远决定不了任何事,这个小女人。 我带种爱情的语气责备她。 她笑,靠在我身边,“唷,怪我办事不力,又请问你,怎么见了身居要职的女人,害怕得那样?” “我怕谁?”我反问。 “任思龙呀。” 我一呆,不响了。 “表哥仍在那里痴痴的等,任思龙现在连他的电话也不大肯接了,说没空。” “表哥应知难而退。”我说。 “她是真的忙,表哥说去参观过她的写字楼。” 我哼一声。 我说:“你说编剧忙,我相信,每个字都要亲手写出来,又要开会,又要改本子。但营业部忙得那么厉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时间是可能的,长此以往,我看没可能,她有助手、有秘书,具组织的机构不可能叫某一个人忙得要死。” “你是说她根本不想见表哥?” “当然是。”我说,“都是藉口,如果我们相信她的藉口,我们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自我一眼。 我说:“护照在那抽屉中,请当心。” “今天在领事馆排了几乎一小时队,那么多人去旅行。”她说。 我们启程时表哥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表哥说:“回来的时候取了行李便叫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说。 表哥趁美眷走开的时候跟我说:“美眷很想你帮我做说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我追求思龙,你不必勉为其难。” 我反而因他的体贴而不好意思,我说:“我根本没有见义勇为。” 表哥默默一会儿。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无奈,他的眼睛中有哀伤。 天呵,他是真的堕入爱河了。 我问:“你真的爱她?” 他点点头。 “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你问过的。”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低声说,“她跟你是怎么认得的?” “我们在校外课程中认识,我开始——” “这我知道,我是说,是怎么进行到这种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过来说:“时间到了,我们进闸口吧,我兴奋得要命,” 表哥说:“旅途愉快。” 我鼓励他说:“再继续打电话给她。” “我不想她讨厌我。”表哥的声音近乎呜咽。 我至于惊震,这么一个有品德有学问的大男人竟会被爱情折磨得这样。 我想一想,“那么送花。”我说。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说,“要去几天。” “到哪儿?”我问:“这么劲?” “不知道,她秘书说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追到那个地方去。”我说。 “我请不到假。”他说。 我叹口气,“如果你爱得够深,丢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扬名,你帮我问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快。” 我说:“那边有公众电话,我替你打返公司去问。” 表哥拉着我便走。 美眷顿足,“你们怎么了?快上机了!” 电话接到玛莉桌上。 我说:“玛莉,限你十分钟查清楚,任思龙出差到什么地方,住什么酒店。我隔十分钟再打来问,不许别人用这个电话。” 玛莉连忙应“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复杂,他很沉默。 我低声说:“你可以想清楚,什么比什么重要,这是一项赌博,你未必会赢得美人归,但如果这么做会令你开心,你不妨赌一记。” 表哥转过了身子。 我们的班机最后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脚,嘀咕不停。 我再拨给玛莉。 玛莉真是好秘书,她清楚玲珑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东京,住第一酒店一三○四室,后天回来。” 我呆住了。 我与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电话,表哥迫切地看着我。 我说:“东京第一酒店一三○四室,你好自为之。” 美眷说:“喂,我们可以走了吧?” 我对表哥说再见。 我们是最后上飞机的两个乘客,美眷直到缚上安全带才安定下来。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机票与酒店是托公关部代订的,任思龙公费到东京,自然也是公关部代订。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问:“你怎么?为什么不开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荡荡,我是小人,故此长戚戚。” “不知你说些什么!” 我心中忐忑。 到了东京,我们叫计程车到酒店。 美眷说:“把任小姐找出来一齐吃饭。”她兴致勃勃,“他乡遇故知,” 我说:“过分,大家都不过旅行数日。” 美眷拿起话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确很帮着娘家的人。 电话接通了。 我想任思龙会有种做噩梦的感觉,怎么老摆脱不了我们这家人。 美眷说:“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龙,是,我们渡假……七大。你怎么睡了?快点出来,大家逛银座去,然后吃饭。” 她把电话挂上,“约在大堂等,十五分钟。” 不知怎地,我竟没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说,“换双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脚痛。” “一会儿见了思龙,请你客气点,”她抱怨,“免得人家对表哥印象奇劣。” “关我什么事?”我不以为然。 任思龙坐在大堂,她的头发梳在头顶,盘一个辫子髻。我对她的白衣白裤早已习惯,她穿着一双球鞋,没有化妆,她的脸陡然看像个玩倦了的孩子。 我们迎上去,道了声好。 美眷对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龙的臂弯里,两人并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后面。 美眷问:“这次开什么会?” “广告公司邀请的。” “玩得很开心吧?”美眷问,“最好了,公费旅行。” “天天开会,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龙答,“没有时间玩,回去还得做报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虽然我走在她们后面,我知道任思龙做会心微笑,我就是恨她这点,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对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单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让她在酒店房间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来。 银座的灯光如星尘堕入红尘,混为一片。天色一角还是亮的。 任思龙双手插在裤袋中,她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这种情绪太熟悉了,表哥不是为她而落寞吗?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进入百货公司便巴不得把带来的旅行支票一古脑用光。 但是任思龙似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试了买,买了试。 她的眼神永远深不见底。 我并没有忘记那日夜间,在创作部,灯光里,看见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为我与她都没有提过那夜的偶遇,无凭无据,仿佛是一个梦。 是我的梦。 她怎么想?会不会是她的梦? 忽然我的脸又麻辣辣地红起来。 我暗想,真是尴尬得毫无情理,怕什么?不过在公司办公室撞见同事而已,她难道不是同事? 我觉得似乎有人应该开口说话,于是我搭讪地问:“你不买东西吗?” 她摇摇头,“日本时装不合我穿,袖子是永远不够长。”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说些什么好呢? 美眷在买衬衫的柜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转头问任思龙,“你来看看,思龙,是红的好还是绿的好呢?” 任思龙犹疑了一刻,说:“白的好。” 美眷说:“你真喜欢白色,我老觉得同样一件衣服,买白的不值得,非要买鲜色的不可。” 任思龙笑了。她笑得很温柔,以一种爱惜的神情看着美眷。 我十分诧异,她心里想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出现? 美眷把一件白衬衫交给售货员,说:“这是为你买的,思龙,听你一次。” 任思龙忽然用手轻轻拧了美眷的脸颊。非常亲昵。 我们到日本小馆子去吃东西,美眷提着大包小包。 我很有点不好意思,面子有关,任思龙瞧了美眷这副老土姿态,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过虑,任思龙从来没有这么诚恳过,她居然与美眷攀谈了起来。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边旅行一次,亲友们期待着得点好处,不能令他们失望。哪怕是一块手帕也是好的。” 任点点头。她很喜欢吃生海鲜的样子。 美眷问她:“你喜欢日本菜?我不喜欢,每次总是叫炸虾饭算数。这种生鱼又贵又不好吃。” 任思龙抬头想了一会儿,“对于吃,我无所谓,罐头汤也吃好久。” 美眷骇笑,“罐头?罐头没有营养。”她说,“那个味道,闻了都不开胃。” 任思龙静静喝着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与美眷的思想不一样。 美眷见饭吃得差不多,她开始了。 “思龙,你真能干,天天这么忙,对事业太有兴趣。” 任说:“自己做老板才能够说‘事业’,现在只是做职员,做不好,要卷铺盖的。” “不管怎样,你也够花心思的了,连吃饭看戏的时间都没有。”美眷说。 任的眼睛如宝石般隐约闪动,她当然知道美眷要说些什么。 果然,美眷问:“思龙,你多大年纪?怎么还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任思龙隔了一会儿说:“你很幸福。”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妇多着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一一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以为任会置之不理,可是她没有,她想了一想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呀。” 美眷愕然,“没什么机会?你敢情是开玩笑?你怎么会没人追?” 任思龙喝尽一杯米酒,“没有遇见适合的人嘛。” 美眷说:“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认着,不知道是指要求高还是太能干。 美眷是个政治家,她马上说:“我那个傻表哥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认为美眷问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龙不高兴,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一边喝着酒,她今夜是这么好脾气。我很应该把题目岔开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问下去。 “我表哥……”美眷说,“人是老实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们,胡里胡涂的结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终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养这段感情?” 美眷这番话说得很老练很实在,听上去居然有点动人。 日本馆子内人渐渐少了,蓝白色的布帘晃动着,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门边。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龙的眼睛红了,是喝多了一两杯吧,再坚强的人也有比较软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龙的感情是极顶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样,略为柔和一点点,我就觉得她对我们与众不同。 人真是犯贱的,越是得不到与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好。 我想缓和气氛,于是说:“这是缘分……”马上觉得自己俗,补充着,“有时候一下子就碰上对板的人。” 她不响。 美眷向我耸耸肩。 我们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龙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种倜傥的姿态,的确是鹤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给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我想到横滨去走走。”任思龙说。 “为什么?”美眷问。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问下去。 任思龙只笑笑,“我喜欢港口。利物浦。香港、横槟、里奥日内卢。” “你后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会追我回去的。”任思龙说。 “那么今夜我们看电影去,”美眷孩子气发作,“看小电影,思龙,陪我们?” “美眷。”我又叫她一声。 任思龙笑说:“那不如看脱衣舞,我比较喜欢脱衣舞。” 美眷几乎没拍起手来,“好哇好哇!” 我看着她们两个,“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说:“你别去好了,我与思龙去,思龙,你会带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说,“你们闹去,我不够勇气带两个女人进场去看脱衣舞。” 美眷在那儿挤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龙微笑,“那么施先生,我们过两小时回来。” 她真的要把美眷带走。 我连忙说:“喂,你们两个人小心!” 她点点头,我又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对事情。 她们走后,我在房中安排我们两个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从香港到东京,数小时的飞机,任思龙忽然与我消除了敌意,多亏美眷做的公关。 九点半的时候我接了一个长途电话,是美眷的表哥打来的,他说没找到思龙。 我对他说:“我们看到思龙,她与美眷看脱衣舞去了,你稍后再接到她房间去,她后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挂了电话。 美眷十点半回到酒店房间,喜气洋洋。 我看她一眼,“脱衣舞真有这种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们玩得很放。”美眷坐在床头,笑着告诉我,“思龙很可爱,她太好了。我们买票进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表演,原来她带我去看滑稽脱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后我们又去喝啤酒。” 我纳罕,“你们谈得来?” “她似乎很熟东京,我觉得她对人很好,表哥喜欢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没有过这么轻松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边,叹一口气,然后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吗?”我问。 “嗯。” “很好。”我说,“明天你们可以再度把臂同游。”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横滨。”美眷问,“是去看海吗?” 看海,自从“四百击”之后,看海有了新的意思。于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恩龙不似这般俗人,被做滥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访朋友罢。 第二天她很礼貌的留了一张字条给我们,说她会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别。 美眷放下字条。 美眷说:“她真行,想想看,一个人独来独往,多么自由,简直像阵风一样,”她吐吐舌头,“叫我一个人跑来跑去,我吓都吓死了。” 我沉默着。 任思龙不见得天天都有那么好的心情,哪一天她办事急躁起来,就会把美眷这种友人一掌推开。 她会的。 如果没有这种本事,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么高的职位。再过几天,我们也回家了。 这次旅行没有什么值得提的,除了:(一)美眷玩得非常尽兴。(二)碰到任思龙。 美眷回来后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盘失败。 任告诉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依我看,任思龙根本没有在找。她可有什么时间? 表哥的失恋令我们非常为难。 美眷把他叫到我们家来吃饭,他坐在那里喝拔兰地,一杯又一杯。 我说:“看,我几乎天天与她见面,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值得神魂颠倒的地方。”但是我问我自己:是吗?真的吗? 表哥沮丧的说道:“真没想到她那么重视工作。” “别傻了,”我劝导他,“那只不过是她的借口,她不爱你,你明白吗?”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问我。 “看,她不爱你,并不影响你的存在价值,两者之间不发生关系,你这人是怎么了?”我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扬名,我不能使你明白这种感情……我……” 我老实不客气,“你太没种了!” “扬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帮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诺诺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里,就在我自己办公室里,她给我一种惊人的震荡感,她那懒洋洋、迷茫、孩子气、感叹的语气。她并不美丽,但是人们会记得她的脸,这是表哥不能忘记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们的客厅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开会,上午把工作解决掉,下午坐在那里看剧本。 玛莉进来说:“任小姐想与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我一惊。 “长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笔迹,又不能交给别人读,因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简单的读一次。” “那个故事大纲几乎是五千字,我怎么读?”我反问,“我马马虎虎的讲一次是可以的。” 玛莉耸耸肩,“你跟她说吧,她在等。” 我拿起电话,“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钟。”她声音冷冷的。我叹口气,“对不起,任小姐,我现在把故事大纲说一遍,你把它记下来。” “谢谢你。” 这女人,白天与夜里是两回事。香港与东京是两个人。 “现在开始。王氏企业有三个股东。王氏占最大股。王有三个女儿,但没有儿子…… “大女儿一早脱离家庭,踪迹不明。二女儿在英国剑桥读法律。三女儿嫁了另一股东孙家的大儿子,但是大儿子爱的是王家的大女儿……” 我一直说下去,并不敢问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听着,隔一阵子给我“唔”一声。 等我说完之后,她说:“如果还有细节问题,向谁提出?”她的语气是试探性的。 “你可以问玛莉要方薇的电话号码。”我说。“她是故事大纲的负责人,她会很详细的告诉你。” “但是,方小姐拒绝接别的部门的电话。”她说道。 “不会吧?”我间。 “她说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惊,“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谢谢。”她说。 她并没有马上挂电话,于是我迟疑一下一一 “任小姐。” “早?” “我有点私人的事,想跟你说一说。”我还是提了出来。 “请说。” “日本回来后,你见过我那表哥吗?”我鼓起勇气。 “见过。”她说。 “你不能给他一点机会?”我问。 “对不起,忘了这件事。”我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说明了,我并不打算嫁他,如果他准备无限期的跟一个女人看戏吃饭,我并不见得会拒绝他的约会,可是在我心目中,他与我的工作比较,永远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档的时候才能够见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说:“人们做事总是具比较性的,什么重要先做什么。” “也许有一日你会为一个男人放弃工作?”我问。 她笑,“人们有时候肯为爱人牺牲生命,这些故事历代都有的,不外是因为在比较之下,当时爱情显得最重要。” “是的,”我说,“我很明白。” “我永远不会为他做一个好妻子,相信我,为一个人坐在屋子中煮饭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她停一停,“他误会至深,我们谈得来,不错,但是我不爱他。” “但是他爱你。” “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他很幸运,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爱了一生,对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对劲。”我说。 “他会痊愈的。” 我沉默一会儿,“谢谢你,任小姐,与你说话是种愉快。” “谢谢你。”她放下话筒。 林士香进来,拿着一大叠照片,“喂,施,这个女子是谁?”他把照片递上来。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板与任思龙在开会时拍摄的。 “干什么?” “这个女人,你看看,我们那个《职业女性》的戏,就需要这样的人材。” “谁?” “这个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说。 “是谁?” “营业部的任思龙。”我说。 “哦,就是她。”林张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别的地方去发掘新星吧,别在老虎头上拍苍蝇。” “可是你知道我们这次找的是气质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这个监制是怎么做的?哈佛商业学校的学生会演电视片集?” “你别自轻自贱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莫名其妙,拍电视有什么不好?有女人拍戏拍得做皇妃的呢,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是。”我点头,“你去试试吧,非碰得一鼻灰回来不可,去!去!” “你这个人有毛病,”林瞪我,“听说你们都已吵过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 “玛莉,替我打个电话过去,说制作部林士香求见。”林说。 我说:“下流。” 制作部与我无关。我可以静观其变。 电话接通了,林到那里鼓起如簧之舌,说了半日,人家只说一个“不”字,他就颓下来。 我给他一个“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说:“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戏干什么?” 美眷自幼被誉为美丽的女子,她自觉很有资格批评别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认为她美吗?”美眷问。 我不出声。 “她很能干,很会安排事情,但说到美丽……”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陈美眷了。” “你在胡说什么?”她笑着白我一眼。 “你的头发现在比较直,”我说,“过一阵子也许更好。” “你这人真是的,为我烫个头发,闹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晓得再用什么办法,竟说服任思龙客串一集一小时的制作。我非常惊异她竟会有兴趣参加拍摄的工作。 剧本早已通过,为了她,我再重看那个本子。的确非常适合她演,我问林:“剧本是方薇的杰作?” “是。方薇承认是见过她之后得来的灵感。” “没有戏剧性,故事较往日的单元剧更薄弱。”我说。 “这样镜头与演员才能尽量发挥。”林说,“你看着好了。” “任思尤会有时间?”我问。 “她有假,嘿,我林某简直遇到红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当心方薇的拳头。”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两明,你要不要来听我们的对白?” 他们开会那日,我在场。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个明白。 任思龙比谁都可要准时,我与她几乎是同时到达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对面。 我间:“你喜欢演戏?真没想到。”废话。 “嗯,”她点一下头,“剧本写得很好。” 清晨,她的头发漆黑地垂在白衬衫上面,卷曲得纠缠不清,看着可令人心烦,是怎么烫的头发! “现在卷发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装。 “我天然卷发,不努力吹直就是这样子。”她答。 “是导演的要求。”林士香在我身后出现。 她回头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齿一颗颗雪白,又宽又短,孩子气得竟那么厉害,我没想到她有天然卷发。 我忽然有点生气。她不听我,也不听老周,表兄这么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 我把文件夹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从今天开始,”我说,“请大家准时出席开会。” “是。”林说,“但是创作组一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为跟平常人一样。” 我说:“是天才还是白痴,我还不能决定。” 林看任思龙一眼,她正把手托着下巴翻剧本。 我很少看到她这么松弛这么正常,像一个士兵退伍,又像个旁观者,悠然之态毕露,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们陆陆续续的到了,我们围着试读对白。任思龙的声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处;领悟力当然比一般演员高得多。 有一两个男演员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误会她是我们旗下新人,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br> 林跟我说:“任思龙真是漂亮,你觉得吗?” “很多人都觉得了,”我说,“你看那两个英俊小生,蚂蚁见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觉得。” 我们说得很低声。 “她有时代感,”林说,“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红茶,头侧侧地非常慵懒,头发披在一边,耳上的钻石耳环闪闪生光,她看上去比较年轻得多,因为一直没说话,似乎连女性的温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无穷无尽,眼睛里带笑意,她好像在说:制作部的节奏慢得这样,简直可以在这里休息。 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 小息的时候我跟林说:“真倒霉,她仿佛是来渡假似的,太看轻我们。” 林注视我,“施,你太奇怪,仿佛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龙的好处。” “还有老周,”我抗议,“老周的意见与我一样。” “学老周,社会有什么进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们在外面餐厅吃饭,她吃得很多。 没有秘书,没有公事包,没有文件,她终于自由了。 我问:“喜欢演员生涯吗?” 英俊小生甲说:“一定喜欢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抢着递茶点烟,“任小姐,习惯了就好的。” 我气得闭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两人,一副软饭相,衬衫三四粒钮扣不扣,裤子宽宽地,高跟皮鞋……真讨厌,呵还有卡地亚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问她:“营业部商业气氛太重了,是不是?还是制作部与创作部好。” 任笑笑,“我们的确是活在商业社会中,我很习惯。” 我用手撑着头,老板用到她这样的伙计真是福气,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记得她在代表营业部。 我叫来了伙计,还没开口,任思龙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说:“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几乎跳起来。她怎么晓得? 她在微笑呢,很温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夹子跌在地上。不不,这不是任思龙。我迷惘地低下头。 我的冰淇淋苏打来了。 全世界的编剧与演员都争着与任思龙说话,但是她却讨好我。 我默默啜着苏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爱的饮料,自五岁起最欢喜的饮料。 我在他们午餐后便回办公室。心神不宁。 玛莉问道:“任小姐怎么会答应拍我们这戏的?” “我不知道。” 她没有告诉我。 “也许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人家说我们电视台最会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谁说的?过分,那个人准是想到营业部谋份差使。” 玛莉笑,“我不管,反正我会等着看那集戏。” 我坐在安乐椅上。她坐过这张椅子。我有种几乎温暖的感觉。 下班开车回家。 美眷问:“这么早?近日来仿佛比较空闲。” “是。”我伸个懒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缠着我说。 “功课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么老往外婆家送?”我问。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么了,一辈子不过问家里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样调查,大发议论,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赔笑,“对不起。” “喝什么?”她问。 喝什么?不是一直知道我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吗? 小宇抽棋盘摆出来。 “喝什么?”美眷又问。 “你不知道吗?”我问。 “施先生,你别卖关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烦。 我低声说:“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照旧。” “我也要!”小宇叫出来。 美眷回厨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我妻子不了解我。 我实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苏打搁在我与小宇面前。 “别喝太多,就吃饭的。”她说。 她照顾了我们十年,但是她了解我吗? 小宇说:“将军!” “别乌搅,”我说,“我们还没有开始呢。” “我买了些新衣服。”美眷说,“你不怪我吧?” “买得起尽管买,”我说,“天天换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着整齐是妻子的功劳,但是老天,你不认为你买得太多?在东京选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间一看,一床都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只好马上又回到客厅与小宇继续在棋盘上大杀四方。 小宇,我的儿子。生命的延续,多么自私的举止,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他们说他像足了我!不大说话,睡前看一会书,喜欢穿白衬衫。 我注视着小宇的脸,太阳棕色皮肤,圆圆的鼻头,他把手撑在下巴上,正在动脑筋要设法吃掉我的车,睫毛垂下来,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几乎透明,儿童都是美貌的,我爱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轮到你。” 我进炮。 小宇的手肘处粘着纱布,不知是什么时候跌伤的。 我关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着在工作上证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问,“你快乐吗?” “我?”他睁大了眼睛,“当然,爸爸,表舅舅买了照相机送给我。”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指……” “快吃饭了,”美眷说:“谁赢这一盘?” “爹爹快输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说:“谁下棋都比你爹爹强,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课辛苦吗?”我问。 “不。”他摇摇头。 “与老师跟同学在一起,相处好吗?”我又问道。 “蜜斯王最喜欢我,但是邱志雄捉了蚂蚁塞迸我衣领里。” “哦。” “爹爹,将军,你早没棋了。” “是。”美眷说,“我们收棋子吧。” 小宇把东西收掉,跳跃着走开,他取了脚踏车,要下楼去玩,美眷不放他,说道:“马上要吃饭,你还下去玩得一头汗,干什么?” 我说:“让他去吧,将来他长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乐。” 美眷白我一眼,“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是我的儿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并不抗议,乖乖的坐下来。 我很纳闷。人类是这么安于环境,这么乐天知命,很明显地,小宇并不是哪吒。 制作部打一个电话来。 “我们明早举行记者招待会,在老板的游艇上,怎么样?要不要与孩子们乐一乐?” 主意倒是不坏,只是人会太多。 “来吧,游艇有六十多尺,不会很挤。” “我怕记者,尤其是娱记。”我说。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还是鸡蛋生意?”他们笑。 “怎么来?” “开车到西贡海员会所,等你呵!早上九点半。” 小宇拍手赞成。 美眷说:“我马上让佣人做三文治与沙拉,买多点水果。” “好。”我说。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书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这样,我去与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来,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我问,“索性过继给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陈?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天呵,你快换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气得什么似的。 我飞车赶到码头,他们已在那里等我。我忙着道歉。 林士香问:“你怎么了?忘了起床?” 记者不多,才两台麻将。 我问老周:“怎么,任思龙没有来吗?我以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说:“谁请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还玩不玩?”他咬着苹果走开。 不知为什么,我倒是想起两句话: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龙担心吧,像她那样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请她,她又怎么会有空来呢? 船驶了十五分钟到西贡,海蓝得令人不置信,我带着小字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将。 林游在我身边,我间他:“什么时候与方薇结婚?” “结婚?呵是的结婚,要对一个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还是与她结婚,我们是打算结婚的。”他说。 我让小宇抓住浮泡。我说:“要结快点结。” 他说:“真没想到,等了那么些年,找了那么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边接近的人,我太快乐了,简直没有时间想到结婚。”他笑。 “你们没有吵过架?”我说,“我是指恋爱期间。” “没有,一次也没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说:“但是——” “看!”林忽然说,“看那边的快艇!” 我转头过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个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那一刹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莲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钟她已经扬洒而去,水花四溅。维纳斯出世。 “美丽!”我说。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谁?” “谁?”我说,“你又认识?” “自然,那是任思龙呀!” 我一震,再回头,刚好看见她随快艇兜了一个圈,放掉绳子,缓缓沉入水中,那么天衣无缝,仿佛她来自水,现在又回到水中,无牵无挂。我看得呆住在那里。 林己开始挥手,“思龙!”他喊叫道,“思龙!” 任思龙在水中听到他叫,向他挥挥手,快艇驶过来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这边驶来。 她脱掉救生外套,用手拨头发,“你们在这里?” “是,”林说,“精彩极了,思龙,在哪儿学的?” “夏威夷,”她答,“比游泳容易。” “上我们的船来坐。” “有吃的吗?”她笑问。 “有,”林士香什么都敢答应,“什么都有。”她看看驾快艇的年轻人,“我还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说:“不要紧,通统有份。” 任思龙笑,她为我们介绍。我于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个医生。他年轻、漂亮、健康,事业又有成就。 看,我早说过,不用担心,我心里不是没有酸味的。她比我们这群人当中无论是谁都更能干。难怪我们那傻表哥要靠边站。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怎么可能有。 “我一会儿过来。”她说。 “好好。”林忙着应她。 我把小字托上水面,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游艇。我与林跟着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脸,套上外套。 林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出水芙蓉’了。” 我说:“芙蓉是什么花?我没见过。” “用你的想象力,创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会儿任思龙过来,她在泳衣外头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衬衫,头发缠在头顶。大腿的皮肤是蜜色的。我别转头。她并没有与众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递过去,什思龙与她的医生朋友马上吃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她全身似乎在发散适才吸收的阳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听小宇说话呢,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不不,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的眼睛闪闪生光,全神贯注地应付小宇,小宇在对她说什么呢,不少成年男人会妒忌他吧。 我现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龙的美丽不是静态的,把她的脸摄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转身弯腰,都有优悠的味道,一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风姿,表哥早看穿这点,他的观察力远胜过我。 美眷叫,“扬名,削只苹果给我好吗?” 我把苹果给她,我跟她说:“苹果适合连皮整个吃。” “真噜嗦。”她笑,“嗳,八万!” 风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凉,风鼓动她宽大衬衫。她用手托着额头笑了,她洗净双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带着象棋,他向任思龙挑战。任的医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当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观局,任时不时转头跟他说几句话,他是个出色的男人。 我很烦躁,我竟无法使我的眼光离开她。 她还不是那个任思龙,工作如疯子,干劲冲天,一身白衣服的写字楼奴隶。为什么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与方薇形影不离的坐在船头讨论剧本。 其他的演员与工作人员则在甲板晒太阳。 我过去取果汁,回头,任思龙已经不见了。 我问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与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说,“她真是好棋,杀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还是突破重围……” 走了。 我茫然坐下来。 美眷拿着纸碟子,盛着蛋糕走过来。 “吃一块好吗?”她坐在我身边。 那一角的麻将声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为什么?我扬扬手,为什么在游艇上搓麻将?为什么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饿不饿?” 我摇摇头,“我想先回去。”我扬声,“林,有没有办法先走?” 美眷笑道:“这疯子,玩得好好地,他一个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么走得了?临阵退缩,哪有这么如意的事?” 我听得心如刀割。 林说:“施,你怎么了?喂,嫂子,你看他脸上那万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开快艇送你到码头。” 美眷说:“让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他要闹情绪,是他活该,我带着小宇再玩一会儿。” 林笑说:“他也不是闹情绪,他八成是闹肚子。” 结果我一个人回家。 小宙由外婆处领回来,正在缓缓学走路,见到我,给我一个大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来。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一星期见小宙多少次?我对这孩子应该有歉意。 我伸出双手,小宙仍然镇静地走过来,躲入我怀中。这婴儿使我想起花生漫画中的拉纳斯。 我们父子拥抱很久。我轻声问,“孩子,你喜欢有个英文名字叫拉纳斯吗?” 他在那里说他独有的婴儿语言,身上有庄生扉子粉的味道。 佣人问:“先生,在家吃饭?”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扑扑地打着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来,别烦爹爹。” 小宙说:“爹爹,爹爹。” 女佣说:“哎,一开口就叫爹,下一个恐怕还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当儿我茫然想,这个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与美眷恋爱成婚,名正言顺的生下子女,经过十年,我们有这个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什么? 我在想什么? 太劳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来,客厅中一片吵闹声。 美眷坐在梳妆台前用冷霜洗脸,一边嘀咕,“晒得老黑,难看死了。” 我胡涂的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有那么多人?” “林士香他们呀,在咱们家吃冷面。” “怎么有麻将声?”我问。 “表姨他们来搓麻将。”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吗?”美眷问。 “不不。”我揉揉眼睛,独自走到书房去。 表哥坐在写字台面前,看到我转过头来。 “梦长君不知?”他问。 我呆呆的坐在他对面。“要我去招呼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说。 “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他问。 这种话常常触动我心境。 美眷进来找东西,东翻西掏。 “你找什么?”我问。 “我记得有好几副扑克牌在这里。” “这是我放剧本的抽屉!” “你这书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干脆开次家庭革命会议,改作麻将房算了。” 我跳起来,“你说什么?”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样儿!” 她取到扑克牌施施然而去。 气得我。 “美眷始终是个孩子。”表哥说。 我说:“自从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没有长大过!” 表哥默然一会,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控诉。” 我说:“你说不是吗?你看看她那个样儿!” “当初你爱上她,也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儿。” “但是社会成熟了,她身边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将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宁。”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天气太热,事情太多太忙,或许我已经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么刺激?” 我反问道:“我不明你指什么。” “任思龙的刺激?” 我“霍”地转了身,“你说什么?” “任思龙。”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哥说。 我愕然,“我与任思龙?” 他缓缓的点头。 我异常的不安。“你疯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 “是我,还是你,还是我们?” 我勉强的笑,说:“表哥,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 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 他点点头,“或者我是喝过酒来,你既然不愿意提,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书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静的,我有种中蛊的感觉。 天忽然下雨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长出青苔来。 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福士进了车行。 傍晚时分都是满座的计程车。我站在街角过了半小时的迎送生涯。 一辆白色的雪铁龙戴安飞啸地经过我身边,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是深墨绿色的,瞧不见司机。 车门却被打开,是任思龙。呵她那张脸。 她白腻中而带青的皮肤已晒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她并没有开口邀我上车,但是打开的车门,眼睛中的色彩,我觉得这是许仙与伞的故事。断桥下一个下雨的日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书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后面等得不耐烦的车子按起喇叭,我连忙上车。 任思龙熟练地把车子转一个大弯,朝我家驶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头。 我说:“在落阳。” 她点点头。 书生的毛病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有时候也说得太多。 “戏拍完没有?” “还没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过快了。” “你有那么长的假?” “没法子,一边上班一边拍。” “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看到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 我觉得很吃力,这是我要说的话吗?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咙,我问:“吃晚饭没有?” “没有。” “你一个人住?谁做饭?”话题比较像样了。 “随便吃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出去吃。”任思龙的声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国。” “我记得你滑水滑得极好。”我说,“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会吧?”她说,“马马虎虎,我那个剧集里有一场滑水,所以加紧练一练。” 车子在我家楼下停好,我问:“如果我请你上楼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会赏面吗?” 她笑起来,“我才在想,今晚这一顿怎么解决,现在可有完美结局了。” 我说:“欢迎欢迎。”自觉声音十分空洞。 “你怎么没开车?”她问我。 “车子让美眷撞了——前面一辆大货车,她跟得太贴,煞车来不及避,车头灯全部毁掉。” “很危险。” “是。” 我按铃。 带女客回家,要先按铃,尤其是未经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亲自来开门,看见任思龙,她很意外但亲切,这是美眷的好处,她虽然把她的客人当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满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样欢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个好太太。 “今天我们吃烧鸭粥。”美眷说,“思龙你不介意吧?再炒点面如何?” 任思龙说:“可以,什么都可以,别客气。” 美眷笑,“我一向觉得思龙好招呼。” “办公的时候,我很坏的。”任思龙微笑。 “老板有福了。”美眷说,“真服你们,下了班还能一直不忘工作,这样做下去,难保不精神崩溃。” 小宙安排与女佣一齐吃粥。小宇捧着棋盘,一定要与任思龙再分高下。 我叹口气:“小宇,这姊姊没有空,你别老缠住人家。” 任思龙说:“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美眷低声问我:“思龙是怎么来的?” “她开车送我回来,我邀她上来晚饭,原来是虚情假意,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说。 “像她这样的人,还怕没地方可去吗?” “我不知道,或者她决定今天要过一个静静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头。 我们家的莱似乎很对她的胃口,她吃了相当多的。 美眷说:“思龙,几时我到你家去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你们这种时髦人,家也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时时在家招呼朋友。”她说。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轻的医生、建筑师,他们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说出我的心声,“思龙,你的生活充满色彩,没有一天的颜色相同,而我们,”她看我一眼,“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难得有什么日子是值得纪念的。” 任思龙沉默一会儿。 她说:“但是你们有孩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父亲节、过年、端午、双方父母的约会,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如那种雾夜,茫茫无踪,一片白,施展到永恒。” “思龙!”美眷笑说,“你好参加创作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苍白!” 我却很是震撼。她有什么理由要说谎? 任思龙笑:“坦白的告诉你,我所以这样尽力工作,不外是为了打发时间。在我的年纪,总不能再抱着头等那些男人打电话来约会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听到最好的笑话,笑得翻倒。 任也跟着笑,她用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撑着后颈,秀发散下来,闪着乌亮的光。她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声中毫无欢乐的意味。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灵魂。 美眷说:“但是思龙,我还是要上你家去,怎么,伯父母好客吗?” 任思龙止了笑脸,“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个人住。” “当然!”美眷说,“像你这么摩登的人,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会没想到。” 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们居然有对话,距离渐渐拉拢,交换着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 任思龙是流动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态。 然而我惯性地控制自己。我坐着动也不动。 美眷问:“思龙,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当人们追着你叫‘任经理’,你是否高兴?”美眷兴奋地,“告诉我?” “很无聊。”任思龙答,“当然你看过那部叫《转折点》的电影,不是一部好电影,你看过就会明白。” 美眷说:“我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解释,“家事忙。” 胡说,美眷,胡说!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 我还是笑,侧转了头。 任思龙叹一口气,说:“你不看电影,可以推说家事忙,但没有人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家庭。告诉我,孩子们叫你妈妈,丈夫称赞你的时候,感觉如何?” “思龙,”美眷愕然,“你疯了?你要知道,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 “但是你快乐。”任思龙问,“你的确是快乐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乐。” 呵美眷。我忽然高兴起来。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 “思龙,难道你不快乐吗?”美眷问。 汪思龙苦笑,“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美眷摇摇头,“我不懂得,思龙你说话像扬名,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我听不懂。” “你很年轻就结婚吧?”思龙问。 “十八岁。”美眷并没有忸怩,“中学还没有毕业,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初三留过级,英文如今不能说,想起来很惭愧,年纪轻轻,不思上进。”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 思龙说,“大学生有什么用?你问问施扬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学生?每人派三千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们写是给他们面子,叫他们站着死,他们不敢坐着死。” 美眷问:“真的吗?扬名,真的吗?” “人的命运跟学识无关。”任思龙放下酒杯,结束这一次谈话。 美眷还有尾声,“但是思龙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么不同?老板叫我圆,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长,我不敢短一一我明天还得吃饭。” 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龙伸个懒腰,“时间差不多,谢谢你们的粥,美味!” “你自己开车回去?当心。”美眷说。这是她,自己撞了车叫别人驾驶小心。 “没问题,我开车有十年经验。”她依在我们家大门。 思龙与美眷站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异样的和谐。 “星期六下午我不开会,你能够来吗?”她问美眷,“我会做谢露茜蛋糕,带小宇来,我与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气地,“我来,这个星期六。 “我会再与你联络。”任思龙向我摆摆手,走了。 美眷合上门,笑说:“这任思龙,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隔了很久,美眷又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没有?” 这倒没有。 后来做了一夜梦,都看见任思龙白色裙裤翻动的样子。 我神经衰弱。 在任何彩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苍白、蝴蝶、宝丽莱相机、任思龙。 星期六她开车来接走美眷与小宇。 他们坐了整个下午,回来碰巧我下班,福士终于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带回家吃点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龙。 她惊异地说:“她那屋子是那么特别,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无花的墙纸,整个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与水晶,我不明白。”我环顾我们的家。“当然你不会明白,你买一盏灯,连灯泡都要选红黄蓝三色,瞧这客厅,有多少颜色。” 美眷说:“大概对她来说是适合的,我从没有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张床——” 床。 “那张床像医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铜柱,枕头上只有细细一条花边,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欢,他们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热量有实质的东西,然后下棋。” 林士香说:“我倒想去睡睡那张床。”他眨眨 美眷瞪眼:“我告诉方薇去,男人就是这点贱,嘴巴上讨点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诉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丽——”他拉长了声音,像做梦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面墙那么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时候。 我问美眷,“看到海吗?”有点奇怪。 “是的,是那一面没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么也没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觉得诡异,“那才好,向着灯光干吗?咱们又不是印制风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里呢?” “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惊异,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说。”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种地方,车来车往要一个小时,我才不喜欢。”我说。 林上香兴奋地问:“是不是像《茱莉亚》那种屋子?” “不!”美眷说。她看过《茱莉亚》,我与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问。 “看,”美眷疲了,说,“一屋子有什么好说的?” “阿姨的屋子很干净。”小宇说,“墙上有一幅画,上面写着英文字‘依露逊’,我问: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吗?她说不,她说:‘生命如依露逊。’” 我说:“幻觉。生命如幻觉。” “美丽。”林说。 美眷说:“你们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没去过她家?” “没有。” “谢露茜蛋糕好吃吗?”我问道。 “很好。”美眷说。 小宇跳上跳下,嘴里说:“生命如依露逊。”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问我道。 “她不会叫我去的。”我说,“我们是死敌。” 林说:“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墙上还有什么?”我扬声。 “真无聊!我不记得!” 小宇说:“我知道,还有‘惆怅旧欢如梦’瘦金体字。” 林问:“你这小灵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给我听的,我们说了很久话,因为下棋我输给她,很不高兴,她要说好话哄我。” 美眷骂孩子,“功课你又不记得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楼去。 美眷说:“本未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过是你的看法。”我说。 林说:“我们转转话题吧。” 在星期一,任思龙又变了魔鬼。 制作部创作部营业部一起开会。 老周说,“我们需要一个驱魔人。”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骗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头上斜顶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这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一一”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一一”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一一”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猡。”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进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开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竞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这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来,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连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1+1,任思龙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十2k )。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着表哥,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一一”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你只要说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未的怒气,脸色铁青。 我说:“我不去!” “好!我们把这件事宣布结束。” “美眷!” 她怒气冲冲地进厨房,把门大力关上。 我叹口气。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 我说:“你不必这样,我这就去!” 我站起来,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 天晓得,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 我上车,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开车。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龙,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是因为,我想……我叹气。 我驶入石澳。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时,或是约会去了。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然后走开。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铃,她来开门。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 她的头发散下来,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条带子,松松的,风吹下去,现出她暖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说:“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 她说:“请进来。” 她推开纱门。 我不该进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屈服了。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于心无愧的离去。 “是苏东坡的那锅。”我说。 “谢谢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滩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着妖冶的香味。最最冶艳的颜色是白,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来。 她坐我对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 惆怅旧欢如梦。 谁是她的旧欢?数得清?无数个? 生命是幻觉。 任思龙,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我当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喃喃”的低微声,原来屋角放着一缸银色的鲤鱼,屋外刚有只白色的鸽子飞过,LAPALOMABLANA,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 我叹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对面的任思龙一句话也不说,却又像说过一千句话。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喝杯饮料才走。”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 她的厨房没有油烟。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扬声:“我要走了。” 她匆匆转出来,手里拿着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张大嘴,看着她,我如五雷轰顶般惊异。 她记得,她居然记得。 我心酸地取过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苏打又甜又香又清凉,我一口气就喝光了。 “谢谢你。” 她点点头。 “我现在真要走了。”我回头就跑。 转头看她站在纱门之后,我并不该回头看,当然我不怕变成盅柱,但是我不该回头看。 到家。美眷与表婶正在搓麻将,那阵牌声第一次给我安全感,我混乱地倒在沙发上,小宙走过来,脏脏的手不住在我脸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他吓哭了。 美眷走出来,“咦,你回来啦,小宙,你这个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长这么大了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着我,住了哭。 我说:“叫爹爹,争口气,叫爹爹。” 但是他没有叫,笑起来,把脸藏在他妈妈的后面。 我叹口气。小宇走过来,“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问:“扬名,你怎么了?不舒服?东西送到没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还在气?”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总是不肯为我做一点点事。” 小宇说:“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说:“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饿就吃一点。” 小宇说:“实在没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说什么?”我问小宇。 “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他说,“妈妈叫我问爹爹。” “没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说,“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他不乐意。 “小宙连话都不会说,你别把题目岔开去,无理取闹。” 他蹬蹬的跑开,翘着嘴,倒挂着眉毛。 做人永远不会快乐,永远不会满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着脸睡觉,和衣倒在沙发上。开头听到吆喝声、尖叫、欢笑,后来觉得热,发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开了客厅冷气,我又冷得缩成一团。 我没有做梦,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龙会记得我喜欢云尼拉冰淇淋苏打,除非她故意要记住。 她故意要记住。 醒来的时候,比没入睡时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东西,书房成了赌房,一屋子的烟,点心碗盏、杯子、零食包纸、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问:“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着。 雪白的花,雪白的鸽子。惆怅旧欢如梦,冰淇淋苏打。 “一一你听见我说吗?”美眷问。 “没有。” “扬名,你是怎么了?”她瞪着我。 “美眷,让我静一静。” “好。” 过了几日,我听见美眷与她妈妈说起我。 “扬名工作太辛苦,有点神经衰弱。” 我没有神经衰弱,我只是静不下来。 我到任思龙的写字楼坐下。 开门见山,我说:“任思龙,我很疲倦。” “为了什么?”她问我。 “疲倦伪装。”我说。 任思龙垂低眼睛。 我坐下来,很冷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一直都爱你,因为不能爱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龙抬起头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撑着头,腰也直不起来,她说:“这……这简直跟创作组方薇写的故事大纲一样!” 我看着她,异样的镇静。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着脸,隔了很久很久,她问:“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离婚,或许离了婚来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绝我。” “拒绝你?”她轻声问,“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认识你。” 我的心疾跳。 我们静默地对坐良久,像是十余岁孩子初次约会,互相找不到词句诉说衷情。 我哭了一会儿。是因为事情次序调错了,时间与我开一个大玩笑,结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相处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为两个女人都是最无辜的,我没有长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龙出现,我那十年并没有虚度,我与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头来,任思龙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眼睛里再也没有智慧,只有绝望,这一次无论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样的水深火热。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应怎样做。”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着一辆脚踏车出来给我看,不是没有耀武扬威的神气。 他说,“表舅舅买的。” 这是典型陈美眷家属作风。为了要显示他们的豪爽作风,却丝毫不理会这是别家孩子的教养问题。 小宇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辆GHOPPER,前后避震,三个排档。” 我说:“我不管邱志雄是否开劳斯莱斯,住花园洋房,施小宇,你没有骑脚踏车的地方,驶出马路去非常危险,请你把车子退回去。” 小宇听着听着,嘴巴一扁,哭起来。 美眷说:“如果你太无聊,为什么不看剧本?孩子们好好的,要不就见不到你这个爸爸,要不就挨骂,你索性把我们三口子连带脚踏车一起送返陈宅算了。” “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来个下马威,说起来容易点是不是?”美眷脾气也很躁,“你给的那两本张爱玲翻也没翻过,你说的话我没听懂一一怎么样,你是不是嫌我们?” “我有话说。” “我也有话说!”她坐下来,“小宇,你进房去,你放心,升了级,脚踏车是表舅舅奖给你的礼物,谁也不能干涉。” “你这样子说话,我还做父亲不做?”我高声。 “好,你要面子,给你面子,小宇,过来请你爸爸大发慈悲,准你保留脚踏车!” “你拿孩子开什么玩笑?”我铁青了脸。 “你拿我们开玩笑才真!”她跳起来,“你总是看我不入眼,我的头发我的衣着我的知识,现在连孩子们的玩具也干涉起来!” 小宇听见父母为他吵架,早躲起来,影子也没有了。 我问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来?” 美眷苦恼地捧着头,“扬名,我心很烦。” “烦什么?”我问。 “扬名,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她抬起头,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站起来,“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对不起,扬名。”她说,“我没有服食药丸。” “我一直以为一一” “你看我脸上的雀斑!全是药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说。 “你应该跟我商量。”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个月……” 我伤心又绝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们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佣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轻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说的是一个生命。” “不生下来就不是生命。”她很简单的说,“所以最后决定在你,你一直喜欢孩子。” 我不响,一头的冷汗。 “这可能是一个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会得依偎在我身边叫爹爹的女儿。是,我一直想一个女儿,中年男人最大的骄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儿。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弃她,为了自私的理由,为了我个人的不快乐。 美眷说:“我烦了很久,扬名,你说吧。” 我说,“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觉。“什么?”她惊觉起来,“是什么?” “美眷。”我沉着的说:“我不瞒你,你要坚强起来,接受现实,美眷,我们不能有这个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为我要跟你离婚。” 她抬起头来,“什么?” “美眷,你听仔细了,”我再说一遍:“我们要离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头,“扬名,你说什么笑?” “你听到了?”我问。 “自然听到。”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 渐渐她明白了。一层灰色笼罩了她的脸,她迟疑地,不置信地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我低下头说。 “我做错事?错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没有错,错在我,我一直以为我爱你,事实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发觉在这十年内我不过在尽做丈夫的天职,美眷,这一切是我的错。” “这……这不是真的!”她惊呼,“扬名,你胡说,你一直爱我,扬名,”她哭起来,“几个月前我们才结婚十周年,扬名!”她睁大眼睛,拉着我的手,全身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美眷——”我难过的说,“我真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不,你不可以这么说。”她歇斯底里,“扬名,你爱过我的!”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情,”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并不是这样,美眷,现在爱情真正发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过是幻觉,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她梦呓的声音。 小宇忽然从房间哭着奔出来。“爹爹,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我不要了!你们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头痛哭。 美眷说:“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发觉你错了,可以从头再来过,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来,指着小宇说:“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动地。 “对不起。” “她是谁?她是谁?”美眷尖着嗓子。 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把自己锁在里面。 小宇渐渐不哭了,外边静寂下来。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关在房中。这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 美眷把头转过来,全身都是汗,头发黏在她脸上。 美眷呜咽说:“扬名,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马上看张爱玲,我去学英文,从此我不搓麻将,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错。”我心如刀割。 “扬名,你一向对我这么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扬名,为什么呢?这不是真的!这么些年了,扬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要离开你。” 她摇着头,哭。 我坐在她一边忧伤。一个家,建设一个家要十年,拆毁它只要一句话。 哭了很久,她坐起来,到浴间去洗一把脸,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车子、现款一一” “她是谁?” 我迟疑一下,“任思龙。” “谁?”美眷问,“任思龙?不!不是她。” “我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错。”我说。 “不可能,”美眷说,“思龙不会抢别人的丈夫,不可能!” “抢别人的丈夫只不过世俗的讲法,实际上不过是两人相爱,而我碰巧是别人的丈夫。”我说,“美眷,我对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们徒然痛苦,事实上我现在也痛苦。” “她爱你吗?” “我还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问别的女人这种问题,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说来,你实在非常爱她。”美眷忽然镇静下来。 “是,我认为如此。” “你觉得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任性对我们不公平?”她责问。 “有,想了五个月。我连跟她说话也不敢,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向你摊牌。”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美眷又落泪。 我神经质地冷笑。“是在我们庆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发生了,我太忙着叫自己恨她,因为我不能够爱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会使你快乐?”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乐,心中想着你与两个孩子,我会内疚。” “三个孩子。” 我心痛如绞,“美眷,我们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改变了主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如果惩罚我,不要难为孩子。”我恳求,“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一一”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己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这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一一”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J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一一”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着小宇,佣人抱着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搁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碰都没碰过任思龙,人家以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养活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周刊,你吃不消兜着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厅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像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妒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着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着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驰过一个弯又一个弯,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着,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刚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着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纸上面写着:“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着我,目光是炙热的。 我们对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问:“多久了?你晓得我有多久了?” 她没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鲤鱼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声音。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在办离婚。明天去签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我说:“也许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我说,“我不会连累你。” 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站起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思龙,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开门,走到门外,沙滩上的热风马上扑上来,我开车回市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风,我想出一身汗,没有开车子冷气。 家中的电话铃不住地响着。 我接过,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声音是颤抖的、愤怒的,“扬名,你给我马上过来!” “我们约好明天。” “明天!你还敢与我说这些!我们要你现在马上来!” 岳父抢过电话,“施扬名,你给我马上滚出来,否则我放把火将你烧出来!” 我呆了一呆。“是,我马上来。” 我没料到他们俩的声音这么大。 我只好又马上出门赶过去。 到了岳父岳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美眷根本没有把我们之间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过,两位老人家以为我们在耍花枪。 岳父跳脚:“好!好!我女儿犯了什么错,你把她轰回娘家,要跟她离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问。 岳父一巴掌掴了过来。我脸上火辣辣地着了一记。 岳母把他拖开,“你怎么打人来了?”她抱怨,“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说话,他不能回心转意。” 岳父像放出笼子的狮子,大吼大跳,岳母无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脏病,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你的血压……”我含糊地说。 这时表哥自房中走出来,做好做歹地劝住我岳父。 我问:“美眷与孩子呢?叫我来干什么?” “美眷在房间里!”岳母说。 “孩子们呢?”我问。 “孩子们到公园玩去了。”岳母说,“这样子小,不怕对小宙小宇有影响?” 我可没吵,吵的是他们。 叫美眷来向他们摊牌也许是不对的。她难以启齿,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是由我来说。 岳父质问:“美眷刚才说你约她明天到律师处签字分居?” “是。” “签字分居等于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吗?” “是。” (林冲娘子抓住林冲的枷锁,在充军途中哭诉:你为何把我休了?) “我女儿做错什么?十年来为你养儿育女!她做错什么你要与她离婚?”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我说,“这不是错的问题,我不想找借口,我承认我已不再爱她。” “不再爱她?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不爱她,也不能与她离婚。”岳母说,“婚姻大事岂容反悔!” “不离婚美眷会更痛苦,因为我真的不再爱她。”我诚恳的说,“所以一一” “你这畜牲!”岳父拍着桌子,咬牙切齿。 我静默下来,不再解释,越说得多越显得我轻佻,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原谅。 岳母问:“你坚持要离婚?扬名,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再出声。 表哥,我们可爱的表哥,又再适当的出现主持大局。 他说:“表姑,不用再跟扬名多说,他已决定离婚,我想他不会改变主意了。” 岳父说:“好!好得很,当年还是我挑的女婿!” 岳母掩脸痛哭。 美眷苍白地在门口出现,她说:“施扬名,我希望你已得到满足,一整间屋子的人为你痛苦难过,你的虚荣感应该得到满足。” 我看着美眷。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己是他们眼中的胜利者,如果可以杀人的话,他们肯定会把我杀掉,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我静静看着美眷,她像是在一夜间长大,她学会思想,她看到命运的安排。 “扬名,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岳母说。 我低下头。“对不起,美眷。” “你这个自私贪婪的人。”岳母叹气。 “是,我是。” “好,扬名,我成全你,我们明天在律师处见面。”美眷说。 “谢谢你,美眷。”我不敢抬头看她。 “孩子们一一”美眷一张脸煞白。 “随便你,跟我也许比较好。”我说。 “让小宇跟你吧。”她说,“他大了,没那么麻烦。” “可是这一个孩子一一”我说。 “这一个我决定把他生下来。”她很固执。 “但是,美眷,吃亏的始终是你。” “我已经够吃亏了,我不介意。”美眷肯定的说。 她的父母静静的看着她,不出声。 女佣带着小宇与小宙回来,小宇看见,并不肯走过来,他离远疑惑地看着我。 “小宇,你愿意跟爹回去吗?”美眷问他。 他很仔细的把我打量一番,然后问:“妈妈呢?” 我说:“妈妈不回去。” “小宙呢?”小宇问。 “小宙也不回去。” “为什么?”他理直气壮地问。 “爹爹慢慢会告诉你,如果你跟着爹爹,那么现在就走。” 小宇很懂事,他看美眷一眼,几乎是像大人一般的缜密,考虑良久,他答:“爹爹,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带我来看小宙与妈妈。” “一定,小宇。” 小字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把他带走,当夜小宇在我亲自指导下做功课。 小宇自己洗澡上床。他很沉默,没有再要求任何东西,连脚踏车也不提。 我坐在灯下良久。无疑我爱小宇,但是我爱任思龙更多,我还是决定离婚。 在律师楼办分居手续非常简单,就跟注册结婚一般容易。 我比美眷早到,美眷由她表哥陪着来到。 签好字我们就分手走开。我没敢回头看。 我一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看得出美眷恨极我了。 我匆匆的回去上班。连玛莉都不像以前那样尊重我了,她处处给我看白眼。 “玛莉,请不要如此对我。”我无可奈何地警告她。 玛莉说:“男人就是这么下流吗?”她丝毫不给我面子。说完之后用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你这件事,施先生,影响我的生活,我会对婚姻起恐惧。” 我才想说话,林士香已经冲进来坐下。 “你办了离婚,你真的做了!”他说。 玛莉“哼”一声。 我说:“你们都不原谅我,我知道,但事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能说的。” 林士香说:“任思龙是一个迷人的女子,毫无疑问。我很明白你,扬名。” 我看他一眼,闷钝地坐下。 那一天的工作自然是解决了,下班我去接小宇放学,小宇在图书馆中等我。 “饿吗?” 他点点头。 我拉起他的手,“在做功课吗?” 他又点点头。 “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他问。 “我做意大利面给你吃。”我看看手表,“女佣人也许还在。叫她去买水果。” “爹爹,我想吃猪排。” “明天做。”我说。 到家是思龙来开门的,我吓一跳,呆呆的看着她。 她很冷静。“我来的时候女佣还没走,我有空,替你们做了吉列猪排。” 小宇并没有欢呼,他疑惑地看思龙一眼,明净孩子的眼睛洞悉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间,放下书包,拿出功课。 我问:“小宇,你不是想吃猪排吗?阿姨替你做了,你该怎么说?” “谢谢。”他冷冷的说。 “小宇,你不要与阿姨下棋吗?” “不要。” “小宇一一” “我要做功课。”他一本正经的说。 思龙倚在门口,闻言取过手袋与外套。 “我走了。”她说,“食物在厨房。明天我再来。” “谢谢你。”我说。 “不用客气。”她看看小宇,再看看我。 我替她开门,“思龙一一” 她用食指放在我的嘴上。“嘘。”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说:“明天见。”转身走了。 我关好门,小宇站在我背后。 小字的声音冷酷得比大人还厉害,如一个未日来审判世人的天使。 “她是谁?她来做什么?” “小宇,你认识她,那个棋艺高超的阿姨。” “我认识她。”他无情的说。 “小宇,请你合作一点。”我恳求,“她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说。 饭后我带他到公园散步。 我们走了很长一条路。小宇很沉默。 以前我老嫌他们不长大,现在他们在一夜之间成熟,而我却变了尴尬的青苹果。 “小宇,以后思龙阿姨会常来我们家。” 小宇头也不抬,“为什么?” “因为她要来照顾我们。” “我们为什么要她照顾?妈妈照顾我们不是很好吗?” “妈妈现在不与我们住。” “为什么?”他看到我的灵魂里去。 “爹爹与妈妈分开了。”我说,“我们会离婚。” “是因为妈妈做错事?我看到妈妈哭。” “妈妈没有错,是爹爹错。”我说,“但是爹爹不得不这样做。” “我不喜欢这阿姨来我们家。”小宇很诚实。 “她会对你很好。” “我不喜欢她。” “以前她与你下棋的时候,你很喜欢她。”我提醒他。 他顾左右而言他。“我想小宙。”他说。 “你以前好几天都不看小宙一眼。”我说。 “妈妈说我会有一个妹妹,”他问,“叫什么名字?” “爹爹还没有想到。”我说。 “妈妈说叫小寂,她会很寂寞。”小宇冷静地告诉我。 我至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隔了很久,月亮都升了上来,我问小宇,“假使爹爹再结婚,你会高兴吗?” “如果再与妈妈结婚,我会,如果不是妈妈,我不会。”小宇说。 我说:“不会是妈妈。” “那么我不会高兴。”他非常的不悦,一顿乱踢,泥土飞扬。然后好好的瞪我一眼。 服侍小宇并不是容易的事,他三顿饭吃的东西非常挑剔。校服要熨,皮鞋得擦得雪亮,收拾书包不可漏掉课本,练习要做对,准时交出去。每天带冷开水与零用上学。 开头时我很不习惯,思龙帮忙很多,她到底是女人。 在这一段期间我与思尤并没有言语,在屋子碰见,不过是交换一个眼色,大家的心理负担太重,犯罪感太浓,并没有想到享受。 机会是有的,譬如说有个下雨大,小宇淋得浑身湿回来,不肯换衣服,坐在电视机前吃冰淇淋看卡通。 我恳求他半日,他不肯妥协。 我说:“小宇,现在爹爹只可以做两件事,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等你换了衣服再说,要不就把你打一顿,直到你服帖,两个都不是好方法。” 小宇还是什么都不做。 电话铃响了,他抢着去接。 通常在这个时候,美眷会打电话给他。他听了三秒钟,放下话筒说:“那个女人找你。”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小宇,你——”我叹口气,接过电话。 思龙在那边苦涩的说:“我知道,别责怪孩子一一有没有事要我过来?” “有,我想见你。”我说。 思龙静一会儿,“好,我马上来。” 我放下电话,看着小宇,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们是多么的固执残忍。哪吒的故事不再动人,而是一个可怕的事实——父母把孩子养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必需负责到底,孩子们并没有要求被生下来,因此他们永远占着上风,开头就是父母的错。 我没有再叫小宇换衣服。倒是他自己看完卡通,跑去淋浴,已经来不及了,连打好几个喷嚏,也没做功课,匆匆的上床睡觉。 小宇说:“爹爹,晚饭叫我,我要吃汉堡包。”我讽刺地说:“是,遵命。” 思龙没多久就到达,买了一大堆水果杂物,还有我惯用的肥皂与剃须水。 我在厨房做汉堡包。 “工作如何?”她问我。 “老样子,”我说,“忙来忙去不过如此。” 她不做声,把青瓜切成扇状,夹入汉堡包中。 “我辞职了。”她说。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道歉。”她说。 “我倒情愿这是为了我的缘故,真的。”我说道。 她笑一笑。 我把汉堡包大口大口的咬进嘴里,她做好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给我。 她说:“一个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男人。” 我只好笑一笑。 她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真会像太阳照进生命里一般的光彩。” 我惊愕地张大嘴,看着她,不相信耳朵。 “你把家人照顾得这样好,妻子儿女都这么愉快,有这么样的一家之主,一切都不用愁。” “这是在说我吗?多么讽刺。”我用手抱住了头。 思龙说下去,“回到家中,我告诉自己,各人的命运是两样的,但是我羡慕美眷,她是受眷顾受保护的一个,而我,注定要做战士,永远不能休息。” “你——羡慕她?”我不相信。我一直以为她看不起美眷。 “是的。当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决的时候,你能不羡慕少奶奶们吗?做人家太太再难,到底不必天天九点正向老板报到,迟三分钟被上司道:‘午安’。” 小宇在这个时候摸了起床,老实不客气的坐在我们当中,倒了牛奶,吃起晚餐。 小宇仿佛知道思龙在说什么,他白我一眼,说道:“我妈妈是最最美丽,最最好,最最爱我的。” 思龙苦笑,低头说:“是呀,我拟的营业计划公认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可有什么用呢?儿子会称赞妈妈,文件会吗?我根本应在二十年前结婚生子,好好的照顾家庭。”她站起来,“我走了。” “思龙。”我叫住她。 她转过头来。 我困惑的说:“思龙,我发觉我刚刚才正式认识你。” 她笑一笑,“有点失望是不是?”她停一停,“我并不是什么女暴君、女强人、女强盗、自大狂。” “开车当心。”我说。 她点点头。去了。 小宇把汉堡包吃完,他说:“她想来代替妈妈的位置?” 我说:“我对于你的粗鲁无礼十分失望。” 他说:“妈妈明天下午来接我放学,我希望那女人不要来。” 我说:“你以前相当喜欢这个阿姨的。” 小宇答:“以前是以前,以前妈妈还住在这里。” 现在跟小宇说话非常困难,不再是一种乐趣。 第二天美眷带着小宙来看小宇,美眷瘦很多。比较沉默,头发用一条橡筋扎起来,穿一条西装裤,一件宽身衬衫。 看见我,她只是说:“小宇拉肚子,怎么没跟他去看医生?” “我不知道——小宇,你怎么不说?”我问。 小宇答:“爹爹根本没有空。”他一点不肯服输。 美眷说:“小宇,你不是要见弟弟,跟弟弟说话吗?还不去?”美眷把两个小孩引开。 我们变得单独相处,两人相对无言。 隔很久,我问:“好吗?” 美眷的声调跟小宇的完全一样:“不好。” “对不起。”我只好那么说。 “我想也不全关你的事,”美眷忽然说,“我也要负责任,扬名,你说得很对,我没有进步过,虽然我要为家庭做很多事,空余的时候还是有的,我应该做些比较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着搓麻将,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别人打牌。” “不不,”我说,“问题出在我这里,你不必挑自己的错,即使你不打牌,我还是要这么做的——不见得所有搓麻将的太太部离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她不响。 我也不能再说话。 她又开口:“至少我应该投你所好。” “没关系了,美眷,一切己成过去,我们不要谈过去的事。”我说,“我们说将来吧。” “将来?我还有什么将来?”她质问。 尽管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太不相同,但是说话还是方便得很,夫妻十年,到底不一样。 她说下去,“将来我就是拿赡养费过日,把孩子们带大。你不能告诉我这年头还有男人愿意娶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弃妇吧?” 我只好让她发泄下去,低头看自己的皮鞋。 “我希望你对孩子们有个好解释。”美眷说。 我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明白。”美眷说,“但是对任思龙来说,你一定是个好情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你为她牺牲了多少,连带又拖多少人下水,连妈妈现在想起来还哭一场,她抱怨没有把女儿的八字生好。”美眷看我一眼,“任思龙是强人,强人影响别人的生活,弱者被别人影响,任思龙——”她闭上嘴巴,不肯再说下下去。 “美眷——” 她向我笑一笑,很多苦涩,很多无奈。“别说了,我都麻木了,反正日子都是要过的。”她扬扬手,一派心灰意冷的样子。 小宇拖着小宙出来。“妈妈,你与爹爹都不再笑了。” 美眷说道:“你爹爹会再笑的,你放心,小宇。” 我说:“美眷,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算了吧,扬名,你那套家教,还是留着教自己吧。” 我取过外套,“你们好好的玩,我出去走一走。” 我转头,看到美眷本来单纯眼光中的怨毒。 我不是没有害怕的。 我在街头打电话把林士香找出来。他还想左推右搪,被我大喝一声,终于出来喝啤酒。 “方薇叫我疏远你。”他说。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我做她的上司若干年,难道还试图强奸过她不成?疏远我?” 林仔细地看牢我。“依我们看,美眷并没有什么毛病,你不能说不爱一个人就要跟她离婚,毁掉她一生是很残忍的,扬名,回头是岸。公司里的事排山倒海,你还有什么时间与精神来恋爱?都中年人了,看两个儿子份上,忘记这件事。我知道任思龙是二十七寸彩色电视机,好好,就算陈美券是残旧黑白粤语片吧,可是你也不能这么做,任思龙不属我们,我们庙小,容不了那么大的观音。” 我反问:“这叫作苦口婆心?” “是。” “谢谢你。”我说,“你喝完这杯啤酒可以走了。” 他瞪我一眼,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离开。 我开车子去找思龙。 进石澳的路比往日长而弯曲。风吹着一路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发觉夜里的风已经有凉意了,我感慨的想,如果任思龙永远没有在敝公司出现,我的日子是怎么样的日子? 车子一直驶到那条小路的尽头,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门口。 她坐在门前,手中拿一把扇子。坐着一张摇椅,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看见我的出现,一怔。 绿色的纱门角落放着一个无线电,女歌手正唱着一首动人的歌。 “因为我容易,因为我容易一一” 任思龙抬头看着我。一样的眼睛,现在充满温柔。 我抬起她的手,把脸埋入她手中,把头枕在她膝上。 我的姿势做得这么自然,仿佛在梦中己演习过多次,我摸索她的脸,我把她拥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因为得来太辛苦,因为我没料到她还会在我生命中出现,带一点意外之喜与太多的悲哀。 我们并没有发生关系。 我想好好地恋爱,恢复到很久之前,刚从大学出来,热情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变它。 当我习惯做罪人之后,一切似乎又上了轨道。 美眷星期六来看小宇,星期日带着小宇去看小宙。 周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赶。小宇由女佣照顾,我们父子俩见面便是冷嘲热讽,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艺。 思龙在彭臣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时候我们也吃一顿饭。 我像发疟疾一般的心情,一下冷一下热。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经当我死了,故此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当是遗腹子,纪念我与她的关系,我们曾经相识过。 见到思龙,我那痛苦的喜悦,发现她对中文的熟稔,一边做香橙苏芙里一边告诉我韦庄实在是时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滩,看远处渔火一点点燃起。以后都没有麻将声与表婶表哥进进出出,我把新剧的大纲从头到尾告诉她,谁不愿意在中年的时候逃避一下残酷的现实。我到底也过了一段好日子。 奇迹般,思龙上班时与下了班是两个人。 我问她:“思龙,那时候你的唇枪舌箭——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让我婉转地说吧:我懂得如何保护我自己。”任思龙说。 “简直把我们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议。 “但是我只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着我,“我只有自己与一双手,与其让别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别人。你不会明白与谅解吧,也许你不了解我这种女人,因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护受荫庇的。” “但是你看起来是如此强壮……” 我说不下去。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尚卢哥达早在十五年前便拍过一部这样的电影。 思龙是我看电影的好伴,我们俩买了套票看中国电影,举足投手都有共鸣,散场时吃三文治与红酒,讨论戏的内容,转而说及旧时中国女性的命运,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龙一手撩着头发,另一手拿着酒杯,把酒当水一样的喝下去,她的风姿是独一无二的。 她说:“如今做女人有选择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要不做弃妇,要不做淫妇,都是很危险的。”她忽然之间笑,“现在我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淫妇。”笑谈开怀自然而转得无可奈何。 我说:“我应该等你的,我不应该这么早结婚。” 她看着我,“你是聪明人,看见好的换一个,做男人就有这好处。” 我的脸沉一下。我问:“你讽刺我?” “我有吗?我以为我在说实话呢。”她凝视我说。 “思龙,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状。 “我不是洋娃娃。”她缩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这种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还值得原谅一点。” “你把每件事情看得太透彻。”我说,“告诉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们是否有美好的将来,能否儿孙满堂?” 隔了很久,她说:“你已经有足够的孩子,生命并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龙提醒了我。经过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经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学三年级的程度已经使我招架无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还没睡,他就会责问: “你又去见那女人了吗?” “妈妈打过电话来,如果那女人明天不来这里,她会来。”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会答应吗?” 那女人长那女人短。 思龙打电话来,有一次跟小宇说:“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龙问:“我应该自称什么?阿姨?姐姐?” 一接触到现实,思龙也就是个女人。 她自己没有孩子,把孩子当大人。小宇难得有机会得到如此的抬举与尊敬,把全副精神来对付她,功课一落千丈。 考试拿出来科科不及格,满堂红,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没有考虑到这样的隐忧。 美眷把我召到陈家开会,我们三人锁在房中讨论这个问题。 美眷问:“小宇,你功课这样子,我把你皮都剥下来!连留级都没位子,要做试读生,你别以为现在不大见到妈妈就可以作反,我一样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着他母亲,无动于衷。 我只觉得心痛。 “爹爹没看我做功课,爹爹从来不回家。”小宇说。 “小宇。”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说?功课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马上帮儿子,“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可能叫他照顾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里,你总得帮帮眼吧,你怎么连孩子的功课也不理。” 我说:“那时候在家,他的功课也没人理。” “怎么没人理?我难道不看着他的功课?”美眷拍案而起。“你以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现在我们谈论孩子的功课。” “孩子什么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讳!”美眷大声说,“你别再扮演伪君子了。” 伪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晓得点什么,小宇正在微笑。这狡桧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责任的机会,以后什么都可以怪责父母:因为家庭有重大变故,所以他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我完全明白。 我说:“我会去请补习老师,我有分寸,小宇,下一次考试我不允许你还有这种情形发生,现在跟我走。” “小宇留在这里,”美眷说,“我会看着他做功课。” “这里天天搓麻将,你以为麻将台旁会出状元?”我反问。 “你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反正我搓麻将的时候小宇是科科及格的!” “美眷,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连吵架的权利也没有?”美眷眼睛里尽是怨恨,”我没有权利追回这个家庭里花出去的心血,我连发言的资格也没有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只是不想给孩子听到太多。” 美眷叹口气,“好,我不吵,再多的也牺牲掉了,还为这个吵什么?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干好过,你把小宇带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看着小宇,小宇似乎是知道事情搅大了,他一声不响,低着头。 “小宇,你爹爹已经伤透妈妈的心,你就乖点吧,为爹爹补偿。” 美眷掩住脸,眼泪却还从指缝里流出来。我用手托着头,心平气和地,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过祸三代。 小宇很爱他母亲,他马上后悔了,“妈妈,你别哭。” 美眷说:“你功课这样坏,别的女人会说你妈妈生个儿子连功课都做不好。” 我对于这种原始的教孩子方式一向反对之至。但是此刻只好让美眷发挥淋漓。 “妈妈,我一定做功课,一定。”小宇紧紧抱住妈妈。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做?”美眷哭问。 “爹爹不陪我,爹老去陪那个女人,我不做功课,他说不定会回来。” 美眷把他拥得紧紧地,“傻瓜,你爹爹要不回来,你再想办法他也不回来,你妈妈死了也没有用,你还是自己争一口气吧!”美眷号啕大哭起来。 我觉得心酸,这种粤语片的对白,儿啊肉啊,由一个年轻妇女的嘴中说出来,用在更幼小的孩子身上,对他一生,烙上不可磨灭印象。我相信小宇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夜的对白,到八十岁也不会。 但是老套的东西永远具有奇效,小宇对他母亲说:“妈妈,我不敢了,我以后也不敢了。” 他们好好的哭将起来。 做外婆的来敲门,问,“什么事?” 美眷去开了门。 外婆见了心痛:“小宇呀,一头是汗,快来洗浴,不要紧,不怕不怕,还有外公外婆呢,没人疼你吗?爹爹妈妈作贱你呀,快来这里!” 这自然也不是我的教学方式,但小宇身体内流着陈家的血液,他吃这一套,搂着他外婆出去了。 美眷坐着抹眼泪。瓜子脸,杏眼,笔挺的鼻于,雪白面孔,典型的秦香莲。 我说:“别太激动了,身体要紧。” 话总是要说的,得体与不得体,有没有用,但是话必须说。 “身体要紧?”美眷看着我,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多休息。”我说,“别这么激动。”我叹口气,“怀小宇小宙的时候,仿佛吐得很厉害,这次呢?” 美眷呆呆的说;“这次不怎么吐,简直没事人似的,我就料定是个女儿,体贴母亲。” 旧日的恩情渐渐萌芽。 我说:“叫什么名字好?” “总得也有个宝盖头,”美眷喃喃的说,“叫小寂吧。寂寞的寂。” “不好。”我说,“叫小寰。” “惨绝人寰?”美眷冷问。 “不是,寰宇的寰,气派大得多。” “也好。”她无所谓。 “就这样定好了。”我说,“来,出去吃点东西,我们陪小宇吃饭。” 小宙看见我,叫:“爹爹,爹爹。”然后他抓起筷子,开始夹菜,居然夹到一块鸡。 我忍不住惊喜,“小宙,乖,真乖。” 小宙嘻嘻笑。这孩子不像小宇,他比哥忠厚得多。 我跟他说:“小宙,快点学讲话,嗯?” 他摇摇头,还是笑。 他外婆白我一眼,抱开他。 我默默吃了半碗饭,不知为什么,食物咬在嘴中,什么味道也没有,一片苦涩。 我咳一声,放下筷子。 “美眷一一” 她抬起头来。 门铃响了,岳母出去开门,我只好闭上嘴巴,进来的正是表哥。他似乎没有看见我,把我当透明人,坐在美眷身边。 他兴致很高,“美眷,我们走吧,你准备好没有?演奏会马上要开始了。” 我问:“去哪里?” “钢琴演奏会。”美眷说着站起来。 “你累得很.别去了。”我拉住美眷。 表哥冷冷的说;“我们一早约好的,还有其他朋友。” 我说:“这是我的妻子,”我瞪着他,“不用你来教她怎么做。” “你的意思是美眷是你分居妻子,她现在并不用听命于你。” 我“霍”地站起来,“你说话清楚点!” 美眷说:“好了好了,”她一手推开我,“时间差不多了,妈,请把外套递给我,表哥,我们走吧。” 她居然睬也不睬我,表哥看我一眼,岳母也看我一眼,我目送他们两人出去。 我心中凉了半截。是的,美眷不再是我妻子,她是不必听我说话了,我不再对她负责任,当然也不能发威,我真是自私,又笨,活该。 岳母在我面前坐下,削水果,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对我说话:“如果真是关心她,不妨把她接回家去,小两口子,闹意见也是有的。” 我只为美眷心酸,是我害了她,现在连她亲生母亲都嫌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长期留在娘家是不行的。 我说:“跟美眷说,叫她找一层房子搬出去住,请个佣人,开销我来负责。” 我带着小宇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小宇交给女佣洗澡,电话铃响了。 “喂?”我拿起话筒。 “扬名!” “思龙,”我诧异,“是你,干吗,气急败坏的?” 那边静了一静。“我在戏院门口!”声音很愤怒。 “戏院?” “你约好我看七点半的。” 我看看表,八点。我的心沉下去,“思龙……” “我站在这里有三十分钟了。” “思龙,我——思龙,你一一我一一” “家中有事?”她讽刺地问。 “是,我现在马上来。”我说,“你等我一等。” “不必了,”思龙的声音忽然又冷漠又客气,“你不必来了,我正取车要回家,我们改天再约。” “思——”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我连忙到书房去翻案头日历,我记得我明明记了下来,而今早明明又翻过日历,因看不见而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日历少了一张。 我大声喊道:“小宇!小宇!你碰过我的日历?” 小宇在我身后出现。“什么事?”他很镇定。 “你撕掉我的日历?”我问,“为什么?” “你约了那个女人,但是妈妈说有事找你,我怕你不理我们,所以撕掉日历。”他一点不害怕,大胆直说。 我蹲下来,“小宇,但是爹爹失了约,害人家在戏院门口等了大半个小时。” “我知道,爹爹打我好了。”他倔强地说。 我用手捧着头。“小宇,你妈妈出去找房子了,你愿意跟妈妈住吗?” “你会来看我们?”他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地。 “自然。” “一星期来多少次?”小宇板着脸,瞪着我。 “周末一定回来。”我并不敢对他撒谎。 “好。”他真的完全像一个大人,与我谈判,“好。” “你跟着妈妈,要乖,好好做功课——”我说。 “我知道。”他似乎嫌我噜嗦,打断我。 我叹口气,心中烦乱成一片。 “爹爹,如果没有其它什么事,我要去睡了。” “好,你去睡吧。”我挥一挥手。 小宇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去,失上门。 这足以影响他的一生,我与美眷的分手足以影响小宇的一生!不公平,对孩子不公平,我心如刀割,以前他是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正常的好孩子,但是我的情欲比孩子更重要。 我回到书房,看看时间,思龙应该回到家了。 我拨电话过去。电话空响着,没人来接听。 我焦急。她应该回到家了。我六神无主地不断拨过去。 没有人接听。一直没有人来接,什么阻延了她?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她当然已经到了家,她生了气,所以故意不来接听。 我放下听筒。思龙。 我取过外套下楼,开车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龙,你必须听我解释。思龙,你有知识,你具分析了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终身责任,他需要爹爹的时候我必需在他身边。思龙,对不起,我没有全心全力付你的爱情。 车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听到海浪声。 她的屋子有灯光,我大力拍门,灯光熄灭。 “思龙!”我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不应。 “思龙!”我喊,“你听我解释!思龙!” 隔壁房子的犬声叫起来,邻居显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来骂,“闭嘴!” 我犹自敲门。“思龙!”我说,“求求你,求求你!” 邻居洋妇骂:“猪猡!我要报警了!” 我的声音几乎呜咽。“思龙……”我坐在她门前。 她还是不应。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滩,我捧着脑袋坐在门口。 过了很久,犬吠声平复下来,我头昏脑胀,思龙…… 思龙终于出来,纱门“咿呀”一声地开了。 我抬起头来。 她蹲下来,“扬名……”她抱住我,“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思龙,”我紧紧拥住她,“思龙,你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没走。 第二天上班满眼红丝,我都不知多久没有睡足一觉了。 开会的时候,与新来的女编剧谈论《青年的一群》剧集,剧中有一个风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编剧看我一眼,与方薇眨眨眼,她笑说:“最好让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这是我对外的形象吗?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我己中年了吗?中年人,风流的中年人。 年轻的女孩子说:“施先生,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齐人’?” 齐人?我呆呆的看着她。方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说话如刀片,伤人而不自觉。 我沉默着。 她天真的打量着我。“男人是否起码有两个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听说你太太与女朋友都同样的美丽出众?”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来就走开。 下午总经理开会,跟我发牢骚,说我未有将手下的人“物尽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点,合约上每位编剧每年应交剧本七十二个半小时,但是平均下来,每人只交了三十个半小时,有一半薪酬是浪费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还要补她薪酬,你看看这情形,是否应该设计把工作分配得均匀一点,抑或减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说:“第一,编剧不是‘物’。” 总经理笑说:“那么‘人尽其用’。除了方薇外,还有别人能写吧?你怕别人不听话?” “什么意思?”我反问。 “我听闻人家说你也很有点忌才。”他坦白说。 “忌谁?”我已经很不舒服。 “当然不是任思龙,”老头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们终于获得到互相了解。” “这是我的私事。”我铁青着脸。 他咳嗽一声,“嗳,我是说,其实思龙是不必辞职的,她工作能力强得很,但是她坚持要走,我们与她又没有合约,啧啧啧。” 我待他说完,并不搭腔,冷冷的看着他。 没想到这件事自头到尾成了整间公司的笑话资料,他们在我面前并不忌讳,由此可知他们轻蔑的程度。 “扬名,我要说的还是节省能源。”他话归正传。 “我认为创作才能是没有办法用得尽的,不是每个编剧都可以不停地写下去,有时候筹备过程也需时间。”我尽力耐心地解释。 “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总经理。”他不客气,“但这一行还是有职业好手,不见得人人要经过你那无懈可击的制度才能生产剧本,不错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没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压下去,也许下意识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来?”我忽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不一次寻常的开会,而是他在控诉我。我紧张起来,按捺着性子。 “你有什么具体的证明?”我问。 总经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说:“因为你手下有一个辞职的编剧,跑到对台去,创作出一个绝成功的剧集。” “谁?”我问。 “你应当知道《梨花泪》的作者是谁。”他讽刺地说。 “我们各台的制作方针不一样。”我说,“他们的编剧由导演挑选引导,我们这里一视同仁,编剧时常与不同的导演合作。” “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尽其用,扬名,走宝的事不能天天发生。” “总经理,可并没有天天发生。” “听说你很照顾自己的同学?凡有中文大学的毕业生来请求你,一律收留,不顾经验能力?” 我实在忍不住了,“请问你这些消息始源来自何方?” “扬名,别动气,你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你要对公司的收视率负责,你的职权与义务相等,你是中文哲学科出身,对管理科学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总经理,你升我职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此怀疑过。”我的脸直挂下来,气憋得慌。 他凝视我良久。 “扬名,我只是劝你工作当心一点。报上说我们这里的高职位年轻职员,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巩固职权上面,扬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怀疑我?”我说。 总经理叹一口气。“我有如此说吗。” 我闭上眼睛三秒钟。我应该有骨气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辞职!你另请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帐单要付。美眷那边的租金与赡养费。思龙又要搬过来。 我折下腰,“我明白。” “扬名,别介意,我觉得我们之间坦白一点比较好。”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若无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说。 “我先回去了。”我说。 我拉开门走出总经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这里,不多久前就在这里碰到思龙,第一次认识她。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吧。我叹口气。 我们已经花费太多的时间来与生活斗争,已经够累的了,我还有什么精力来恋爱呢?我疲乏地靠一靠墙壁,拿纸杯取水喝。 那边两个女秘书在低声说话。 “一一什么人在里面?” “台那边过来的,创作组主任施扬名。” “干什么?要紧吗?” “在吃‘排头’。” “干吗?” “老头子就喜欢这一套。前天营业部来说施扬名不过是中大毕业生,若没有电视台,不过在私立中学教一辈子书,如今工作机会好,升到这地步,小船不堪重载云云。” “不能这么说吧?” “谁知道。老头子喜欢听闲言闲语。” 我头上“嗡”地一声。 过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门开一下关一下。女秘书们的对白马上静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两个女郎的面孔。 我叹一口气,我的仕途不过如此。到此为止。 我有什么能力恋爱呢?恋爱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创作组,玛莉迎上来,我跟她说:“我要早走。”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精神不佳。”我补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请假的理由。我忽然怀疑我的存在价值,在这机构中,没有我,太阳一样照升起来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电话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问。 “是。” “目前的租金贵得发疯,中下的住宅区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总不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辈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笔开销。”她说,“你收入够吗?” “这你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 “我一辈子没赚过半个铜板,我想任思龙大概会带者钱过来贴你吧。” 我不响。过了一会我说:“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杂物呢?” “买新的也可以,回来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没想到是任思龙,我还对她特别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吗?”美眷讽嘲地,“因恨生爱?”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挞我。 “用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以前带小宙的那一位请回来吧。”我说,“先把节蓄用一点再说。” 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由我搬回你这边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龙家去,岂不两家便宜。反正房子写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喜欢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当你会介怠,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动那点点节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没个调动,那怎么可以。” 美眷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她也懂得为生计打算。 “就这样吧。”美眷挂断电话。 我用手托住头。奇怪,我心中没有丝毫柔情蜜意的感觉。今晨才与思龙分手…… 小宇放学回来,乖乖的做功课。我在他面前己没有丝毫尊严,他做功课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他对母亲的爱。 思龙随后便来了。 我一开门,看见她穿一件浅湖水蓝裙子,杂花薄料子大衬衫,把她衬托得明亮。 我睁大眼,小宇也转过头来看。 思龙微笑,“从现在开始,”她轻轻地说,“我不净穿白色,我会尝试做一个颜色女郎,因为你给我生命带来颜色。”她脸色绯红。 我被深深感动。随即悲哀地想,我何尝配得起她,我这个卑微的人简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紧思龙的手。 小宇显然听到了,老大的不愿意,瞪着思龙。 思龙单纯的喜悦感染了我,我忘记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么呢,谁人受了钱财不替人消灾呢。 我对小宇说:“你到爹爹书房去做功课吧.记得答应过你母亲什么。” 他不响,收拾簿子进书房,掩上门。 思龙回头笑说:“事实上做女人的最终目的是嫁人与养儿育女。” 她看上去那么精神焕发,如此的动我心弦。 我说:“各人的办事能力不一样——思龙,你会做一个好的主妇?” “自然,”她兴奋的说,“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样的道理。” 这触动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吗,公司里有人批评我只念过中大。我这才知道大概编剧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学位才站得稳,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学,得罪了人。” 思龙不响,看着我。 “记得吗,那时你多么瞧不起我,”我微笑,“只因为你自己是放过洋的。” “我从来未曾看你不起。”思龙很温柔,“你应该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一一为什么会看上我?”我怀疑的问,我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思龙说,“感情的事哪儿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说给我听。”我坚持。 “因为你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她说。 “思龙。”我把头埋在她手里面。“你与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医生律师朋友,可以正式娶你为妻,供给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诉你,事实上没人要我,你相信吗?” “不相信。” “所以——”她说,“货物时常被人拿进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钱,没什么关系,只有你是具诚意的。” “我?”我问。 她不肯再说。“我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到厨房去做三文治。小宇闻香味而至,他说:“我也要。”他面孔向着我,不肯看思龙。 思龙给他一客鸡蛋火腿。他很勉强的说声“谢谢”回房。 我说:“小宇将会跟他母亲住。我们已经说好了。” 思龙抬起头来。 “我与你去找一层房子,这里让他们住。” “哦。” “我的收入并不见得有多好,这是我遗憾的事。” 她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的吃着三文治,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吗?”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点点头。 我说:“我很介意,我不会那么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来,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说。 “再想租的时候,便找不到这么好的屋子。”思龙说。 “这是小问题,”我说,“不必担心。” “我还是觉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说,“那里有四间房间,还有图书室,非常自由。” “OK,”我问:“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进一口气。“这不是我可以负担得起的。” “我没有叫你负担。”她说,“我一向一个人住那里。” 我看着她,“思龙,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并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钱留给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悦。 她失笑,“是为了中国的书生气节吗?” “请你不要取笑中国人,思龙,你也是中国人,只不过因为你父母有些钱留下来,只因为你放过洋,并没有资格去取笑中国人。” 她一惊,然后客气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气”。她取过外套,“我本人没有受气的习惯,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再想清楚吧。”她走过去开大门。 “思龙一一” “再见。” “思龙。”我拉住她,道,“思龙,你的个性……” 她轻轻挣脱,“再见。” 我生气,“这点小事你就说再见,你要说多少次?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叫受气,什么叫逞强?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放你走,别闹这种意气好不好?” “我今天已经累了,扬名,你对女人的态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许多种,你说话的态度要视人而定。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拉开门走。 “为什么不跟我找一层小单位?”我推上门。 “扬名,我住不惯大厦中的挤逼小单位。”她重新坐下来。 “可是我只配住大厦中的小单位,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思龙,你如果爱我,你不会反对。有什么事,请你与我辩白,请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潇洒。” 她看着我,“当初你喜欢我,岂不是因为我比旁人都潇洒?” 我深深叹一口气。恋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恋爱终于牵涉到生活的实际一面,思龙的敏锐又原形毕露。 她已经习惯了自我中心。别人都得迁就她的心意,适应她的空档。爱情与否,她不愿意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习惯了对美眷发号施今。我一向是一家之主,从大到小的事都经过我的决定,美眷对我全权信赖,毫无异见,多年来我控制她的思想灵魂,满以为每个女人都是这个样子。 但是思龙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为我的附属品,她的主观强过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说:“这样吧,我们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没有合意的,再做决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们去找过好几次房子。房租贵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连车位都没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热天,下班后整条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脸色是冷的。我决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劳动。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龙爱我足够,她不应该注重生活上的细节。但是思龙也许亦在想:如果扬名爱我足够,他不该把自尊当一回事,在石澳暂居算什么。但是我打算娶她。与美眷离婚之后,我要娶她,这自尊不是暂时问题。 我终于没有搬到石澳,我寻了一层很朴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龙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说:“她不会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虽然不算低,七除八扣下来,养不活她——她是聪明人,不见得人人像我,十七八岁跟定一个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偶然也跟别的男人去听音乐会。”我说。 美眷拨拨头发,“肚中怀着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儿去?有男人会爱我这么多吗?”她瞪着我。 我说:“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烦。”我吁出一口气。 “烦?任思龙能够了解你,跟她说好了。” “美眷,你不再关心我了。” “关心别人的男人?”她反问。 她在折被单,茶几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无线电。 “是小宇的。”她见我注意,告诉我。 无线电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渡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日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吾爱,我将起程走……” 美眷听不懂这种歌词,她仍在折被单。但是她与我渡过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问。 “八百。”我说。 “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租人家一间房间。”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没有抱怨?”她又问。 “没有。美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别再提了。 “所以你应该想想,人家爱你多少。当然,她出身与我不一样,人家是身娇肉贵有学问有气质的女人,没想到,我以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们这种人虚荣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说,”她烦起来,坐在床沿,“你走吧,我们星期六再见。” “美眷,我们不能做朋友吗?”我恳求。 “我不是仍然与你交谈吗?我并没有打你骂你。”美眷说。 我说:“但是你对我两样了。”我摇摇头,“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责。”美眷说,“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 “你那表哥有没有来找你出去?”我想起了问道。 “有。” “他这人是标准的小人。”我说。 “扬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问。 美眷说:“扬名,我想休息一会儿,我们下星期六再见。” 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来走。心里面不住的问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几时变得这么的厚? 我拉开大门,表哥站在门外。 “扬名,好吗?”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着水果糕点。我觉得至少他是关心美眷的。 我向他点点头。 “思龙好吗?”他加一句。 “好,谢谢。”为什么?为什么要当面问思龙? “我今天中午碰见她,她在新天祥车行,仿佛打算买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经济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些新闻说给我听。 美眷在里面问:“什么人?别站在门口好不好?进屋子里来才慢慢说呀。” 表哥扬声说:“是我。” 他凝视我:“扬名,对于任思龙,你知道多少?” “足够。”我答。 “你认为足够?”他轻笑,“我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反问:“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说给你听听。”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来,瞪着我俩。“你们疯了?还不夫上门?” “我要走了,”我转身走。 表哥在我身后嘿嘿冷笑。 一点没说错他,这个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龙什么秘密?思龙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驾车到思龙家,停车场停着一辆“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黄叶全部摘掉。她头发梳成辫子,一条深紫的灯笼裤,白T恤。看上去浑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个男人的心是难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说,“流好多血,去缝了数针。”她把手指给我看,裹着橡皮胶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倾诉。”她笑了。 “不算芝麻绿豆,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说。 “你妻儿好吗?” “好。”我问,“那辆黑豹是你买的?” “是,我需要一辆开篷车。”她头也不抬。 “我见到表哥,他说在车行看见你。”我说。 “是,我们谈过十五分钟。” “他还爱你吗?”我问。 思龙抬头诧异的笑,“扬名,你不认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惊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边,“我爱你,思龙,我会为你做一切事。” “连你也不肯。”她温柔的说道,“别吹牛了。” “颜色女郎,这句话太不公平。”我指着她鼻子。 “否则的话,你为何不搬进来与我同住?”她看着我。 我一惊,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那个小单位,要什么没什么,客厅对牢别人的客厅,天气热大家肉帛相见,有什么好处?”她问,“你对后窗有兴趣?” “噢思龙,”我叹气,“不是每个人都得开摩根跑车上街的。” “搬过来好不好?”她问。 “你觉得我俩同居对你没有影响?”我问。 “有什么影响?”她失笑,“这些人想什么,我才没有空管呢。” 我开始困惑。“思龙,开头我以为你致力于工作,是因为有帐单等着你去付,但是经济上你是充裕的。” “别再分析我,请尽量爱我。”她微笑。 “那么我又以为是你好强的个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却对我如此温柔。” “扬名,我不是方程式,请你别再解释下去了。” “为什么?”我耸耸肩,“是飞来艳福?”我问。 “飞来艳福?也不是飞来的,你付出的代价已够大了。” 我叹口气。是,这么大的代价也付出了,还在乎一点点的自尊心? 我说:“思龙,我搬过来好了,你让我负担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计较呢?”她看牢我。 “我还可以负担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软饭,你不是古井。” 思龙松口气,“扬名,谢谢你。”她拍拍胸口,“我了却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你当初是怎么租下这层大房子的?”我问。 “看报纸招租广告。”她说,“我一来到便爱上这里。” “从波士顿回来就一直住这里?”我问。 “是。” “从美国回来就在我们公司工作?”我问。 “是。” “那么你回来根本没多久。”我说。 “你才晓得?”她问,“以前你怎么不问清楚?现在来不及,”她笑,“你已经被骗了。” 我把腿伸出去搁在茶几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边听着海浪声。暂时忘记小宇小宙。 思龙把座台水晶灯燃起来,那种占老的、累坠的、惆怅的水晶灯,闪烁着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龙的脸颊上,一切像一个梦。是美梦也是恶梦。 我把手搁在思龙的肩膀上。她有这么细腻的皮肤。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龙把头伏在我膝上。我什么都有了。连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扬名……”她喃喃地拥抱我。 我真不明白,凭她找什么男朋友没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动。 “思龙,你在广告公司里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许,但一千数百,目前在香港,有什么好提的?” 口气这么大,也是应该的,她多么能干。 我暗暗叹口气。 没多少天就把东西搬到思龙那里了,她替我整出一间房间作为书房。 我把衣服挂迸衣柜里,算是正式与思龙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词。非法的,暖昧的。 我们同居了。 美眷当然知道这件事,我还得把电话号码留给她。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来,精神很疲倦,我觉得爱莫能助,故此惭愧之余,很少出声讲话。不过惭愧也会成习惯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无所谓了。 “那边很舒服吧?”她问,“小宇常吵着要去游泳,你不如带他到石澳住几天。” 我皱起眉头,“美眷!这种要求怎么提得出来?那屋子又不是我买的,我一个人住在那里,都有种吃软饭的感觉,你还叫我把小宇往那里带着?”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骂我:“你说话好听点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儿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儿子?横竖倒贴,多贴少贴有什么关系?我赔进去不算,连我儿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样子,就是个泼妇!” “我是泼妇?摆明白是,又怎么样?你干吗将你宝贵的十年与一个泼妇渡过?干吗你儿子身上流着泼妇的血?”美眷骂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门来,我并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将你告迸官里去!反正我是泼妇,我没有损失!我丢得起脸!” 我拿起上衣便站起来走。 “你也别来了,免得你生气!”她在后面追上一句。 我把门关得很响。 走到街上,风一吹,我醒了。我们夫妇俩十年来没有撕破过脸,说过这种丑话,我深觉羞愧。只是思龙太不值,无端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与我这种人在一起干什么?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个人的关系竟会搞得这么复杂,加上小宇小宙,还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龙与这么多人打交道干什么?回到石澳,心非常烦,思龙问我,我照实答她。 思龙沉吟一下,“把小宇接来往,我无所谓,反正暑假。不过,他再对我无礼,我就不客气。” 她笑一笑。 “真的?”我问,“你真的同情我。” “我无所谓。”她看着我。 “这是你的房子,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已经足够。” 我心中隐隐觉得我们两个人最愉快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太坦率太无顾忌。太……“肉”帛相见。 话虽然是这么说,小宇还是到石澳来了。小宇还是很恶意,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喜欢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他享受着沙滩海水阳光,但是不喜欢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龙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麦片放在小宇面前。 小宇说:“爹爹,我要吃面包。” 我说:“试试吃麦片,味道极好的。” 小宇委屈地开始吃麦片,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麦片好吃得很,狼吞虎咽起来。 思龙斜眼看我,含着讽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气,觉得一家子都塌我的台。又觉得思龙那种椰揄又回来了。 我跟小宇说:“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游泳。”他摇着身子。 “那么你就乖一点。” 小宇赌气不出声。我觉得他根本不在听,我已无法控制他。 这令我很不快乐。 思龙问:“扬名,你板着脸干吗,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龙,你的想法与做法应该与普通女人不同一点。”我说。 “我说过,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 “呵,思龙。”我用手捧着头。 “小宇出去游泳,你看着他比较好一点。”她提醒我。 “我已经替他穿上救生衣。”我说。 “扬名,在我这里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着他。” 我点点头。 走到沙滩,我有点茫然。思龙的权威,美眷的无知,小宇的任性,都把我夹在缝中。而我咎由自取。 我能怪谁,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来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车子停在家楼下,我让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见美眷。 同样地我也不想看见思龙,我把车子开到公司去。 星期日,偌大的创作部没有人,只有方薇坐在那里。 “林士香呢?”我问。 “在家睡觉。”方说。 “你做的那个长篇剧不获好评,知道吗?” “笑话,评我的又是些什么人!具什么资格?”她说。 “话不能这么说,凡是扭开电视看节目的观众,就有资格批评你,管他是什么人!”我说。 “施,今天是星期日,一切问题明天才说好不好?”方薇不耐烦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施,我们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板付出来的。” “客气点好不好?”我还是得赔笑脸。 “哼!”她低头再继续做。 “在写什么?” “私人稿件。” “干吗跑到公司来写?” “你管我哩。”她浮躁地,“真噜嗦。” 我荡到自己房间去坐下来,继续用手捧住了头。 方薇走进来,“有钉书机吗?” “玛莉桌上有。” “玛莉把钉书机锁进抽屉里去了。”她说。“你的呢?” “方薇,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为什么不尊敬我?” “算了,施,大家从小职员爬到如今,心照不宣,你要摆上司威风,招考新人进来,对牢他们摆 “我有那么说过吗?”我看着她,“我对你们摆过款吗?” “我在写一个故事,”她置我不理,“一男一女在日落大道遇上了——你知道日落大道?” “方薇,你知道上个月我们这一组辞职的职员多达七个?” “我不知道,”她抬抬眉,“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他们为什么辞职?”我问,“你知道吗?” “做不下去便辞职,干吗?这有什么好问的?”方薇说。 “为什么做不下去?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来,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我厌倦了,”我说,“听故事说故事,修改故事,然后听人们对我那些故事的论,我不想再提到这些,饶了我吧!”我大声疾呼。 “你怎么了?”方薇看着我,“要转行?连卖臭豆腐也要技巧的,你能干什么?” 我恨极反问:“你又能做什么?” “是呀,”方薇说,“我是什么也不能干,所以我把一切精神都花在这里,我可没嚷嚷要改行,我对写故事兴致无穷。” “勾心斗角!”我咬牙切齿,“吹拍奉承,踏着人家的身体而过。” “哈利路亚!”方薇笑,“你几时变得如此大慈大悲?告诉你,有什么机构不是这样呢?就在一个家庭里,有些子女分的遗产比其他的子女多,你想想同父同母也还有这样的事,何况是大机构?你没有势力?怪自己学艺不精好了。” 我颓然伏在桌子上。 “扬名,咱们同事那么久,不是我说你一介书生,混这样也算不错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去惹任思龙上身。” 我不出声。早一个月我已经反驳过去,但是现在我真的出不了声。 “你以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她问,“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看你罩不罩得住。” “我想离开这里。”我说,“到远处去,去加拿大,去澳洲……” “你去得了吗?最多是做游客,还想有资格做移民?三个月后还是要回来的,那时候你原来所有的也将全部失去,谁会等你?” “多谢你的忠告。”我站起来。 “扬名,桌子上一大叠本子都等着你去看,你别老把工夫推给别人。” “知道。” 我离开公司,看样子我引咎辞职的日子也不远了。我将何以为生呢?我人生的目标,原不止做一个齐人那么简单。 上了车子,我胡乱地兜着风,终于回到了思龙的屋子,她是明白的,我一定要把我的处境告诉她。 我按门铃,没人应,于是取出锁匙迸屋子。 思龙不在客厅,一只水晶风铃“叮叮”地摆动。 “思龙?”我说。 我走进房间。思龙伏在洗脸盆上呕吐。 我吃惊。“思龙,你不舒服?”我问。 她用毛巾擦面孔,“不,”她强笑,‘小宇回去了?”她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 我扶着她,“你怎么了?脸色很坏。” “中暑。”她说,“吃点成药,休息一下便没有事。” “我们今晚吃沙律,别太油腻。”我说,“我来做。” “扬名,”她拉住我的手,“你真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苦笑,叹口气,“我相信是。” “小宇的事,对不起,下次他来,我必然好好招呼他。” “这是小事。”我说,“思龙,我有大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她问。 “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下去。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我实在是疲倦,恐怕是当初太过投入 思龙用手指挡一挡我的嘴唇,“不要解释,不需要。” 我看着她。 “我们只活那么短短一阵子,喜欢就做,不喜欢的事不要做,我们不会死的,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 我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谁说沙漠上没有绿洲? 思龙始终是了解我的。 我拨开她的头发,“你是如何中的暑?” “开车出城到裁缝那里去,交通阻塞,车子开篷,晒的。” “到裁缝去干什么?做什么衣服?” “棉祆棉裤。” 我心中虽然有重担,却也禁不得大笑起来。 “去拿棉祆棉裤中了暑?”我拧她的脸。 “你懂得什么!”她也笑。 我们坐在书房中看电视。我没有好好工作已经多日,浮生中的空闲是要去偷的,坦白的说,我一心不能数用,目前我太急于要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无暇工作,不想再去看老板的眼睛鼻子,十余年来的容忍突然到达饱和,我愿意在这间白屋里渡一辈子。 我们看《世界童话集》。 我们在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 思龙说:“这并不是一个英国的故事,这是一个由莎士比亚叙说的,发生在意大利维隆那的故事。” 我说:“思龙,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是不是?” “你看你,这只是普通常识。”她笑。 “你第一次听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什么时候?”我问,“我竟不记得了。” “奇怪,”思龙站起来,“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故事已经深深进入我心?不像是儿童乐园里看来的……‘人鱼公主’、‘快乐王子’是儿童乐园的教育,但这不是……当然远在英国文学课之前已经听说过了。”她沉吟着。 “你相信这故事?”我问。 “不。”思龙摇摇头,“我不信。” “你不相信爱情故事?我以为你是相信的。”我失望。 她笑了。 “我有点饿。”她说,“给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来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书房她却不在。电视在播《爱丽斯梦游仙境》:戴挂表的白兔,扑克牌皇后。 “思龙?” 她自房中出来,神色很疲倦。用一块湿毛巾掩着前额。 “我送你去看医生。”我说。 “不用。” “又呕吐?” “是。” 我把果汁递给她,“这样一定要看医生。” 她转过头去,“不用。” 我一抬头,忽然心中电光似闪一闪,一切都明白了。 “思龙。”我轻唤。 思龙抬起头。 “你怀孕了?” “是。” “噢思龙。” 她坐下来,“别担心,我会有打算的。” “打算?什么打算?”我问,“这是你与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点不担心。 “难怪你最近有点怪怪的。”我感动,“思龙,人家说,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是一件事,肯为他怀孕又是一件事。,” 她还是笑,隔一阵她说:“每个女人都会怀孕。”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肯为我怀孕。”我提醒她。 “你的妻子肯,她目前不是怀孕吗?”她也提醒我。 四个孩子,我咽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她伸手关了电视。 “思龙,我们商量商量。”我拉她坐下。 “商量什么呢?”她扬起一道眉。 “孩子。” “我会照顾自己。”她说,“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顾你。”我申辩。 “如何?”她问。 是。如何?如何照顾她?钱的世界。 “你一个月要付多少赡养费?”思龙问。 “五千。房子还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后可以付清,连两孩子的生活费,不算多。” 思龙问:“你赚多少?” “一万二。” “另外那笔余数,还可以照顾一个妻子与一个孩子?”她笑,“当然,可以省一点……省。这个字我不大懂。”她一个呵欠,“我很累,咱们睡吧。” “思龙一一” 思龙打断我,“扬名,无谓的空话说来干吗呢?”她站起来,打开大门出去了。 我耳边响起方薇的话……你以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 思龙躺在沙滩上的帆布椅中,月亮是皎洁的,她不知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看我,工作没做好,丈夫没做好,情人也没做好。 月光下我看到思龙端丽的侧面,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我永远害怕她取笑我。 她转过头来,低声说:“你别烦,扬名,我们之间,一切没有改变。” 我只当她这么说是想我宽心,于是点点头。 “至少我知道你是真爱我的。”她说,“最重要是这一点。”隔壁屋子的洋人打开窗门,盯着我与思龙看半晌。 洋人问:“你们俩干吗不干脆回到房中去密斟?” “在这里妨碍你吗?”我高声问。 “你一直妨碍我!”洋人嚷,“半夜鬼叫,现坐在门口穷聊!吵死了。” 思龙只是微笑,坐着不动。 “可恶的洋鬼子,”我咒骂,“当心我剥你的皮。” 洋人把窗户关紧。 思龙说:“你碰见任何事,都会牵涉到国家民族上去,真不愧是个念中文的人。” 她语气中有很多讽刺。自从我搬进来以后,她对我大不如前。抑或是我多心?换了从前,我们又将展开一场辩论,现在我们已经同居,还有什么好吵的?她这么聪明,什么不懂得。我叹口气,闷闷的坐在书房间,直坐了一夜。 临天亮时我睡着了,思龙并没有来盖衣。 这个时候我想到美眷。当时我在电视公司里充当一个小脚色,日做夜做,只要回到家中,美眷总是一个温馨的笑,旧式女人或者什么也不懂…… 我到睡房去找思龙,她的女佣在换床铺,看见我笑一笑。 “小姐一早出去了。”她说。 “我五六点回来。”我说。 我去找旧时朋友商量正经事。 “电视台工作不好吗?”一人问。 “开销不够。”我很坦白。 “开销还不够?我不相信。”他们说,“你应该是够的。” “有电影剧本没有?帮你们写一点怎么样?” “求之不得。扬名,干电视又辛苦又划不来,待遇菲薄,同样是剧本费,与电影差十多倍,别人还说,你何必在电视台混,与我们签张合同好了。” “一年交多少个本子?” “电影不比电视,一年写四个己足够,”他们交换眼色,“我们公司也不过拍十来部片子,独立制片,有一年才拍一部的,签编剧来干吗?” 我叹口气。 “扬名,不如我们合组公司,拍部电影如何?” “我没本钱。” “嗳,扬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这事咱们商量商量,大有可为之处。”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说。 “还是写?太辛苦了,扬名,你还没厌倦?”他们说,“写一辈子?你终于有心血用尽的日子,扬名,学做制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几个月,运气好,也真的可以扬名。”说着笑起来。 “但是我目前是这么的忙。”我沉吟的说。“这样吧,与你们签合同做基本编剧吧。” 工作的担子益发重了,但是可以多点进帐,我可以对思龙有点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电视台的工作还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发起奋,赶回公司细细看了一个下午的稿件。 工作这件事相等于牛上柙一样,不能松一点点,否则只有痛苦。不能纵容自己。 牛。做牛做马。 十六吨。我把灵魂已押给公司的煤矿。 苦水。六点钟的时候,小宇打电话来说:“爹爹,妈妈不让我跟同学去看电影。” 我知道小宇是个鬼灵精,忙问他:“你要看的是什么电影?” “《床上春色》。” “不准去!还有其它的事吗?” “小宙长了两只臼齿。” “呵。”我的心软下来,隔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记》,《月宫宝盒》呢?” “老套。”小宇挂上电话。 我一直工作到八点多,把篮子里要清理的东西全部清出来。 玛莉陪我到八点,她问:“施先生,明天请假吗?” “为什么请假?”我问,“怎么,嫌我太用功?” “没什么,弄清楚总比较好。”玛莉说,“施先生,我比较喜欢你刚刚搬进这个办公室时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板也那么说,那时候我简直是一只火车头,现在?现在我是黄包车。” “你累了?” “是,玛莉,你们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们男人干什么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玛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为女人可以诉苦,但是做男人,连个诉苦的机会都没有,哑子吃黄连。” “那不应该是你呢,施先生。”玛莉看我一眼。 “因为我有两个老婆?不不,我才没有两个老婆!” “你又在大声疾呼了。”玛莉说。 我坐下,把底下一篮文件也翻出来。“这是明天要读的。” 九点才开车回石澳。 思龙坐在沙滩上,枕着一张藤椅,面对着海十 我走过去,坐在思龙脚边。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声,怔怔的看着海浪。 “思龙,”我说:“下个月起,这里的房租由我来付。” 她有点诧异。 “我寻着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说,“但这是我的责任。稍迟我也许会搞一部独立制片。” 她动也不动。 “我只恨每日净得二十四小时,否则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你。” 海水掷上沙滩,沙沙的声音。 “当心着凉。”我说。 她没有应我,我独自回到房间。 淋浴出来,思龙已经睡了,竟没有陪我同吃晚餐。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叹息。 她床头茶几上搁放着药水药丸。 我问:“你终于去看过医生了?” “唔。”是她的答复。 “医生说什么?”我问,“是不是怀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这么严重?”我问,“你应该早点去看医生。” 她不响,转一个身,面孔刚好对着台灯的光。 她的脸非常憔悴,一种不健康的灰色在眼里透露出来,我一怔。从开头到现在,我从没见过思龙会如此落形。 思龙永远是倔强的,压力越大,她越是坚挺着,永不萎缩,永不认命,她不是像那种在水门汀缝里挤着生长的小草。在今时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获胜,太史公花园中用牛奶养的白牡丹早已凋谢。 但是今天思龙是怎么了? “思龙,”我俯身下去,“你怎么了?” 她勉强地笑一笑。 “思龙,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思龙沉思着。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凉的。 隔了很久她说:“我发觉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这句话像锤子般打击我心。 “什么?”我问,“你一无所有?思龙,你一无所有?” > “我有什么?”她温和的问,“我还有青春吗,我还有活力吗,我又没有家庭,又没有财富。我有什么?”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别人的丈夫。” “我们过两年就可以结婚了。” “那是很长远的事,扬名,今天,我说今天,我发觉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点不舒服,所以觉得不如意。不久你会恢复健康,思龙,你还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女子。”我说。 “我怎么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决不是普通女子。”我说,“思龙,即使你不愿意再做你自己,现在要退出,也已经太迟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非常轻,“太迟了。” “没关系,你也可以尝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龙,我们将会有孩子,是不是?” “扬名,并没有孩子。”她仍然温柔地说。 “没有孩子?”我问,“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别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把孩子拿掉了。”她低声告诉我,“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所以才累成这样。”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把孩子拿掉了?”我侧着头,不置信地再问一次。 “是。” 我瞪着思龙。 这个冷血的女人,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 “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与我商量一下。”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扬名,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情里,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孩子又没生下来,怎能说你有份呢?怀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担当独自受罪的事,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有自由控制,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 “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她把被子掀开,尖锐地说,“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 “你不爱我,”我瞪着她,“你并不爱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证明爱?”她责问,“多么幼稚。对你来说,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 “你别把题目扯开去,我在说你!” “扬名,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正如你说,已经太迟了,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信托于你,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已经有两孩子,第三个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骄傲!到地狱去!”我诅咒,“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阳,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 “扬名,你说完了没有?”她说,“我还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着吗?我相信你睡……” 她喝止我,“我睡不着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任你怎么想!” 我顿时没了声音,她额角上冒着汗,手握着拳头。 “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我还理有没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龙说。 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汗从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声音就越是平稳,态度就越是坚决。 “我们没有孩子了?”我声音颤抖。 “没有。” “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讨论这问题。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你要设法接受,下次意图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恸。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心不能软,吃亏已经太大,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还是本来面目。” 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 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咬紧牙关,不把任何情绪带到办公室来。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一个男人。 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 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 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说你在公司。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 “好,我下班就回来。”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但是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担足心事。 我耐心地拨着电话,等着她自沙滩回来,她大概是在海边。 终于电话接通,是女佣人。“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有紧急会议,开会去了。” 我沉默一会儿。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说。 “我也这么说,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自己开车走了。” “几时回来?” “没说。” “你买了什么菜?有没有做一点汤?”我追问道。 “有,鸡汤。” “好。”我挂上电话。 我拨到她公司。 女秘书说:“任小姐在开会。” “任小姐身体不舒服,会什么时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书诧异,“我们都没注意到。” 我搁下电话。 我对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因为除她自己外,没有别人。时间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别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没倾轧过她,没压逼过她。 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怀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护她。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她还是赶着走了,身体这么虚弱,表面上装得这么强壮,内心揉得粉碎,外头还是坚撑着。强人。 我面对墙壁,终于把头转过来,伏在桌子上,写好一封辞职信,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电话追来,“爹爹,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来了,”我说,“你告诉妈妈,我马上回去。” 一额头的虚汗,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收拾好杂物,我环顾这间写字间。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多有抱负,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老板看中了我,我乐意做一条走狗,我愿意卖命。 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进车子,想发动引擎,车子又破了,开不动。我伏在驾驶盘上,是几时的事呢?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曾经载过我一程,我的心温柔地牵动。 思龙。 如果没有认识思龙,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任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爱她。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 即使是现在,只要能看见她,我还是为她溶化…… 我放弃我的旧车,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这使我想起小时候,上学放学,也是这样等车,一等好些时候。 我环顾这些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面上无光,靠着铁栏杆,没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皱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总算已经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 公路车有的满座,有的飞站不停,偶然停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我把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居然也上了车。 车子朝家驶去,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我应该感到优越,我写的东西他们在看。 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过去,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是真正活着吗?可怜的大众,朝九晚五的大众,轧在公路车里的大众,生命的浪费,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思龙是对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我是什么? 方薇说:“扬名,像你这种书生,一毛钱三打,捞一把来吹掉点拣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能做什么?卖臭豆腐也不会。” 我的好运也快走尽。 天开始下雨。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车子本身怪异的味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我要赚钱,我不能再挤公路车,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干下去。 下车,到家。 小宇来开门。 “爹爹,你淋湿了。”小宇说。 “不怕。”我说。 美眷抬头,“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她说,“你过来坐下好不好?” 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 美眷把身体挪一挪,手搁在腹部,“医生说是双胞胎。”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美眷凄然的笑,“你说好不好玩?双胞胎原本最可爱。” 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 她说:“四个孩子在今日,算是顶多产的。” 我转头跟小宇说:“怎么?开心吗?快有两个妹妹了。” 小宇努力点点头,过来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问:“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小宙呵,你几时才会讲话呢?不要等七岁好不好?让你双胞胎妹妹先学会说话,可真没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说:“小宙真是有办法,外婆也喜欢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说会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欢我?”小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思龙的会开完没有?这种家常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感到厌倦一一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懂。也许如果思龙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现,我也会如此乐意地过一世。 我摸着小宇的头发。 思龙的身子可舒服?她的体力支持得来? 我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开销够吗?” “嗯。”美眷点点头。 我站起来。 “哦,还有一件事,表哥叫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或是认得一个人,叫作什么……?” “问得太玄了,”我说,“说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谁?” “表哥说那是送别墅给任思龙的人。” “什么?” “石澳的别墅房子,”美眷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是他送给任思龙的礼物。” “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我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美眷看着我。 她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忠实的表哥带来的消息?”我问。 “是。” “可靠?” “你问我,我问谁?”美眷闲闲的说。她掩不住她的喜悦,她乐洋洋的告诉我,“表哥说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龙,你瞧!” 我看着美眷,而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善良的人!我叹口气,不能怪她,她永远不肯承认这是她丈夫的错,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说:“这么好学问好教养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着我。 我浑身都在抖,抖得像风中一片叶子。喉咙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花,鼻子发酸,想哭。忽然之间,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亲在那里说道:“扬名,你老是喜欢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这一年中发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美眷有点失望,她抬头,问:“周末再来?”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点休息,当心脚肿,有空散步,别老坐麻将台了,没什么好处。”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门。 小字说:“爹,你没有陪我去看电影已很久了。” 我侧侧头,“上次你看过《床上春色》,这次你要看什么?嗯?告诉我,我们星期六去。” “真的?不骗我?”他眨眨眼。 “你已经八岁半,可以享受人生,我们去看《楼上春加春》,我们需要春天。” 美眷张大嘴,以为我已发疯。 我的心已经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试过吗?痛彻心肺,血流不止,滴滴点包也包扎不好。一下子染红一条纱巾。 (惊以血看不见,内出血。) 我很平静的回到石澳。 我是这么愚蠢,这么大的沙滩别墅,我竟以为是思龙自己赚回来的。 我打开她的衣柜。紫貂玄狐豹皮青秋兰。我打开她的抽屉,她平时戴的几种珠宝随意的搁在那里。我从来不想到它们是真是假。一个女人独自开两部名贵的车子…… 她没有刻意瞒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静静的想,我只是不了解她,我以为我能够,但是我不能够。 这真是彻底的失败。 任思龙始终是一个谜。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单上,等她回来。 既然是如此的一个故事,她为什么还要辛勤工作?我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什么也不问,如今我知道,谜底只在她心里,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锁匙一转,她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更疲倦的任思龙。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进屋子以后,她靠门站了很久,拨高头发,叹口气,然后倒在沙发里,脱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顿乱摸,掏到香烟,烧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龙秀丽的脸歪曲着,有点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着脖子把好些药丸吞下。她走进来看到我,一惊。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边,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脸,淋浴,然后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动。 她说:“我辞了职。” “为什么?” “太累,没有意义。”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劳工作。”我提醒她。 思龙真正是个聪明人,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反应快的人,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阴晴不定,然后她叹口气。 她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谁告诉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说思龙聪明。 “是。” “他请私家侦探盯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接受男人的礼物?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有这种必要吗?你真对我的一生有偌大的兴趣?我打算把三岁开始的事情都告诉你。或者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认为我仍然是个处女吧?” 我默默忍受着她一贯的作风与口吻。 她知道我爱她,而我实在是爱她。 我没有言语。 过一会儿我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好好好,我现在说给你听,我与这位何先生同居三个月,他送这层房子给我。这的确是一个礼物,我的确也付出代价。现在你知道了,快乐吗?” “他爱你吗?” “不。” “你爱他吗?” “不。”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个代价。”她轻描淡写的说。 “那么我呢?我又占什么样的地位?”我悲哀的问。 她不出声,眼睛看天花板,隔一会儿索性闭上了。 “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扬名,不要问太多的问题,好不好?” “可是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没有作答。 “一刻也没有?”我问。 “有。”她说,“有的。” 我很宽慰。因此而哭了。我与思龙的关系………我永远是被动的弱者。母亲说得对,我从小便是个淌眼抹泪的人。 思龙说:“但是,扬名,我们还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们有很快乐的时刻,你记不记得?” “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是快乐的,我的心剧跳,神经紧张,只是我开头不懂得那是爱,我只知道我害怕见你一一思龙,那真是我一生人当中最美妙的时刻,我是丝毫不后悔的。” 思龙说:“扬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给了我。” “我给你什么?”我茫然的问,“房子?皮裘?我看不见。” “没有其他的男人肯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明白过来,“所以你要报你的知遇之恩?” “扬名,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这点你不可以对我发生怀疑。” 我也记得我们真正相爱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骄傲,她看到我时暖昧的神情。我们曾经相爱过,虽然现在一切已成过去,不过火花闪烁之后,印象常存,我死而无憾。 好吧,说我没出息吧,控诉我,但是我没有后悔,我真正爱过了。没有尝过蜜之滋味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说与他们听,他们也不知道。 思龙低声问:“扬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黯然。 “我真的想过结婚。”我说。 “是为了我的过去?”她问。她从来未曾这么温驯过。 “不。”我说,“因为我们之间有永恒的矛盾。我们的环境背景思想大不一样,思龙,你知道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养活你。” “抱歉,我没有迁就你。”她的声音很沙哑。 “没关系。思龙,我也不配叫你迁就的。我又不能叫你专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快乐过。” 我把头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龙,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你要知道什么部分?”她温柔的问。 “你小时候,你的恋爱,一切一切。” “我读中学时虚荣心就重,”她轻声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车,就问我自己,为什么有人可以坐劳斯莱斯。一个女孩子如果有这种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长得不错,总有机会得到她想的一切。” “于是你遇见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给我一切,他喜欢我,他甚至让我到哈佛去念商业管理。但是他没有给我爱。在这十年——” “你说是三个月。” “你相信只有三个月?” 我叹息,“思龙,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但是他没有给我爱。连欺骗的应允也没有。”思龙说。 “你现在仍有见他?”我问。 “见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开玩笑?当然我爱他。十年。”她说,“我这个人是他创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锋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哑然失笑。 “现在呢?还爱他?” “我倒希望爱他,那么精神有寄托。爱与恨都是好的,”她显得无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时间总要打发,我们太可怜,竟要把宝贵的时间打发掉。” “我们……就这么完了?” “我想是,扬名,你呢?” “我想与你在一起一辈子。”我说,“我爱你。” “可是扬名,我们有过很多愉快的时间,对我来说,一生人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已经足够,我们有什么遗憾?” “思龙,你对感情的要求,就止于此?” “扬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说,“我一生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长久的经验,你叫我怎么做才对?” “你总要结婚的。”我说。 “为什么一定结婚?”思龙问。 “年纪大了,有个伴。”我答。 “就为了一个伴?”她诧异的问。 “是。就为了伴。”我现实的答。 “两个七十岁的人对着坐一一你觉得很好?”思龙问,“扬名!你还不至于那样吧。” “思龙,居移体,养移气,你与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告诉我,你七十岁的时候会怎么做?” “看书,睡觉,养猫,等死。”她苍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么?死,当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个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惯性地寂寞,你几时见过我联群结党地享乐过?我不喜欢人,我从来不想讨好他们,现在我致力于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你看,还是有人找了私家侦探来查根究底。他们不肯放过我。”思龙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忘记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忘记我。”思龙笑,“应该不会难吧,世界忘记我,顶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隐居?” “是。”她说。 “不去欧洲?”我说,“我以为你会去别的地方。” “到处都一样。”她说:“到处升起来的都是这个太阳。” “你希望怎么样?”我抚摸她的头发,“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话。”她笑笑。 我与她平安地闲话家常,仿佛结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实上我们即刻要分手了。 我说:“思龙,我知道有妇之夫最喜欢说一句话: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与你谈话,多么高兴。” 思龙转个身,打个呵欠。 “很多男人对你这么说过吧。”我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思龙笑问,“你想听是抑或不是?” “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说。 “扬名,你将会怎么做?”她问,“以后的日子很长。” “我……”我想了很多,“我会回去。” “回去?回什么地方?” “回美眷那里去。”我说。 思龙诧异:“她会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当然不会再接受一个变心的丈夫,但她是传统中的贤妻良母。”我沉着地说。 思龙坐起来,“但是她已经知道你不爱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回去美眷身边了,她对亲戚朋友都有交代,过若干年,大家忘记任思龙这三个字,我们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议。”思龙说。 “是的,中国女人的容忍力无穷无尽。”我黯然。 “因为她们在经济上不愿意独立。”思龙说,“受丈夫的恶气,受另外一个女人排挤,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板噜嗦,谁会知道,她总有她的道理。”思龙说,“你也别太过肯定她会要你回去。” 我说:“我认识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会要我。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抱歉。”思龙说,“一切是我的错。” “一切是我。”我说,“但是思龙,为什么当初你竟会容忍我这么一个人?” “因为扶轮社的会员不肯为我抛妻离子,只有你给我如此的光荣,有什么女人有力量拒绝?”她叹口气,“对不起,扬名,我们都错了……你的工作,对你的工作可有影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先写点电影剧本,工作总是会找到的,没有人失业一辈子。”我说,“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来,带小宇到公园走走,教小宙说话,等小寰与她的双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适合再做电视台那份工作。” “你的计划听上去很理想。” “是吗?”我苦笑,“原本我想与你共渡一辈子……事与愿违。” “你认为美眷与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我们会渡过的。这次以后,我将永远目不斜视,做一个认命的人。其实就这样平安地渡一辈子,也很会值得羡慕。” “谁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吞没,在七十四岁的时候,我会记得这一段故事。”她说。 “思龙一一” 思龙转过头来,在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思龙。”我拥抱她。她把头埋在我怀中。 当夜我离开任思龙。她帮我整行李,像一个妻子服侍远行的丈夫。 我们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车行李厢,她送我到市区。我们吃了顿非常丰富的晚餐,开一瓶香槟,跳舞,到十二点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镇静剂留给我。说实话,我需要那瓶药。 “思龙,”我说,“以后我们永不再见了?” “永不。”她肯定的说。 回到自己家中,电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摸索到长沙发,吞服镇静剂,把座垫拍一拍,倒头便睡,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宾至如归。 对美眷来说,任思龙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对我,是场过去的美梦。 无论怎样,她已经过去。 大亮醒来,小宇站在我身边,瞪着我。 “早。”我说。 “早。”他说。 美眷在客厅那一头叫:“小宇,你不过来吃早餐?快迟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过来,她的头发还用一条橡筋扎着,身上穿一条陈年宽裙子。 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即使是怀孕也不用这样披头散发,小宇上学之后,我陪你去修头买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声:“批评批评批评,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评。” 我静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们家有时光仪,把不愉快的记忆推进第四空间,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学,教训他一顿,把他推进课室,小宇唯唯诺诺,又成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发的时候,我抱着小宙在小公园坐,教他讲话:“孩子……是小宙……玩耍……游戏……” 我们到百货公司,我把身边的现款都买了礼物给美眷,新式的孕妇袋、化妆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换了一个新发式,不晓得进步多少,十分精神,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饭桌上站起来说:“小宙不要吃红烧牛肉!一年来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着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随即笑得流下眼泪,他终于会说话了。 就这样,我也没跟美眷说搬回来,也没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来了。 谁也没有提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亲戚朋友。我只看到一个个宽慰的笑容,显然大家都庆幸施扬名终于灵魂苏醒,从狐狸精魔掌死里逃生。他们不但没认为我可耻,说不定还佩服我的勇气,毕竟一个男人,稍微行差踏错,算是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我实现了我的愿望,辞职成功。 玛莉打电话来,“施先生,你桌面的辞职信,不是真的吧?” “请转交总经理。” “施先生一一” “请转交总经理。”我说。 “是,施先生。” 我终于顺利地叫玛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书。 我接两个剧本来写,工作进行颇为通畅。 有很多时候,想起任思龙,心中隐隐牵动,就像那首歌形容的: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忘记她?开玩笑,不可能的事! 日子过去,信不信由你,一切恢复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美眷又开始把牌友叫到家中来开台。 碰出一只牌之余,她也会闲闲的说:“男人嘛,总要作怪,只要肯回头也无所谓。”一派打了胜仗的样子,容光焕发。 谁都说美眷生的又会是儿子。 三个月后她在法国医院养下一双女儿。 谁也没有再提到任思龙三个字。 连我本人都几乎以为她只是一个假设。 在医院探访美眷,把花递给她。 美眷笑,她说:“全间医院里都是白衣服,我还以为任思龙又回来了呢。”她若无其事。 我一怔,笑。心底却渐渐酸上来。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这个白衣女郎,我的颜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觉,我的不是。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否定人生的意义,我不行,我在电视长篇剧、麻将牌、孩子们的尿布中老死,我配不起她。有那么一刹那,思想起她,我已充分了解,什么是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的时候,浪花卷上沙滩的时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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